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05|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10雨夜、全聯、漂亮的陌生人

芊秋第一次見到那個漂亮的人,是在某天下班之後。
實話實說,芊秋首次見到對方並不真的覺得他漂亮。那股漂亮的氣質更像是建立在那晚所形成的雛型之上,逐漸形成的一種印象;這也難怪,畢竟他們初次見面時是在一個燈光昏暗的雨夜,當時的情景也讓芊秋很難專注在對方的外貌上頭。
那時大約是晚上十點,天色已經完全轉暗,天空正在窸窸窣窣的下著毛毛雨。由於芊秋想要順路去全聯買個菜,所以今天挑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巷下班。做為一間魔法旅舍的員工有諸多好處,可以隨意挑選下班地點正好是其中之一。
芊秋所在的巷子道路窄小,兩側的建築似乎以蓋好了三四十年的住所居多,放眼望去騎樓和馬路皆不見人影,僅有三兩隻零散分布的路燈和芊秋做伴。它們灑下的純白光霧把空氣中的雨點打亮成細細銀絲,彷彿不用傘接住就會刺人。
為了躲雨,芊秋順著騎樓往大道走。只要走到前頭的岔道右轉,就可以抵達全聯。從那裡徒步回家也不過五分鐘,即便有點小雨也不礙事,真是再好不過的下班地點。
盤算著這星期要煮什麼菜色,芊秋從一個車庫前移動到下一個車庫前。大部份的騎樓這時間都黑漆漆的,不過大概三個騎樓之外卻還有一處還開著燈。仔細一看,右手邊的行人空間也停滿了機車。
是店面嗎?芊秋對這一帶實在說不上熟悉。走近到騎樓前,發現這裡果然是一個店面。從掛在深色木門上方的招牌來看,好像還是一間美式酒吧。不過,芊秋還來不及看得更仔細,那扇木門就轟的一聲往外打開,一個人踉蹌著跌了出來,芊秋完全閃避不及,只隱約看見對方身穿一件厚墊肩的粉紅亮片西裝外套,接著那人就倒進芊秋懷裡,肩膀直接撞上芊秋的臉頰。
芊秋被壓得後退好幾步,兩隻腳好像要纏在一起似的小跑著。對方實在太重了,縱使芊秋再努力,他們仍舊正在往後跌,大概再沒幾步就會撞上停在店門口的機車或是摔上馬路。
「咦,等一下、等一下!」芊秋大叫,這個人是完全沒在嘗試平衡嗎?芊秋努力踏著小步煞住衝勢,對方的腿還纏進來攪局,胡亂踏著步伐就算了,混亂之中還踩中芊秋好幾下,力道之大只差沒把芊秋的腳趾踩斷。
他到底是穿什麼鞋,踩起來這麼痛?芊秋感覺眼眶已經開始滲出淚水,她好想低頭,只可惜視線完全被墊肩擋住,她除了粉紅色的亮片以外什麼都看不見。
他們繼續向後跌,直到對方的衝勢忽然「喀」的一聲止住,芊秋才好不容易從肢體和墊肩之間探出頭。她喘了一口氣,吐息之間全是來自對方的酒氣。有一隻大掌緊緊扣在芊秋的右上臂,讓她沒辦法拉開距離,她的左側則是一輛生產年代久遠的機車,準確來說,是那台機車的機車座墊──對方顯然是卡到其中一側的把手才止住衝勢。芊秋喘息著,瞪著眼前纖細的鎖骨、小麥色皮膚,大開的粉紅襯衫領口,明明穿得花枝招展,胸前卻沒有半點肉。那副胸膛也在劇烈起伏,呼息的聲音遠比芊秋的更濕潤,一抬頭,原來對方正在哭。
陌生人──看上去似乎是個男人,雙眼布滿血絲,淚水肆意劃過整張臉龐;他的眼皮塗了一層厚重的亮片眼影,睫毛膏在眼淚的四溢之下沾得眼下到處都是,化有深紅唇膏的雙唇咧成扭曲的形狀,嘴邊還嗚咽著芊秋聽不清的話語。
「為什麼……」他似乎在說,一邊吸鼻子一邊抬起空著的那手,用掌根抹去眼淚。睫毛膏頓時像墨水一樣在他臉上散開,在下眼皮上留下一條條清晰的黑色紋路。「明明……應該要是我……」
他抓住芊秋的力道突地加大,另一手也用力按住機車的龍頭,整個人往前傾,一副又要摔倒的樣子。「等等、放開我──」芊秋一手抓住包包肩帶,一手抓住對方的手腕,但陌生人手勁太大,然後他忽然低下頭開始乾嘔。
「咦!等等、等等──」
芊秋支住對方的另一條上臂,猛地把他拽離機車旁邊。四條腿又開始彼此糾纏,芊秋穿著布鞋的腳和對方穿著高跟鞋的攪和在一起,幾乎是用跌的往店外跌去。再往外面一點有一個排水溝,要是他們可以去到那裡──
陌生人突然往前傾,芊秋反射性的後退,隨時準備好避開嘔吐物的射程範圍,結果芊秋動作太大,抓住對方的那隻手一不小心鬆開,陌生人立刻雙膝一軟,緊抓住芊秋手臂的那隻手跟著往下滑,讓芊秋肩膀一歪,跟著一起失去平衡。
芊秋的肩胛骨撞上牆面,發出框啷巨響,陌生人則「啪」的一聲趴倒在地,接著手腳並用的往外爬,伴隨一聲咳痰似的乾嘔,終於全身痙攣著吐在排水溝上。
芊秋腦中一片空白,一隻手緊捏著背包背帶,瞪大眼睛看著那個起伏不定的背影。她的小腿、腳背、腳趾跟肩胛骨都好痛,剛剛對方抓著的手臂也在隨著心跳的頻率脈動著。陌生人又乾嘔了幾次,嘩啦嘩啦的吐滿整個水溝蓋。空氣中頓時充斥了酸壞的酒精臭味,芊秋忍不住別過頭摀住鼻子。
