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秋的小腿上抵著一把瑞士刀。
她今天出門時穿了一件藕色長裙,刀鋒貼在皮膚上的觸感騷癢冰涼,只要閉上眼睛假裝,芊秋幾乎能騙過自己那是肌膚感官過載的錯覺。她低頭瞥了一眼蹲伏在腳邊的男子,那對藏在金框眼鏡後頭的黑眼睛與芊秋四目相對。
誰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呢?稍早男子走進旅舍時,芊秋還不禁想:好多年沒見到這種氣質的人了,真是懷念。
芊秋的注意力轉回旅店大門。雙手扶在檯面邊緣,摒住氣息,等待著。
李芊秋──一名夢想成為演員的上班族,現在在一間神祕的魔法旅舍上班。只要她能成功治癒十個旅客的心,旅舍老闆張在淵就會無條件為她實現一個願望。
可想而知,當初他們協議好時,並不包含芊秋現在正在經歷的「工作內容」。
那名男子踏進旅舍時接近傍晚,距離旅舍常客現身的時段還有幾個小時,大廳內填滿了從壓花玻璃透進來的泛藍光線,舉凡圓桌、沙發雅座區與室內深處的吧台都被覆上一層帶有棉花香的懶洋洋的氣息。
門板吱呀著開啟,再碰的一聲闔上,撕裂室內近乎靜止的空氣。一道急匆匆的腳步踩上樓梯,微斜的牆後探出一張戴著金框眼鏡的方臉。
「你好,請問有需要什麼嗎?」芊秋問。
男子快步朝吧台的方向走來。隨著他走近,芊秋開始看清他的外貌:大約四十多歲,有著寬闊的肩膀和古銅色肌膚。他的頭髮黑白相掺,長度及肩,此時被隨意梳到腦後綁成一個低馬尾。一件黃黑相間的格子衫跟黑色牛仔褲。或許是因為身形,或袖子捲起後露出的前臂肌肉線條,芊秋總覺得這個人渾身一股不好惹的書卷氣。她上回遇到這樣氣質的人還是在國小國中的時候,對方通常是學校的訓導主任或國文老師。
怪的是,明明外頭沒有很熱,男子的額頭卻掛著好幾滴汗水,那副立在鼻樑上的金框眼鏡也有點歪斜,而且男子並沒有完全站直,不,他的肩膀向內微微縮起,好像出於某種理由沒辦法挺直背脊,又想讓動作看上去不是那麼明顯。
「不好意思,你們這裡的廁所可以外借嗎?我想……」男子說,回頭瞥了一眼旅舍大門,然後又轉向芊秋,臉上的表情變得痛苦。
「我……對不起,我沒辦法冒這個險。可以請妳配合我一下嗎?」
芊秋被搞得一頭霧水。「配合什麼?」
男子手上忽然多出一把瑞士刀。森冷、流線形的刀刃彷彿挑穿了大廳裡僅剩的一點寧滯,從他虎口伸出的刀刃足足有芊秋的一個手掌那麼長。
「妳不知道我是誰,妳也從來沒見過我。我人根本不在這間店裡,知道嗎?」
芊秋點頭,心跳陡然加速起來。男子抿抿嘴,迅速繞到吧台後方,鑽到芊秋腳邊縮坐下,將那把刀刃抵在芊秋的小腿上。
「抱歉,我需要以防萬一。只要妳照做,我絕對不會傷害妳。」他悄聲說。芊秋緊捏住檯面邊緣,手指的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她低頭,望向桌上一只被推到角落的茶杯。茶杯後方有一個拳頭大小的白色影子一閃而逝,只消一眨眼就竄得不見蹤影。
幾乎男子甫剛就定位置不到三十秒,門外便傳來幾道模糊的人聲。芊秋的位置沒辦法直接看見大門,無法用影子判斷來者人數,但芊秋總覺得自己聽到至少三道不同的嗓音。
大門忽地打開,再重重關上。一顆金色腦袋探出來,目光一下子鎖定到芊秋身上。「這裡剛才有沒有別人進來?我在找一個男的,綁馬尾,穿黃色格子襯衫。」他劈頭就問。
闖入者看上去令人意外的年輕,搭配上黑色T恤底下那副清瘦骨感的身材,芊秋覺得他頂多只有高中年紀。少年染了一頭顏色接近稻草的金髮,修剪成瀏海厚重的短髮,因為是旁分,髮絲還稍微遮住一側的眼睛。
芊秋瞥了少年的雙手一眼,沒有看見球棒或西瓜刀。既然男子身上帶刀,芊秋決定假定他的追擊者也一樣危險。現在看來,他的武器不是留在外頭的同伴手裡,就是還有什麼刀具藏在口袋裡。
「沒有,我們今天沒什麼客人。」
年輕人用掌心搓揉下巴,瞇得小小的單眼皮眼睛緊盯著芊秋不放,好像無法判斷她是不是在說謊。
「妳等我一下。」他說,快步下了樓梯,一下子又消失在門外。
芊秋瞥了腳邊的男子一眼。男子在地上縮成一團,肩膀繃到了耳邊,沒有捏著瑞士刀的那一手緊抱著自己的雙腿。他的額頭汗光淋漓,一雙眼睛直盯著吧台旁那條隨時可能曝露他行蹤的空走道。
旅舍大門再次打開。這一次包含金髮少年一共進來三個人,另外兩人和他年紀相仿,三人都穿得一身黑,留著風格相近的髮型,但只有領頭的少年是金髮。跟在他後方的其中一人似乎在掌心中把玩著什麼東西,因為他的雙手垂放在身體兩側,芊秋分辨不出來。
「我們想借個廁所。」金髮少年說。
他們顯然想藉口搜尋旅舍內部。芊秋感覺那把抵在她小腿上的瑞士刀逼得更緊了。男子的暗示再清楚不過了:她絕不能讓這些人經過吧台旁邊。
「不好意思,我們店裡規定如果沒有點餐的話廁所是不能外借的……」
少年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那我們就點一杯。妳這裡有什麼?」
