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秋,妳的身高體重是多少?」
芊秋愣住了。因為聲音是從手機的另一端傳來,所以她沒辦法用對方的表情判斷這句話的用意。「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妳先別管嘛。方便回答我嗎?還是妳會在意被別人知道?」
「一六五跟四十七。」芊秋說。這個話題對她來說不是什麼禁忌。「你今天要吃午餐嗎?」
「嗯……我有一個客戶跟我約在一個很尷尬的時間,我大概會來不及吃飯。沒關係,今天不用了。不過,妳可以過來我的工作室一趟嗎?」
李芊秋,一名夢想成為演員的上班族,現在在一間神祕的魔法旅舍上班。只要她能成功治癒十個旅客的心,旅舍老闆張在淵就會無條件為她實現一個願望。
和她講電話的人正是旅客之一:服裝設計師艾菲。不過,美其名是旅客,芊秋其實不太確定該如何定義他們的關係。艾菲沒有什麼需要芊秋幫忙的地方──他的人生看似一切順遂,不順遂的部份也都尚在掌控之中,唯獨旅舍本身執意認定艾菲有治癒的需求,芊秋不得已只得和他成立一個協助送餐的契約;在芊秋看來,無法定時吃飯似乎是艾菲生活中最大的困境。
「現在嗎?還是晚一點?」芊秋問。
「如果可以的話,就現在。」
芊秋沒有馬上回答。除了偶爾在上班時間去一趟超市跟超商,芊秋還真沒有在工作時段離開過旅舍。她是不是該跟張在淵說一聲再外出?
見芊秋不說話,艾菲又說:「只要一下子就好,而且我會補償妳喔。如果你們老闆不肯放人,我也可以補償他。」
「怎麼補償?」
「你們老闆喜歡什麼?」
大概就是書跟七星菸吧。這麼仔細一想,芊秋發現自己其實沒那麼了解張在淵的喜好。
「不用了,我應該可以過去,我去跟他說一聲就好。」
在魔法旅舍工作的最大好處就是可以無視物理定律,藉著旅舍任意門般的功能前往各個地點。不出十分鐘,芊秋已經得到張在淵的允許,站在艾菲的工作室門口按電鈴。
叩叩叩的腳步聲小跑著接近門口,然後門忽地向內打開,艾菲馬上歪著身體倚上門框,一下子填滿門板甫剛讓出來的空隙。他這天的服裝主題難得一捨鮮豔亮麗,選擇了一套簡裁俐落的白色西裝,不過腳上仍舊是高跟鞋──一雙造型非常貼腳的踝靴。
「巧克力還是紅酒?」
芊秋眨眨眼睛。「嗯……巧克力?但要看是哪一種巧克力。」
艾菲勾了勾嘴角。「真挑嘴。進來吧,我們去裡面聊。」
芊秋認識艾菲的過程並不是依循傳統的顧客與店家互動模式,送餐的事情也才剛談妥兩天,所以還沒有正式進來過他的工作室。
大門進來之後他們首先踏進一個白色的前廳,牆面上用工整的字體寫著「Effiesive Studio」,底下擺著一張鮮紅色椅墊的長凳。牆的左邊有一道長廊,順著廊道往內走,經過幾扇關著門的房間,最後來到艾菲位在走廊最底端的辦公室。
一踏入辦公室,芊秋最先注意到的是這個空間很寬敞──帶冷調的純白牆面、挑高的天花板,還有一整面的落地窗,更是在在加強了這個印象;再來是辦公室內的擺設:空間的左手邊有一張芊秋這輩子見過最長、最寬的長桌,桌面上散落了各種畫有設計的圖紙、一些似乎是打板工具的器具、幾具應該跟縫紉有關的機器,還有零碎的布料碎屑。桌子背後的牆面是一整面的嵌入式置物櫃,左側用作布料儲藏,右側則擺滿各種顏色的縫線、配件及紐扣。
至於空間的右手邊……右手邊還沿牆面靠放著更多置物櫃、書櫃,但芊秋認為這一區真正的用途是展示作品。抬起視線望過去,三具分別身穿紅色、藍色和綠色衣物的純白假人模特,一只以漸層原則掛滿衣物的固定式掛衣桿,一面巨大的嵌牆鏡子,幾張充滿設計感的座椅,放置在空間中央的鮮紅色橢圓地毯,還有好幾個擺放在角落,應該是用來輔助修改衣物的棉質模特模型,其中一具模型身上固定著一套混合了銀色馬甲和緞帶似裙襬的禮服設計。模型的旁邊有一道被白色布簾遮起來的入口,芊秋猜那裡應該是試衣間。
艾菲逕自走向長桌尾端,芊秋跟過去,才注意到原來長桌旁邊其實還有一張比較小的桌子,桌上還放了一台蘋果電腦,顯然是正式的辦公桌。
「來,坐吧。」艾菲邊說邊替芊秋拉開椅子,然後繞到工作室的另一邊,把那具固定著銀白色禮服的假模特拽出來,放到紅色地毯正中央。
「妳覺得這個設計怎麼樣?」艾菲說,又像旋風一樣回到辦公桌後方。雖然芊秋坐的椅子有旋轉功能,但芊秋到底該面向哪一邊才對?
