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6-28|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CH1: 關於戰爭與那些被遺忘的

    CH1: 關於戰爭與那些被遺忘的──讀 小野真盛〈大沙灣佛國將軍碑畔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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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ictured by PuddingFish, 2012

      時隔兩年,轟轟然地發生了許多事情,逼得我不得不快速的成長。橫衝直撞的思想在四面白牆的牢籠中重重地撞了壁,並且放任著傷口淤青喪氣的跌坐在地。有太多問題,我還找不到答案。也知道有可能永遠也找不到答案。

      那日看見愛詩網今年度的主題時,桌案上正沉沉地臥著一本剛剛翻開的《戰後歐洲六十年》,一本在圖書館裡我幾經猶豫放下又拿起的書。戰爭與災異。我把這當作一種命定,各種巧合讓我空下這段時間,必須正面面對這個龐大而殘酷的命題。

      我把「戰爭」二字打進Google的搜尋欄,在0.29 秒的時間內蒐集到了8,040,000 項結果。古今中外,發生過的戰爭,大大小小的恐怕是數不清了。歷史的脈動、國家的興亡,一切的分水嶺幾乎都是戰爭,聳然地分隔了每個時代;而西方最早的歷史紀錄《荷馬史詩》及之後希羅多德編撰的《歷史(又稱《希臘波斯戰爭史),或者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都是以戰爭為敘述主體也就是說,我們甚至可以將世界史概括為一部戰爭史。了解了戰爭,也就是掌握了歷史的主幹。

      而台灣­­又因地處海道要衝,自從大航海時代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從荷蘭、西班牙、鄭成功到清領時代各列強的侵略戰爭,以及日本割據之後的太平洋戰爭等等,爭戰不斷。再加上台灣內部頻繁的政權變動及移民遷徒,複雜的族群關係也造成分類械鬥、抗日戰役、二二八事變、八二三砲戰等。這些戰爭都在台灣的歷史上刻上傷痕,並且在這座島嶼上豎立起一座座的碑石,以尖聳的姿勢刺向天空與大地,提醒著容易遺忘的人們,這一場場曾經悲壯曾經慘烈曾經染紅這塊土地的戰事。

      但其實人們並不真的那麼容易遺忘,只是遺忘或許,是比較簡單的選擇。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自欺欺人,就算秦始皇焚書坑儒,依舊有漏網之壁書存留了下來,更何況是我們的記憶?與其遺忘,其實我們可以面對。面對戰爭的殘酷、面對死亡的陰影、面對這一切發生的原因。或者應該說,我們必須面對,必須正視問題才有可能解決問題。希羅多德在《歷史》的開首中便說,他將之發表的目的,「是為了保存人類的功業,使之不致由於年深日久而遭人們遺忘,特別是為了把希臘人和異邦人發生紛爭的原因給記載下來。」

      其實不只是歷史,自古以來戰爭就是文學和藝術非常重要的主題,最初藝術家們用詩文用繪畫用音樂頌揚戰爭的壯闊、將士的雄豪,繼而描寫其光榮背後的陰影,以憫人之眼記述殺戮的殘酷,或用憤怒的書寫指摘黷武者的荒唐。但無論是主戰、反戰,亦或立場超然,戰爭文學都提供了我們一些線索窺視不同文化不同時期不同身分地位的人們對戰爭的觀念、態度的變化,也用一種不同於史家的角度側面記錄下世界的歷史發展、社會變遷、政治考量、以及軍事謀略等等。並且,對戰爭的本質提出反思。

      因此我認為台灣文學館這次整理的主題「戰爭與災異」在台灣文學史中相當具有重要性及代表性,這些在不同世代由不同身分作家所譜寫出來的詩句,整個濃縮起來就是一章台灣的戰爭編年史。藉由閱讀這些篇章,不僅只是台灣歷史的瞭解,更能透過詩作不同的看法做更深一層次的思考。這是戰爭文學存在的真諦,不是遺忘,而是記載,用利刃在記憶裡深深地刻下血痕。