芊秋頓時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回答下去。要是她跟這些人說了餐點內容,就等於給了他們「借用廁所」的通行證。就在芊秋躊躇不前時,通往二樓的樓梯忽然傳來一陣風一般的腳步聲。
「芊秋,妳在忙嗎?我這裡有件事──」
芊秋回過頭,正好看見張在淵從走道開口現身。他一身輕飄飄的藏青色中式古代常服隨著腳步煞了車而飄逸亂晃。張在淵看了看大廳中央的三名年輕人,再移向芊秋。他的目光微不可查的往下閃動一下,臉上那副放鬆的面具卻沒有半點鬆動的跡象。
「什麼事?」芊秋問,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待會再說,先招待客人。你們有需要什麼嗎?」
「我們想借個廁所。」金髮少年重覆道。
「我有跟他們說店裡需要先點餐才能外借廁所……」
店裡根本沒這項規定。芊秋很清楚,張在淵當然也再清楚不過。張在淵的下個舉動卻令芊秋心臟一跳,渾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
「沒關係,就讓他們用吧。我們的廁所在一樓,這條走道走到底就是了。」他說,一隻手看似隨意的在空中比劃幾下。芊秋還來不及抗議,帶頭的少年又問:「那樓上有嗎?你們這間店蠻漂亮的,我想順便到樓上看看。」
「樓上也有,上樓梯右手邊就是了。」張在淵應道。
「謝謝。」少年說。
三人魚貫走向吧台邊的廊道。芊秋的呼吸跟著稍微急促起來。她握在腹部前方的雙手不自覺的收緊,一雙眼睛情不自禁的在張在淵和少年的側臉間來回張望。張在淵甚至沒有回看她,他低著頭摸起口袋,找出一個七星牌的菸盒和打火機。
「所以,你剛才說有件事。」芊秋說,嘗試轉移注意力。話一出口,她就發現自己的聲音在抖。芊秋清了清喉嚨。張在淵看了她一眼,把菸叼到嘴邊,姆指擦過打火機幾次,最後順利點了火。一股白煙從菸頭冒出來,他身後的少年們快速通過走廊,連看都沒朝吧台內看一眼。
「是啊,是有一件事。」張在淵緩緩回答。
芊秋沒有接話,張在淵也沒有繼續說下去。
從腳步聲聽來,有一個人上了二樓,另外兩人則朝一樓的廁所走去。
「待會他們出來的時候……」芊秋說,聲音繃得緊緊的,張在淵立刻對她搖搖頭。「那個玻璃杯看起來有點髒,把它拿起來擦一擦。」
芊秋慢慢吐出一口氣,依言拿起拭布和那只放在檯面上的玻璃杯。玻璃杯的杯身晶瑩剔透,不論是表面還是內側都沒有丁點霧痕。她低下頭慢慢擦了起來,張在淵捏了捏她的肩膀,又回過頭繼續抽菸。
「年輕人啊,最容易年輕氣盛,要是可以,盡可能順著他們的意比較好。」張在淵說。抵在芊秋小腿上的刀刃動了動,透露出一點遲疑的氣息。芊秋一顆剛被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不確定該怎麼理解他這番話。
他是在暗示要犧牲芊秋腳邊這名來路不明的男子嗎?
「這是你的經驗談嗎?」
「算是吧。不過,根據經驗來說,人啊,年紀大了反而會變得更難搞。」
腳步聲開始下樓。走廊底端的另外兩道腳步聲也逐漸朝大廳的方向移動過來。芊秋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心臟敲打在肋骨上的感覺令她好想吐。
為什麼張在淵什麼事都沒做?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張在淵……」
「噓。繼續擦妳的杯子。」
那三名年輕人從走廊出入口冒出來。帶頭的金髮少年面無表情,緊繃的下顎線條卻無疑透露出他真正的心聲。
「怎麼樣?都還滿意嗎?」
「嗯,樓上也很漂亮。」少年說得心不在焉。他身後的其中一人撇過頭望進吧台後方的空間,芊秋預期他會大吼大叫──他無疑看見蹲伏在地上的男子了,他怎麼可能沒看見?但那人的表情連變都沒變,一副一臉無聊的樣子,沒一會就縮回了腦袋,繼續站在領頭的少年身後發呆。
「不客氣。」張在淵說,舉了舉手上的菸。
少年點點頭,沒再說一句話。他們悻悻然的離開旅舍,直到旅舍的門板闔上、關門的響聲完全散去以後,抵在芊秋腿上的瑞士刀才終於移開來,令芊秋鬆了口氣。
芊秋低下頭,只見男子伸展開雙腿,整個人半癱倒在她身旁的地板上。他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胸口用力起伏的模樣彷彿剛逃過一段死劫。
「剛才是……你是怎麼……」男子斷斷續續的問,目光越過芊秋,飄向她身後的張在淵。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張在淵說,移步到芊秋身旁。他雙手交抱在胸前,臉上那副放鬆的面具跟著滑落下來,露出藏在底下的陰冷表情。「你是誰?剛剛那是怎麼回事?」
男子張開嘴,開始說起他的故事。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