「很美,很有設計感。」芊秋說,決定暫時面向艾菲。他辦公桌後面的那面牆原來不是實牆:艾菲按了一下牆板,牆板竟然自動打開,露出一個家用大小的冰箱。他從裡頭拿出一個綠色的玻璃瓶跟兩盒看起來要價不斐的巧克力,又不知從哪邊變出兩個比例有點像威士忌杯的玻璃杯,各放一個在兩人面前。
「怎麼個美法?」艾菲問,順手打開罐子,替兩個杯子各自倒了半杯。液體雖然清澈無色,但看起來有一點氣泡。芊秋有點口渴,可是她不想喝甜的,也不想喝任何有酒精的東西。
「這個是……」
「氣泡水。然後這盒是牛奶巧克力,這盒是黑巧克力。想吃哪一種?」
「牛奶巧克力。」
艾菲點點頭,把黑巧克力冰回去。他替芊秋開了那盒顯然還沒開封過的巧克力禮盒,還遞給她一隻設計精緻的銀叉,說是「這樣才不會沾手」。芊秋盯著手中的叉子,不禁猜測起它的定價究竟是自己月薪的幾分之幾。
「所以呢?妳還沒回答我。妳覺得那件衣服是怎麼個美法?」
芊秋回過頭望向那件禮服。「我喜歡它不對襯的裙擺,也喜歡兩種布料都有點閃閃發光。感覺……怎麼說,很有氣質,很夢幻。」
「嗯哼。還有嗎?」
芊秋重新轉向艾菲。明明桌上擺滿了精緻的甜點,他卻動都沒動,一雙手甚至交握放在桌上,只有一對眼睛直盯著芊秋瞧,好像這世界上除了芊秋的回覆以外,再也沒有更重要的事情。
芊秋實在忍不住了。她放下手上的銀叉,說:「這些……為什麼你要請我紅酒跟巧克力?你到底找我來有什麼事?」
艾菲張了張嘴,結果一句話也沒說出口,反倒換來一聲嘆息。
「妳對時尚有研究嗎?」艾菲問。
「沒有。」
艾菲點點頭,像是早就料到這個回答。「我找妳來是想請妳幫個忙。」
「我知道。但你想要我幫你什麼?」
艾菲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他咬住下唇,眼神飄向芊秋的左肩後方。
「我想請妳幫我穿上那件衣服。」
什麼?芊秋回過頭,再次望向那件被擺放在紅毯上的銀白禮服。它的銀色馬甲在光線照耀下如同魚鱗般閃閃發光,珍珠白的摺皺下襬收束得像是一條人魚尾巴……芊秋連自己究竟擠不擠得進那件衣服都不知道,又怎麼能穿上它?
「但是我……我不是模特。」芊秋說。
艾菲搖搖頭,「我不是要模特,我是想要有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穿上那件衣服,好讓它真正活過來。我已經……」他按了按眉心,往後靠上椅背。艾菲仰起頭盯著天花板,有好一下子都沒有再說話。芊秋忽然有一種感覺:縱使她現在就坐在這個很可能是她這輩子待過造價最昂貴的空間內,縱使艾菲就是這個空間的主人,或許他的生活遠不及芊秋所想像得那麼順遂。
「總之,我希望妳可以幫我這個忙。只要一下下就好,可以嗎?」艾菲最後說,再次傾身向前靠著辦公桌,臉上勉強擠出一抹笑容。
看著那張逞強的笑臉,芊秋怎麼可能忍心開口拒絕呢?
於是,芊秋抱持著不安的心情,抓著銀白色的禮服擠進試衣間。幸好試衣間裡面是一整圈的白牆,沒有任何一面鏡子,芊秋不禁鬆了口氣。她三兩下換下今天早上隨意抓來的米色襯衫和棕色長裙,看了看禮服的馬甲內側,為了美觀決定一起脫掉內衣。
禮服穿起來很緊。從腹部、骨盆、大腿到膝蓋,芊秋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衣料勒得緊緊的,尤其是肋骨兩側,只要稍微放鬆一點,就被馬甲繃得幾乎無法呼吸。更糟的是,這件衣服顯然是為了身高更高的人而設計,芊秋穿上之後原本應該要能離地幾公分的裙襬全都積在地上皺成一團,優雅的剪裁一被這麼蹂躪都不顯得優雅了。
這就是模特們的感覺嗎?亦或者是芊秋太像一團不成形的肉塊,非得依靠衣料的力量才能把她塑形成該有的樣子?想到這裡,芊秋頓時不太想要離開試衣間了。
「芊秋,妳穿得還順利嗎?」艾菲的聲音從布簾後傳進來。
「我快好了,馬上出來。」
芊秋硬是在禮服的束縛範圍內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在試衣間裡待了多久?五分鐘?十分鐘?她已經答應了艾菲,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更何況,芊秋今天除了來拜訪艾菲之外在旅舍還有事情得做。
就這樣吧,鼓起勇氣走出去,早點開始早點結束。然而,正當芊秋準備要拉開試衣間的門簾,外頭突然傳來一陣鈴聲。
「那是什麼聲音?」芊秋問。
「那是門鈴。奇怪……我今天早上沒有約人啊?妳先不要出來,我去看一下,馬上回來。」
叩叩叩的腳步聲小跑著朝辦公室的對角線移動,很快就消失不見。
芊秋鬆開抓著布簾的手,往後退到擺在試衣間角落的凳子前坐下來,忍不住嘆了口氣。
真不該答應艾菲幫這個忙的。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