更新於 2023/07/04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貍貓換太子 不容青史「燼」成灰(下)

羅超群這才隱約發覺似乎不妙。
他立即趕回屏東,先去聯勤總部辦公室,將緬甸華僑拍攝的膠捲和照片、一九四五年至一九五五年拍攝的五千餘張孫將軍照片和膠捲,一併裝入三個大紙箱;
以往回勝利新村,都是搭乘部隊吉普車,那天借了一輛三輪車,不假他人,自己騎回家,三個大紙箱就放在三輪車的座位上;
回到家中,立即清理太太從廣州帶來的三隻皮箱,讓長子、次子幫忙將三個大紙箱中的膠捲和照片挪入三隻皮箱,皮箱上蓋了幾件大衣,藏進櫥櫃;
再回到辦公室,將一些已解編、整編部隊官兵的證照、底片,平日間自覺拍得不好的、淘汰的、洗壞的照片與底片一起,一疊一疊放入幾個皮箱,皮箱就存放在辦公室。
在羅超群的心中,「老總要你回去把他的東西保管好」,是將軍給他下達的一項任務指令,他將秉承新一軍「義勇忠誠」的精神,想盡一切辦法去達成,不負將軍的囑託。
幾天後,國防部保密局人員直入屏東辦公室,命令他交出與孫立人相關的所有膠捲和照片,他依保密局人員的指令,將辦公室那幾個皮箱內的東西,如數當面拿出,擺至辦公樓前的空地上,保密局人員遞給他一隻打火機,命他親手點燃,再命他照相存證,且要將保密局人員也一併拍進鏡頭。按下快門後,保密局人員隨即取走相機裡的膠捲,回臺北向上級交差。
守護三隻皮箱三十三年
勝利新村原是日治時期日軍飛行大隊的官舍,年長時久,家中總是漏水,導致蓋在皮箱上的大衣發黴,羅超群既擔心膠捲和照片受潮,又怕修葺房子時工人發現皮箱裡的秘密,更怕皮箱被相關單位搜走,左思右想,想到了「二叔」(粵語對當鋪的戲稱),那時,他常用薪餉接濟同鄉孩子,家裡只好拿衣物去典當以支應開銷,到了冬天再贖回。
於是,他將三個皮箱,連同衣物一起送進當鋪,每逢冬季,羅家只贖回衣物,那三隻皮箱就一直留在當鋪,躲過了憲警的搜查,直至退役離開屏東赴臺北謀職,才將皮箱贖了回來。與羅家熟稔的「二叔」,自始至終都不知幫羅家保管了「不定時炸彈」好些年。
羅超群採訪大陳島。羅廣仁典藏
羅超群在臺北採訪。羅廣仁典藏
1958年,羅超群退伍轉任僑光社記者,赴金門採訪。羅廣仁典藏
1966年,羅太太抱著稚兒廣仁,羅家合影。羅廣仁典藏
孫將軍被軟禁後的第三年,羅超群從陸總照相勤務攝影官退伍,轉任僑光社記者,遷居臺北,羅家又陸續搬家若干次,但無論搬去何處,三隻皮箱永遠都藏在夫婦床底下。羅廣仁回憶童年:「我從小就一直覺得,父親的房間總有一股像是死老鼠的酸臭味」,其實那是膠捲的醋酸味。
一九八一年七月,莫瑞颱風來襲,雨勢強勁,水漸漸淹進了房間,「我們家住在一樓,那天晚上,只有我跟父親在家」,父親一看情況不對,叫十來歲的廣仁把椅子堆到可容納十二人吃飯的大圓餐桌上,「他叫我先爬坐上去,他就從床底下把那三個大皮箱拿來遞給我,叫我先抱著兩個,然後,他再抱著另一個爬上來。」眼見水勢漸漸升高,家中所有家具都泡了水,廣仁忍不住問父親:「電視機跟冰箱怎麼辦?其他傢俱怎麼辦?都不要收嗎?」父親說:「不要管那麼多,這三箱東西比較重要」。從晚上八九點到次日淩晨三四點水漸漸退去,父子倆坐在餐桌上抱了一夜的皮箱。
每憶及此,羅廣仁感慨,「我父親就是這樣火裡來水裡去,保住了孫將軍的照片。」
1981年7月,莫瑞颱風來襲,取自臺大校史館。
在廣仁的成長記憶中,父執輩其實不多話,他小時候並不知道父親的皮箱裡裝了什麼;上門造訪的叔叔伯伯們來家裡,父親便關上門窗、拉上窗簾,在房間裡悄聲講事情,少不更事的他聽到「孫……」,天真地以為大人們在講國父孫中山的兒子;國中二、三年級以後,父親才開始向他講述孫將軍的故事,比講述自己祖父、外祖父的故事更多;父親若是打聽到孫將軍將赴臺北榮總檢查身體的訊息,便和同僚一起去榮總大廳等候,有時候等了幾天才等到,但為免被將軍身邊的監視人員發現,只能躲在角落遙望將軍而不敢走近與將軍交流。
白色恐怖時期的臺灣社會,彌漫著肅殺恐怖氛圍,但父執輩對將軍矢志不渝的忠貞袍澤情,潛移默化地形塑了廣仁待人真摯誠懇、謙遜低調謹慎的態度。
