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傳說中那位不可言說的客人

事後想來，芊秋早在他到來以前就聽說過他的名號。

不是從張在淵口中，也不是柏寧說溜了嘴──不，她是從旅舍的空氣中、言談之間的留白中、張在淵跟柏寧偶爾的有所保留中，知道旅舍的生活還藏了點什麼不可言說。

芊秋從來沒有主動問起過。畢竟誰知道那潭深水下藏了什麼秘密？她寧可耐心的等待時機，也不想誤觸了什麼碰不得的禁忌。

所以，當他終於出現時，芊秋著實吃了一驚。

李芊秋──一名夢想成為演員的上班族，現在在一間神祕的魔法旅舍上班。只要她能成功治癒十個旅客的心，旅舍老闆張在淵就會無條件為她實現一個願望。

事情發生在開店第十天。時間已過晚上七點，壓花玻璃窗外一片漆黑，僅有一兩朵來自路燈的光點透進來，在窗戶表面形成螢火蟲似的模糊星點。店內沒有客人。只有芊秋、張在淵和房屋妖精柏寧一起聚在樓下。

「之前你遇到的客人都是什麼類型？」芊秋問。

張在淵斜著身子靠在吧台邊，手上把玩著一個二乘二的魔術方塊。魔術方塊已經解開了，但張在淵還是轉著它的其中一層玩，說是「聊勝於無」。

「什麼人都有，就是還沒有遇過二十歲以下的。」他明顯在意指芊秋的第一個客人。芊秋開店了十天，吸引來的第一個顧客就是一名家境優渥的高三生，說想要跟芊秋諮詢該選填什麼志願。

「有什麼常見的類型嗎？」

「在淵的客人通常嘴巴都很壞。」柏寧笑呵呵的說。

「喂，你亂說什麼，上次那個粉紅色頭髮的女孩子有嘴巴很壞嗎？再那之前的那個西裝男也沒有啊。」

「老夫說的是那些二訪的客人。別跟我說在淵你沒注意到。」如果柏寧有眼睛，大概會不懷好意的瞇起來。

由於妖精身份，柏寧沒有典型的人類外形。他的身高只有兩個拳頭高，外觀看上去就像一大把白鬍子，頭上戴著一頂黑色小圓帽。柏寧沒有五官，僅有一道由短鬍鬚勾勒出來的隱約上唇輪廓。

「二訪的客人？啊，你該不會是在說──」

旅舍的前門忽然打開，三人的目光一齊轉了過去。

一道略顯沉重的腳步聲爬上門口的短階，還伴隨旅舍大門重重關上的聲響。「張在淵，你這個混帳，這麼久沒開店是在嚇誰？我還以為你死……」

腳步的主人停在大廳入口處，好像這才注意到一樓不是只有張在淵在場。來者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有著一頭修剪得乾淨俐落的短黑髮，直挺的鼻梁上掛著一副長方形鏡片的無框眼鏡。他的膚色略黑，呈現健康的小麥色，給人一種經常曬太陽的印象，不過那也難怪──因為這個男人身穿一套深藍色的警察制服，甚至連腰間裝備都配帶齊全，儼然一副還沒有下班的樣子。

他清了清喉嚨。瞥了芊秋一眼，目光又轉回張在淵身上。「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搞什麼啊，有事要關店都不先說一聲。」

男人走近吧台，把一個白色的小袋子放到檯面上。一個警察旅客？而且還跟張在淵那麼熟識？芊秋發現就連柏寧都沒有像其他旅客來訪的時候一樣躲起來，反而還主動飛到桌上的袋子附近，好奇的在旁邊轉來轉去。

「你好啊，柏寧。」男人說，柏寧對他點點頭。

「好久不見，警察大人。」

「別這麼叫我，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他說，下巴朝芊秋的方向努了努。「新員工？」

