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02|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07論道歉是萬靈丹的可能性

「上次是我過火了。我不應該在搞清楚狀況之前……」張在淵瞪著鏡子裡的自己,感覺話語好像卡在喉頭的魚刺一樣,怎麼樣都吐不出來。
「我、我很抱歉,因為──」
「我覺得我應該要跟妳道歉,上次啊……」
浴室陷入沉寂。只有水龍頭偶爾傳來的滴水聲打破寂靜。
張在淵垂下頭,雙手撐在洗手台的邊緣,重重嘆了口氣。
「你倒是幫我想想辦法啊,柏寧。」
張在淵,一間神秘魔法旅舍的老闆,為了替旅客的組成帶來一點新氣象,前陣子雇了一個新職員李芊秋。只要她能成功治癒十位旅客的心,張在淵就會無條件為她實現一個願望。
事情原本進展順利。直到幾天前,張在淵親手搞砸了一切。
「……芊秋呢?她現在還在樓下嗎?」
柏寧──一個沒有五官,長得像一把雪白鬍子的房屋妖精,乘著一個木湯匙飛到張在淵的眼角餘光,一張只能隱約看見上唇輪廓的臉龐望著他。
「她現在在旅舍門口。跟昨天一樣。」
「今天一樣沒有客人?」
「今天一樣沒有客人。」
張在淵揉了揉下唇。本來找來芊秋就是為了解決沒有旅客上門的問題,如今她的心情一壞,事情又回到了原點。沒有客人甚至不是芊秋的錯,更像是因為旅舍的運作方式產生的非自願行為。這間旅舍就是這樣:只會吸引頻率相近的人靠近。張在淵這些年來可是因為這點吃盡了苦頭。
「柏寧,我到底要怎麼辦啊?給我一點建議吧。」
「像這樣一直問老夫的看法一點都不像你啊,在淵。」
「如果你老老實實的回答點什麼,我就不會一直煩你了。」
「如果在淵你老老實實的去道歉,老夫又何必費任何唇舌。」柏寧指出。可惡。這個房屋妖精,仗著自己年紀大,有時候講話還真不留半點情面。真不知道芊秋到底喜歡他哪裡。
見張在淵沒有說話,柏寧又說:「道歉不是萬靈丹,我相信在淵你應該也很清楚。但不道歉的話,事情只會一直僵在原地。既然這樣,何不把該說的話說一說,看看芊秋會作何反應呢?」
「嘖。這些我都知道啦……」
「芊秋是個聰明的小姐。好好把話說開,她一定可以了解在淵你的用心。」
張在淵當然知道芊秋是個聰明的女孩。他怎麼會不知道呢?從以前到現在,他挑人就喜歡挑聰明的。這是一個不論過了多少年,他怎樣都甩不掉的壞習慣。
如果她是個笨蛋那事情還好說。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可惡。我要下樓了。你要來嗎?」
「害怕到需要老夫陪你一起嗎,在淵?」
「啊,閉嘴啦,剛剛不是不願意給建議嗎?怎麼突然又意見一堆啊。」
芊秋獨自坐在旅舍門口的台階上,面前的木門向內敞開。為了避免門突然闔上,門板的一角還靠著一塊表面有些斑駁的紅磚。
和以往的巷弄街景不同,今天打開門時外頭的景色是一片遼闊的山景。根據芊秋剛才簡短的勘查,他們現在位在一座不知名山脈的山腰位置,門則開在一座看似已經廢棄的鐵皮屋上。這附近不見馬路跟人影,只有一條陡峭的小道向下通往不知道什麼地方,周圍除了樹木、峭壁就是鳥鳴,偶爾還會隨著微風送來充滿綠色氣息的空氣。
與其說芊秋聽見他靠近,不如說感覺到他的氣息。這些天來為了避開張在淵,芊秋幾乎像是練就了某種特殊感官。只要張在淵接近到一定的距離,芊秋體內的雷達就會自動響起,好讓她得以提前逃離他的視線範圍。
這天,芊秋原本也可以起身逃走。事實上,打從張在淵開始下樓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她甚至隱隱感知到,在下樓以前,張在淵和柏寧在浴室裡有過一場對話。
彷彿旅舍正在變成芊秋的一部份一樣。
所以,芊秋原本可以逃走。只不過,旅舍就這麼大,能逃的空間有限,再者芊秋實在不想從現在的位置上移開,因此她任由張在淵逐步靠近,最後停在她身後一步遠的位置。
「山上的空氣真清新啊。」張在淵喃喃道。
芊秋嗯了一聲,沒有多做回答。
幾天下來,芊秋不只一次想過是不是她太小題大作了。嚴格來說,張在淵說的沒有錯──芊秋被自己的主觀觀點沖昏了頭,任由她對於旅客家世的嫉妒剝奪了包容心,而那名旅客──潘洛宇,一個高三生,不過是想要找人諮詢他未來的志向應該走哪條路才對。
但張在淵當下的態度。芊秋左思右想,還是無法這麼輕易的原諒他。
「我第一次上台表演的時候,是在小學三年級。」芊秋忽然開口。她身後的細微動靜完全靜止下來,好像光是這麼短短一句話,就足夠讓張在淵摒氣凝神。「而且我甚至不是自願上台的。」
芊秋還記得那是一場學校舉辦的話劇表演。每個三年級的班級各從國語課本中挑選一則課文改編,進行為時二十分鐘左右的表演。每班十個同學,再加上其他人負責背景跟道具製作。
「我最一開始是被分配到做道具的組別。挑選演員的時候我沒有自願,我也不是班上特別亮眼、話特別多的成員,老師自然也沒有指定我。道具不難做,但因為我們挑選的課文有兩三個不一樣的布景,所以變成就算和我們沒有關係,我們還是每天都留下來看演戲的同學練習,只不過我們是在教室裡面做道具,他們是在教室外面。」