      我把這次的主標訂為「關於戰爭,我想說的其實是」,從資料庫中挑出幾首詩作拋磚以引玉,希冀能藉此引發大眾對台灣古典詩、台灣歷史的興趣以及對戰爭的思考。然這次的主題較為剛硬,詩文頗多長篇,又牽涉到許多史料查證,難度深度都更甚之前,我恐怕得花更多氣力才能說服大家,但請相信我,這些時間絕對是值得的。和過去一樣,請原諒我刻意忽略訓詁小學,而將重點擺在詩文美感的領略與讀後的反省。僅附上台文館網站上所附之導讀資訊以方便閱讀學習,但仍再次強調,我希望讀者第一次閱讀能夠單純用心去感受文字表面的鏗鏘波瀾,即使遇見生澀的字詞也請先壓抑住查閱註釋的衝動。就讓自己像看一幅山水畫那般,先站遠遠地,再慢慢一步步靠近。

      第一章,我先選讀小野真盛此首較為輕鬆易讀的短篇


    大沙灣佛國將軍碑畔有感  小野真盛

    東海澄波1旭日2呈,砲臺荒草佛碑3明。

    蠻天風雨今休息,無復當年叱咜4聲。

     

      輕輕地念過一回,讓詩句圍成四面透明的壁將你環繞,你會發現,你會看見你置身於一片雜亂的蓊鬱之中,望眼盡是向著天空竄的亂草。但在那亂草後頭,隱隱約約地你感覺到了那兒躲匿著青色的海,正以溫柔的浪搖晃著海灣,剛升起的日陽折射在粼粼的海面上,你彷彿能從那眩目的光影中看見某些被隱藏在海平面以下的歷史。然後你將視野回到荒草圍起的焦黃土地上,在那空地的正中央也就是你所站的地方,正懷疑著為什麼草木不曾蔓延至此時,你看到那柱「佛國陸海軍人戰死者紀念碑」,碑的基座上用正楷刻著西元一千八百八十四年及五年佛清之役 葬佛軍將卒戰死者於此 本年重修建立紀念碑以傳後世 西曆一千九百九年十月立」。你仰頭看著碑石上歲月的斑駁,用指尖輕觸刻痕的筆觸,你閉上眼靜靜地聽,沒有風沒有雨甚至沒有蟲鳴的喧嘩,只有一片孤寂的寧靜不斷膨脹,在耳際破裂成一場幻夢。當年戰場的叱咤聲,早已在浪潮的吞吐中沉默。

     

    【題解】

    本詩為七言絕句,載於《臺灣日日新報》,1911826日。大沙灣位於臺灣基隆,在日治時代,即為北臺灣最高的軍事指揮中心。「佛國」是日人對「法國」的稱呼。光緒10年(1884)爆發中法戰爭,法國遠東艦隊司令官孤拔(Anatole Courbet1827-1885),指揮法軍進攻臺灣基隆,在基隆大沙灣登陸,與清軍交戰長達8月之久,兩國軍民死傷慘重,後來戰死的法軍集中葬於大沙灣。
    本詩題「大沙灣佛國將軍碑」原名為「佛國陸海軍人戰死者紀念碑」,碑文為「西曆一千八百八十四年及五年佛清之役葬佛軍將卒戰死者於此本年重修建立紀念碑以傳後世」,碑文落款「西曆一千九百九年十月立」,本詩為小野真盛(西洲)親臨佛國將軍碑畔,憑弔中法戰爭之役死難的法國將士,充滿不勝唏噓之感。