「新員工。」張在淵回答。「這次又是什麼事把你帶到這來？又有案件卡住，需要跟我用點神奇魔法出手相助嗎？」

「你真的是個混蛋。」男人發出舒心的嘆息，坐上吧台的高腳椅。然後他轉向芊秋。「小姐，妳怎麼稱呼？」

「李芊秋，可以叫我芊秋就好。」

「妳好，我是段維辰。」他微笑，伸出一隻手。芊秋伸手握住，他的手很溫暖，表面布滿了厚實的厚繭。「可以麻煩妳幫我泡一杯熱的美式咖啡嗎？」

「馬上來。」

芊秋移動到咖啡機前，一邊準備一邊偷聽吧台前的對話。

「怎麼，我不能只是想念你嗎？」段維辰繼續說。「說真的，你之前到底死去哪了？我不管用什麼方法都找不到這間旅舍。上次你不是還說要我幫你再帶一批過來，結果突然找不到旅舍害我急得要死。」

「啊，我還真完全忘了那件事。」

一批？芊秋回頭，正好看見段維辰把桌上的白色袋子推到張在淵手邊。「喏，打開來試試看。」

張在淵放下魔術方塊，大大方方的翻起紙袋的內容物。他在裡頭掏了一陣，最後拿出一包藍色的香菸。芊秋瞇眼細看，發現她認得這個牌子。之前她工作的地方有一些男同事很喜歡這個品牌的香菸。好像是叫七星嗎？

「啊，就是這個。」張在淵說，嘴裡啣著一根紙捲菸，沒一下子已經點了火，直接在旅舍內吞雲吐霧起來。「我都忘了這個有多棒。這就是天堂的味道啊。」

段維辰竊笑起來。「你們古人就是喜歡大驚小怪。喂，什麼時候要跟你那些祖先一樣吟詩作賦啊？題名就叫七星好了。」

「啊，閉嘴，你再說我就再關半個月的店，看你平常偷懶要去哪裡殺時間。」

咖啡做好了。芊秋端著熱騰騰的美式咖啡回到吧台前，段維辰對她點頭致謝。「所以呢？你還沒有回答我呢。你這三個月都去哪了？」

三個月？芊秋嚇了一跳。因為張在淵本身狀態不佳，直到芊秋那天晚上意外踏入旅舍前，旅舍有好長一段時間是完全沒有客人的。談話之間，張在淵跟柏寧都曾經多次暗示這件事，雖然這稱不上一個禁忌話題，但芊秋從來不知道那段時間具體來說持續了多久。

芊秋忍不住盯著張在淵的側臉瞧，引得張在淵瞥了她一眼，然後刻意斜著嘴吐出一團煙霧，好像想要遮擋芊秋的目光一樣。

「我哪都沒去。就只是休息一陣子。你也知道我們沒有業績壓力，想休多久就休多久。」

段維辰點點頭，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他八成也聽出張在淵語帶保留。

「這邊這位李小姐呢？她現在也做你之前做的工作嗎？」

「算是吧。芊秋剛開始一陣子而已。」

「真的？」段維辰挑眉。「你該告訴人家的事情都告訴人家了嗎？我記得你這間旅舍不是有一大把有的沒的規則？」

「我好像沒聽過這裡有『一大把』規則。」芊秋忍不住插話。

她只有聽張在淵說過一些最為基本的規定，像是這間旅舍只會出現在跟芊秋頻率相同的旅客面前，以及在治癒旅客前，她得先讓她的客人同意接受治癒。這個份量怎麼說都不能算是「一大把」。

「哈！我就知道你會是一個壞老闆。」

「少在那裡沾沾自喜。就是規則太多我才沒有什麼都說，芊秋又不是要來背那個什麼條文……」

「法律條文。」

「對啦，法律條文。知道需要知道的就好了，幹嘛記那麼多用不到的內容？」

「誰知道你沒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用不到？不然我現在來考考看她到底知道多少？」