進去通知一下酒吧的人員,然後趕快離開這裡。最好越快越好。打定了主意,芊秋挪動起疼痛的雙腿慢慢起身。
一陣斷斷續續的抽噎聲。芊秋回頭。
不知何時,陌生人已經移動到排水溝的兩步外,蜷著身體坐在騎樓的斜坡上,一手緊抓自己的手肘,另一手抹著臉上的淚水,繼續小小聲的哭個不停。今晚的雨雖然不大,細細的銀絲仍舊灑在陌生人的瀏海跟西裝外套上。他們剛才的動靜顯然沒有驚擾到任何人,外頭的馬路還是空蕩蕩的,除了遠處的路燈下,騎樓以外的區域都被一條名為夜色的毯子填滿,身後酒吧的音樂聲也被掩得嚴嚴實實,模糊的樂音彷彿距離這裡好遠好遠。
陌生人的背脊蠕動,西裝外套於是反射出不同的光澤。那麼絢目的亮片,理應屬於萬眾矚目的舞台。在鎂光燈之下,它會讓穿著它的任何人成為那天晚上最閃耀的明日之星,讓台下的所有人為了能與外套主人接觸的想像尖叫、吶喊。如今,它與它的主人陷囿於漆黑的巷弄,折射出的光線是暈染了騎樓的牆與柱,卻無從投入任何人的視線。
芊秋頓時覺得陌生人有點可憐。她走到他旁邊蹲下,遞出一包小包裝的面紙。「給你。」
男子邊擦眼淚邊抬起頭,伸出顫抖的手接過面紙。「謝謝。」
原本芊秋想要請裡頭的酒吧人員幫忙,但仔細一想,從他離開酒吧的方式來看,說不定這不是什麼好主意。所以芊秋說:「我幫你叫計程車吧。你還記得地址嗎?」
男子吸了吸鼻子,點點頭。
芊秋打電話給車隊。對方說大概十分鐘左右會過來。芊秋掛掉電話。
空氣中再次陷入寂靜,只剩下雨點落在柏油路上細密尖小的敲擊聲。衣物摩擦的簌簌聲。芊秋低頭,男子唇邊不知何時多了一根菸,姆指唰唰的滑了幾下,好不容易點燃了一小簇火,把菸頭染成了橘紅色。
清空胃裡的酒精跟食物之後,男子似乎也清醒了大半。既然還要陪他等車,芊秋決定鼓起勇氣開個話題。
「你想要聊聊嗎?」芊秋問。
陌生人一開始沒有回應,只是一個勁的吸菸,再吐出白色的煙氣。因為今晚下雨,煙霧離開雙唇沒一會就迅速被雨點切散,三兩下就完全銷聲匿跡。他說:「不了,」聲音雖然有濃重的鼻音,但聽起來低沉,帶有絲綢般的質地,「說了又有什麼用?」
沉默被雨聲填滿。雨似乎越下越大了。待會去全聯買菜的時候順便看看有沒有雨衣或傘好了。芊秋想。
「說出來不見得有用,但心裡會好過一點。」
「可能吧。」男子回答,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過了一會,芊秋又問:「當作實驗試試看?」
男子嘆氣,垂下腦袋靠在一邊的手臂上。或許是近來太習慣跟不認識的人交談,芊秋忽然意識到她其實人不在旅舍,這個人也不是主動來訪的旅客。
正當她打算開口道歉,他就說:「簡單來說,有人搶走了我應得的東西。這樣妳滿意了嗎?」
多麼充滿攻擊性的一個回擊。芊秋頓時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或許和一個藉酒澆愁的人閒聊──尤其是閒聊他愁的主題,不是什麼好主意。
遠遠的,輪胎壓過潮濕路面的聲音從巷口傳來,車頭燈的光線一下子伸長了手延展過來,刺得兩人都瞇起了眼睛。計程車慢慢停在酒吧門口,芊秋扶起坐在地上的男子,冒著雨打開計程車的後座。
「回去小心。」芊秋說,甚至不好意思為自己的逼問道歉。她起身往後退,男子卻抓住她的手臂,抬起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那雙眼睛看起來好累好累,遠遠超出一夜醉酒所應承載的疲憊。
「謝謝妳。」他說,這才抽回手,讓芊秋得以向後退開。
車門關上了。過了一會,計程車慢慢駛離酒吧前,消失在逐漸細密起來的雨幕裡面。芊秋往後退回騎樓底下,腳底卻忽地踩到某個東西,險些再次跌倒在地。
低頭一看,是一隻手機。螢幕朝上,看不出是什麼型號。
芊秋把它撿起來,轉到背面。原來是蘋果的,看那三顆碩大的鏡頭感覺是新機,它有一個半透明的霧面背殼,上頭還貼滿水鑽,跟剛才男子身上的西裝外套一樣花枝招展。仔細一看,那個背殼底下似乎放了一張紙條。
芊秋小心的把背殼拿下來,打開那張紙。裡頭寫了一個手機號碼,跟一條訊息:「如果你撿到這隻手機,請打下面這個電話。我會對你的慷慨仁慈『感激不盡』。」後面還留有一個大大的唇印。
芊秋忍不住嘆氣。她原本以為她和這名男子的緣份就到此為止了。但現在看來,芊秋是沒辦法放著這隻手機不管了。
芊秋把紙條放回背殼,將它重新蓋好,收進自己的包包裡。明天一早芊秋就會打給他。如果他沒有接,就再晚一點。至於現在,芊秋還有一週的菜要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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