「只有小羅抓得住我,日本人抓不住我」
一九八八年元月,蔣經國去世,五月,李登輝下令解除禁令,孫立人將軍正式重獲自由,羅超群歡喜不已,將家中一間房間改裝為暗房,花了三四個月的時間,幾乎不眠不休,著手整理、沖洗那些曾經被稱為「看了會殺頭」的底片,「當時爸爸已經視力老花,沖洗照片時,對焦不容易對准,他常常不滿意,要重來」,廣仁從旁協助。
趕在十二月孫將軍生日前夕,羅超群偕太太與幼子廣仁,把洗出的厚厚相簿,作為將軍的生日禮物,暌違三十三年,赴臺中孫府拜訪、致贈老長官。那是羅廣仁第一次見到從小到大讓父親最惦記的人,「將軍站在日式房子門口的臺階上迎接我們,我抬頭一看,哇,他真的是非常高大!」
老將軍從羅超群的手中接過厚厚的相簿,由衷地脫口而出:「謝謝小羅(指羅超群)貍貓換太子,幫我保存照片!」老將軍坐著,一頁一頁,仔細翻看相簿,漸漸陷入回憶之中:「就只有小羅才抓得住我,日本人抓不住我!」意即羅超群的鏡頭抓住了將軍的各種神態,拍得很好。
1988年11月27日,羅超群夫婦偕幼子廣仁,赴臺中孫府拜訪孫立人將軍。羅廣仁典藏
孫立人將軍仔細看相簿。羅廣仁典藏
羅超群於1988年11月在時報週刊發表孫立人將軍祝壽專刊,讓見證歷史的照片重見天日,也讓世人重見失去自由三十三年的孫立人將軍。羅廣仁攝影
羅超群於1988年11月在時報週刊發表孫立人將軍祝壽專刊,讓見證歷史的照片重見天日,也讓世人重見失去自由三十三年的孫立人將軍。羅廣仁攝影
1988年11月,孫立人將軍九秩嵩壽大會在台中市中正國民小學禮堂舉行,三千人齊聚祝壽。羅廣仁攝影
將軍九秩華誕當天,幾千人赴宴,已六旬的羅超群不辭辛苦,帶上三個兒子,跑全場拍攝,像是要把三十三年的將軍影像空白拼命彌補回來。
不容青史「燼」成灰
回想父親戴著老花鏡,辛苦地用毛筆沾著硯台墨水,一筆一筆勾勒修補受損的照片,父親離世後,接手賡續,從中去揣想父親當年按下快門與修復時的心境,形同與父親的另種對話。念及父親和將軍、同儕們的往事,羅廣仁常常感懷落淚。
二零一一年,羅超群先生逝世十週年,羅廣仁首次將父親生前拍攝、從未曝光過的幼年兵影像公諸於世,自此踏上整理歷史影像、還原歷史真相的漫漫長路。展出父親冒死保護、拍攝的影像,羅廣仁認為,算是彌補孫立人將軍自覺有愧部下的遺憾,令無名英雄的功績不再被遺忘。
他也強調,致力重現這些影像,只是想讓長期被忽視的一塊拼圖,重新歸諸歷史,讓其貼近完整。
羅超群的相機與保存的底片。羅廣仁典藏
羅超群攝影,羅廣仁典藏
記錄時代的羅超群先生。羅廣仁典藏
孫立人將軍致信羅超群,感念羅超群在漫長歲月中保存影像,殊為感動。羅廣仁典藏
孫立人將軍致信羅超群,感念羅超群在漫長歲月中保存影像,殊為感動。羅廣仁典藏
在那白色恐怖時期,孫立人將軍、新三十八師、新一軍、青年軍的戰功悉遭抹除,亦無人敢公開提及孫立人;那些冒死保存下來的珍貴影像,是羅超群先生不負孫立人將軍的囑託,是義勇忠誠的承諾;而廣仁接下父親的這一棒,既為了紀念父親與孫立人將軍真摯的情誼,也讓這段大時代的傷痛歷史,不再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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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
與羅廣仁的訪談口述;
黃子明:《孫立人攝影官冒死保存 塵封70年古寧頭戰役影像面世》;
涂柏鏗:《謹遵孫立人的最後命令 忠心攝影官搶救禁忌影像》(上、下);
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孫宇婕:《羅超群:用照片守護孫立人被噤聲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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