    【作者】

    小野真盛(1884-?),筆名西洲。小野真盛精通中日語言,曾任日治時期法院通譯。小野真盛於十六歲來臺,漢學素養甚高,對於漢學文化與典籍有深入研究,是日本在臺研究墨學的重要學者,曾於《臺灣日日新報》發表數篇〈論墨子〉論文,並參與1935年臺灣學界的「儒墨論戰」。小野真盛對於臺灣語言之研究亦深,曾經負責在臺日本警察的臺語教育工作,並基於關心臺灣語言的發展,亦曾參與撰寫「鄉土文學」論戰的專論,在主編的《語苑》刊物發表兩篇〈臺灣話改 造論〉。
    小野真盛曾擔任《語苑》主編多年,自1932年至1941年止,9年之間,共刊行1370篇作品。此外,於19351944年之間,持續擔任臺灣總督府評議會通譯。小野真盛在臺多年,對於臺灣語言研究、學術思想界以及出版界有其特殊的貢獻。

    【注釋】

    1. 澄波:清波。
    2. 旭日:初升的太陽。本詩意有雙關,作者以日人身分形容日本國如旭日東升。
    3. 佛碑:「佛國」為日本稱呼「法國」的譯稱。佛碑即是於1909年重修的「佛國陸海軍人戰死者紀念碑」,為紀念在中法戰役(1884-1885年)犧牲的法國將士。
    4. 叱吒:音彳ˋ ㄓㄚˋ。發怒叱喝。

     

      這就是詩無可取代的美,短短七言絕句二十八字,描寫了景也敘述了情,塑造出了一個空間。而以上僅是我提供的一種想像,放心地將自己交給文字,讓自己走入那個空間,我相信你會看到、聽到、嗅到、觸到,甚至比我更多更多。(所以這章我就刻意不附上清法戰爭紀念園區的照片,畢竟那樣就會限制了我們原本沒有極限的想像。)

      不知道這首詩是不是也讓你想到蘇軾的那曲念奴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崩雲,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艣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靠近此墓的二沙灣砲台就是當時中法戰爭的主戰場,始建於清道光二十年(西元1840)鴉片戰爭前,台灣道姚瑩於此構築八座砲台,當時的砲台位於海岸,曾數度抵禦英軍的入侵,而中法戰爭後劉銘傳重修砲台,並將砲台區移往較高的山坡上。

      西元一八八四年,清法之間因爭奪越南而爆發戰爭。戰爭過程中,法軍雖於多數戰役佔上風,但均無法取得底定全局的戰略性大勝,雖一度攻佔基隆,卻因於滬尾一役受挫及疫病流行,無法達成拿下台灣全島的戰略目的;而清軍雖於初期陸海皆遭慘敗,但後期台灣及杭州灣防衛成功,且於鎮南關之役給法軍帶來較重傷亡,導致法國政權垮台。以此為契機,兩國重啟和談,訂定《中法新約》,清政府承認法國對越南的保護權,兩國重開貿易。受此戰的影響,清廷於台灣設省,以劉銘傳為巡撫,並積極籌建北洋水師。(更詳細的戰爭過程可參考維基百科及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01750176

      而今日的清法戰爭紀念園區包括了法國公墓與民族英雄墓,除了當年的法軍墳墓外,還立有兩座紀念碑,一座即為小野真盛這首詩裡遊訪,日據明治四十二年所建,另一座則為民國四十三年所建。而小野真盛,一個對漢文化頗有研究的日本人,站在曾是中國的土地上,望著法國士兵的公墓,他在想著甚麼呢?

      我選了自己最熟悉的老家基隆為背景的這首詩作為第一章。這個城市,天空總是灰撲撲的,彷彿承載了太多歷史的煤灰。淚水打在和平島坑坑疤疤的臉上,侵蝕切割出一道又一道的傷,海風呼嘯著悲痛的低鳴,殘忍地挾著鹽灑下。淚水打在蔓草叢生的五座砲台上,血淚重生為雜草,蔓生在民族英雄紀念墓旁,埋葬了基隆戰火飄零的風風雨雨。

      有太多的事,不可能被真的遺忘。但我們又為什麼非得遺忘呢?那些曾經用戰爭的鮮血染紅那片沙灘上的生命們,不論戰爭的成敗,不論敵我,都該被記得,好好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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