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ffiesive Studio你好,請問哪裡找?」
對面的陌生人會用怎樣的語氣接聽電話呢?在打這通電話以前,芊秋設想了無數種可能性。畢竟昨天他實在哭得太厲害了,芊秋忍不住想像,是否那樣哭泣過後的沙啞會在一夜過後被帶到白天,替那道低沉、帶有絲綢質地的聲音加上另一種層次。亦或者,如果哭腔消逝殆盡,總該有點宿醉的痕跡。
很可惜,芊秋全都猜錯了。
「請問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喝醉酒,然後掉了手機?」芊秋問。
對面的人停頓了一下。
「請問妳是哪位?」
聽起來清醒、禮貌,帶著一點拉長的尾音。雖然去除了因為哭泣造成的鼻音,卻無疑是同一個人沒錯。
我是昨天晚上被你用高跟鞋踩得滿腳瘀青的小姐。芊秋想,說出口的卻是:「我是昨天晚上那個幫你叫計程車的小姐。」
「喔……」陌生人說,齒間發出「嘶」的抽氣聲。「這樣啊,怪不得……」
陌生人沒有繼續說什麼東西怪不得,芊秋也不想追問。「給我你的地址,我幫你把手機送過去吧。」
停頓。「我要怎麼知道妳不會敲詐我?」
「什麼?」
李芊秋,一名夢想成為演員的上班族,現在在一間神祕的魔法旅舍上班。只要她能成功治癒十個旅客的心,旅舍老闆張在淵就會無條件為她實現一個願望。
通常,她的工作是在旅舍裡等待客人自己上門,並且想辦法替他們解開心結。不包含送手機、打外部電話,當然,也不包含照顧喝醉酒的人。芊秋只是昨天下班時碰巧經過一間美式酒吧,沒想到裡頭正巧衝出一個人,不僅喝得爛醉,還差點把芊秋撞倒。
「我要怎麼知道妳不會敲詐我?」他又重複了一次。好像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他覺得芊秋會敲詐他一樣。
「我為什麼要敲詐你?」
「因為妳有我的手機?」
這是什麼奇怪的對話?芊秋想。她替他打電話叫車可不是為了詐財這樣卑鄙的目的。但仔細想來,陌生人昨晚確實醉得厲害,剛才他又欲言又止……
「昨天晚上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
沉默。芊秋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記憶短缺,加上他回到家之後應該發生了點什麼,也難怪他覺得芊秋意圖不軌。
「我沒有要敲詐你。」芊秋又說了一次,彷彿多說幾次這句話就會比較有說服力似的。「我待會要上班了,把地址給我,我先把手機送過去給你。」
「如果我晚點過去拿……」
這間旅舍根本沒有地址,如果對方真的想過來,芊秋就完蛋了。
對了,剛剛他是不是說他那裡是什麼工作室?芊秋靈機一動,說:「你應該不想錯過客戶的電話吧。」
雖然他顯然有室內電話,但有些人就是喜歡用通訊軟體通話,既方便又省電話費。
「我的客戶──討厭,好啦好啦,我把地址給妳。妳手邊有紙筆嗎?」
大概五分鐘之後,芊秋打開魔法旅舍的大門,手上捏著那張寫有陌生人工作室地址的紙條。
這間魔法旅舍最棒的地方就是可以自由來去各個地區,幾乎像是任意門一樣。所以芊秋早上上班只需要穿好衣服、化好妝,打開套房大門,就能直接抵達旅舍上班,經過實驗,很顯然只要知道地址,旅舍也能發揮同樣的功能。
芊秋走出旅舍,把身後的木門關上,張望起附近的門牌號碼。陌生人的工作室位在一條小巷,道路兩側的建築頂多三四層高,馬路寬度只有十步遠。從右手邊巷口地上的圖示來看,應該是單向道。這條路上看起來開了不少有趣小店,芊秋左手邊有一間在櫥窗擺滿了布織娃娃的店家,右手邊則是一間看不出來賣什麼的店,一扇無窗的木門上掛了一隻足足有芊秋前臂那麼長的金色湯匙。
現在時間太早,店舖的櫥窗都灰暗一片,不然芊秋真想在前往遞送手機前稍微繞繞,假裝自己花了一段時間騎車過來。
如果順利的話,之後就不用再跟這個人見面了,所以到底有沒有假裝根本無所謂。這麼想著,芊秋順著門牌號碼往右手邊移動。巷口有一間開在三角窗的NIKE,建築外側有一道暴露在外的黑色鐵梯。走近一看,芊秋發現它的店面右上角貼了兩個門牌號,其中一個標示了「二樓」,正好符合陌生人給她的地址。
看來就是那道鐵梯了。芊秋繞回店面外頭,順著樓梯往上爬。現在仔細一看,原來這棟建築有四層樓高,鐵梯本身只通往二樓,並且不是直接通往入口,而是在門口構成一小片十步寬的平台,讓本該顯得逼仄的入口多出一絲喘息的空間。