即便經過這麼多年,芊秋仍然記得當時的自己坐在教室的最前排,手上一邊拿著事先畫好形狀的壁報紙剪著,一邊用眼角偷看窗外的同學排練。當時,老舊的工業電風扇就在她的腳邊不遠處徐徐轉動著。
「表演當天,一個負責演戲的同學臨時請病假。家長說他從半夜就開始上吐下瀉,人現在在急診。」
當時班上一陣譁然。那時已經超過打掃時間,再過一兩個小時,所有班級就要到操場集合,準備開始表演。
「那個和我一起做道具的女同學舉手跟老師說可以派我上場。因為總是在偷看排練的關係,我記得所有台詞。」
芊秋不記得那個女孩子的名字了。只記得自己聽見這個提議時有多恐慌,連生氣都來不及。
「老師也沒有其他辦法,所以我只好硬著頭皮上台。身上穿了不合身的戲服,戴了一頂便宜、散發著塑膠味的假髮。」
那甚至不是什麼真正的大場合。但對於一個小三的內向女孩來說,忽然之間就要在全校面前表演,簡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芊秋記得自己直到最後一刻都還在默唸台詞,就在和其他同學蹲在一起,等待上台時機的時候。
「然後我就上台了。」
台詞從芊秋的嘴裡冒出來,好像她私下練習了上千、上百次。那時到底是在表演哪一課的課文呢?她又是演什麼樣的角色呢?
「我還記得,舞台給人的感覺好空曠,但在遠遠的地方,卻站了好多、好多人。我原本以為我會嚇得全身發抖。」
但是芊秋沒有。芊秋站在那個不大不小的舞台上,覺得自己彷彿褪去了一層外殼,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不怕生、也不怕大聲說話,更不怕表達自己的人。
「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好像只有在舞台上說著別人設計好的台詞,揣摩一個不存在的人的心境,我才能真正做我自己。」
「我根本不記得我那時候演了什麼,演得怎麼樣,我只記得從那之後,我就確定我想要演戲。但是我家裡的經濟狀況不允許。我得用最快的速度、最安全的方式取得在社會上活下去的方式。想要靠演戲養活自己太難了。」
從那之後,芊秋就只能在靠近夢想的地方載浮載沉。高中不得選擇相關的戲劇科系,大學更是想都別想。由於經濟考量,她就像一只被困在池塘的青蛙裡,連家鄉以外的縣市都去不得,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其他同學無憂無慮的去了她真正想去的學校、踏上她真正想要走的道路。
芊秋什麼都沒有,有的就只是那股緊抓著夢想不放的頑固。
「我知道這些都不是藉口,我還是不該那樣對我們的客人說話。但是……」
「啊,妳別說了,這次是我的錯,真的,我知道錯了。」張在淵在她身邊坐下來,一口氣佔滿了整個台階。「妳說得對,我不應該那麼快發火,也不應該那麼快下結論。每個人本來觀點就不同,但我說那些話的時候完全沒有考慮到妳的觀點。」芊秋回頭,正好看見張在淵把整張臉埋到雙手之中。「芊秋,我很抱歉。」
「我原本也想道歉呢。結果被你搶先了。」
張在淵抬起頭。「妳要道歉什麼?」
「為了這種小事生氣太不專業了。我應該要把持住自己才對。」
「妳剛才說的那一串聽起來一點都不像小事啊。」
「從工作的角度來說是小事吧。尤其我們旅舍,我的目標應該是要治癒旅客的心,所以我應該以旅客為中心思考才對,而不是讓我的感受影響到我的行動。」
這番話讓張在淵陷入沉吟。他往後坐直身體,雙手撐在台階底端。
「妳說的話可能可以套用在其他工作上吧。但是啊,我們做的是感受的行業,不是嗎?如果沒有先處理好自己的感受,又要怎麼處理其他旅客的感受?」
也對。很久以前,也不知道是在哪裡,芊秋有看過一個說法:心理醫師通常到最後自己也會去看心理醫師。如果連這麼專業的醫生都有類似的需求,也就顯得芊秋的情況沒有那麼奇怪了。
「那你有什麼建議嗎?」
「問我嗎……每個人情況不同,但對我來說,最有效的應該是『盡可能把旅客也當成人』。多認識他們,而不是只看他們身上的標籤。這樣不論是妳還是對方都會好過一點。」
把對方當成人啊……芊秋是這樣看待那個高三生的嗎?把他當成一團標籤的集合體?
「嗯。如果他有回來的話,或許可以試試看吧。」
對話逐漸消停下來,把空間讓給鳥鳴和山風。雖然旅舍中看似沉默依舊,空氣中卻少了近幾天以來的緊繃和凝重。
後來,他們又在台階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陽逐漸爬向地平線,張在淵才說:「門關上,我們進去吃晚餐。」
於是,芊秋把門前的磚塊移開,關上大門,轉身跟上張在淵的腳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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