兩雙眼睛一同移到芊秋身上。見張在淵沒反對，只是一個勁的抽菸，芊秋逕自當作他是默許了段維辰的要求。「如果是說跟客人相關的內容，我只知道在開始『治癒』之前要先取得他們的同意。」

段維辰一拍桌，又嚇了芊秋一跳。「看！她什麼都不知道，因為你什麼都沒說。我就說你是一個壞老闆，現在人證都有了，你還想狡辯什麼？」

「不然你說她還需要知道什麼？知道這些還不夠嗎？」

段維辰從鼻子噴出一口鼻息。他舉起一隻手指，「一，要想治癒對方，必須在對方來訪……我記得是三次以前，取得他的同意。正確嗎？」

張在淵雙手環在胸前，「嗯，繼續。」

「二，跟被治癒方談好之後，三個月內必須搞定這整樁『治癒』的內容，不管當下同意的是什麼。這也沒說錯吧？」

「嗯。」

「三，那個關於毀約的……次數限制是怎麼樣去了？」

張在淵嘆氣，他隨手抓來一個放在吧台後方的玻璃杯，把菸蒂壓在杯底捻熄。「治癒方跟被治癒方都有兩次取消契約的機會，只要雙方反悔的次數合計起來超過兩次，之前談好的治癒契約直接取消，而且雙方不可再成立新契約。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段維辰搖搖頭。「就這些。」

張在淵嗯了一聲，又拿起魔術方塊把玩起來。「那就是這些。」

「都有聽懂嗎，李小姐？」段維辰問她。

芊秋點點頭。「謝謝。」

「不客氣。」他給了芊秋一個爽朗的露齒笑。「下次張在淵再這樣弄妳，妳就跟我說，我保證幫妳弄回來。剛剛那些怎麼會是不需要知道的內容呢？」段維辰抓起咖啡一口氣仰頭飲盡，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下來。

「我要回去工作了。跟你們借個廁所。下次不要再失聯這麼久了，不然至少讓我給你買隻手機嘛。」

張在淵嗤笑一聲。「我們旅舍只收飛鴿傳書，真是不好意思啊。」

「三個月不見，真的開始把自己當成古人了啊你。」

段維辰拍了拍張在淵的肩膀，隨即消失在後頭的走廊。芊秋看了看張在淵心不在焉的表情，看了看桌上那袋香菸，又看了看他手上的魔術方塊。現在仔細想一想，旅舍中確實有很多看起來跟建築物本身不太搭嘎的設備。

「那個魔術方塊……」

張在淵咋舌，又從菸盒裡摸出另一根菸。「不要再盯著我看了，妳想問什麼就快點問一問。」

雖然芊秋很想盤問張在淵旅舍中到底有多少東西是來自段維辰的禮物，但她心底還有一個更要緊的問題。

「他不是一般的旅客吧？」

張在淵點點頭，用打火機點起香菸。「一般來說我們不會跟旅客說那麼多。他算是例外。那個傢伙自己發現太多事情了。」

「這樣沒問題嗎？」

「不然還能怎麼辦啊？殺人滅口嗎？反正他就算把旅舍的事情說出去，其他人也不會信。」

芊秋就信了。不過芊秋或許不算數，因為她不是聽別人說，是自己撞見旅舍的。

「那你們是什麼關係？」

張在淵瞥了她一眼，吐出一個煙圈。「這個問題太複雜了。下一題。」

「喂，我走了。」段維辰忽然說，也不知道聽見了多少談話內容，沒等他們回答便大步走向門口。

「下次再來。」張在淵說。

「不要太想我。」

張在淵對他的背影比了一個中指。像是會讀心一樣，段維辰頭也不回的比了一個回來。

芊秋把桌上的咖啡杯收下來，在忍俊不住之前轉身走向吧台後方的小水槽。

一個警察啊。想到那袋香菸，芊秋不禁又看了那台張在淵不太會用的咖啡機一眼。不知道芊秋之後會遇到什麼類型的旅客呢？

真是令人期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