眼前的玻璃門上用工整的字體寫著「Effiesive Studio」,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資訊。它的門把是一條斜斜固定在門板黑色鐵框上的長金屬握桿。芊秋試著推門,發現上了鎖。門邊有一個小小的黑盒子,上頭有一個按鈕。芊秋按了按,門後傳來模糊的電鈴聲。
一道叩叩叩的腳步聲。門忽然往內打開,一個全身綠色的人影瞬間填滿門縫,低頭和芊秋四目相接。
在白天的燈光下,這名陌生人看起來和昨天好不一樣。黑夜遮蔽了太多細節,酒醉更是帶走了太多對方清醒時的姿態跟氣質,更別說哭泣的表情是怎麼扭曲一個人的長相。
和昨天一套粉紅色的套裝不同,他今天穿了一整套綠色西裝:絲綢材質的淺綠襯衫,鮮綠色的西裝外套、高腰西裝褲,同色系的高跟鞋,小麥色的胸前跟手指上都戴了金飾當作點綴。梳理隨性又帶有一點藝術感的油頭,以及一張有著高挺鼻樑的長臉。
這個人仍舊穿得花枝招展。然而去除了雨夜跟酒醉,芊秋終於成功看出了這身衣著的魅力何在:高挑的身材比例跟精緻的面孔,他絕對有千萬個理由這樣穿。芊秋一輩子都在嫉妒那些漂亮的女演員──想不到她也有嫉妒男人的一天。
「啊!原來是妳!」陌生人驚呼,雙手摀住自己的口鼻,一下子發出誇張的哀號聲。「對不起、對不起!我昨天有沒有踩到妳?」
應該要說對嗎?一時之間,芊秋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陌生人猛地抓住她的雙手舉到胸前。「昨天真的是太麻煩妳了,讓我補償妳吧。我要怎麼補償妳才好?」
「你剛才在電話裡不是還想知道我會不會敲詐你嗎?」
陌生人勾起嘴角,「那個也是啦。妳可以把我的補償一起當成封口費。怎麼樣?妳有沒有想要認識的人?想吃的高級餐廳?我都可以帶妳去喔。」
想認識的人?高級餐廳?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人物?拒絕顯然是上上之策,但芊秋實在受不了堆積在心中的問題了。「那個……你是……所以你是模特嗎?還是……」
「喔!喔,我們還沒有正式自我介紹。抱歉、抱歉,妳在這裡等我一下。」
踏著叩叩叩的高跟鞋離開又回來。他手上多了一張名片。那張名片是全黑的,上頭燙了銀色的「Effiesive Studio」字樣,背面則是姓名、電話、服務項目跟E-MAIL。服務項目寫著「服裝訂製、設計師服飾」,姓名那欄寫著「艾菲 設計總監」。
「如果妳可以答應我不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說出去,我真的、真的會很感激妳。」陌生人──艾菲說。他伸長一隻手架在門框上。「我在喝醉之後會有點……呃,情緒化,所以……」
芊秋想起昨晚艾菲坐在路邊,縮著身體啜泣的樣子。那絕對不是只是有點而已。他還向芊秋承認有人奪走屬於他的東西。如果艾菲是芊秋的客人,她一定會義無反顧的追問下去。只不過對艾菲來說,芊秋之於他就只是個陌生人,就像他之於芊秋一樣。
「我不會說出去,我也沒有那些人脈可以去說你的壞話。」芊秋說,從包包裡拿出他的手機。「拿去。我也不是駭客,所以沒有偷看裡面的內容。」
艾菲接過手機,露齒一笑。「我也沒有那麼多疑啦。謝謝啦。妳確定妳真的沒有想要什麼嗎?我說可以幫妳介紹人跟帶妳去吃飯是認真的喔。」
「沒關係,不用了。」
「好吧。名片妳留著,如果改變心意再打給我。」
他揮揮手,往後傾身,準備關上門。芊秋盯著他臉上的微笑,口中不禁蹦出一句:「你真的不需要聊聊嗎?」
艾菲頓了一下,臉上的輕浮笑容瞬間下滑,再勉力攀升到原本的弧度。「多愁善感留給酒醉後的我就夠了,我清醒的時候沒那些美國時間。好啦,我得回去工作了。掰掰。」
「掰掰。」
芊秋眼睜睜看著那扇門在眼前關上,聽著叩叩叩的腳步聲從門前走開。
既然手機送到了,芊秋也該回去上班了。
把名片收好,慢吞吞的踏著黑鐵樓梯下樓。芊秋忍不住想像,假如艾菲某一天變成他們旅舍的客人會怎麼樣。他會是一個很好「治癒」的對象嗎?畢竟艾菲無疑也是一個有某種心結的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其實根本用不著魔法旅舍的加持,這段緣份本身就已經夠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