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他不只一次幻想過自己是故事中的主角，但他從未如此刻一般思考，自己究竟身處於哪一種故事之中。他知道他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他認為自己並不需要依靠作者就能夠完成通篇故事，因為這是他的故事，而他是活的。 他希望自己處在一個科幻故事之中，銀河列車的車站就開在他家的巷口，那裡表面看上去只是一家垃圾場，而裝載著垃圾的車體只是一種錯覺，那是一輛輛的銀河列車，在每個時段都有數以萬計的車出入，大部分的人對此視而不見，除了他以外，他想要搭上列車，不管那會付出什麼代價。不管終點在哪裡，他會繞過所有的情節，直通結局，躲藏在不可被記載的情節之中，就此度過餘生。 他也希望自己活在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之中，剛才明明還晴朗的天空下起了暴雨，一艘船開到他的面前，巨浪從他的後方襲來，一個神祕的中年男子將他釣到船上，一落在船上，他的褐色眼睛彷彿失焦了一樣，船上充滿了許多與他長相一模一樣的雕像，不，那絕對是其他世界中的他自己，他想在暴雨中發出呼喊，求救，但此刻的他什麼都做不了，他絕望的內在尖叫了起來──這剎那，一道史無前例的大閃電震撼了所有的世界，他感覺自己清醒了過來，許多次。他坐在床上，全身冒著冷汗，聽著窗外的雨聲，這是夢嗎？還是剛才的經歷都是夢？是從哪時候開始，這一切突然都不對勁起來的？ 或者這一切都只是他的意識，這些故事根本就沒有生活的痕跡，他試圖振作起來，想要重新回到自己的故事之中，但下一刻他卻走進了別人寫就的童話，以美女與野獸中的玫瑰，和小紅帽交換了餐點，並以此宴請了三隻小豬與大野狼，他在愛麗絲的夢遊仙境的茶會之中吃了一份盤子，和皮諾丘借了一些鼻子，不，不，這只是一堆瘋言瘋語而已，這根本什麼意義也沒有。 他想寫出一篇故事，並以此為題來寫了一篇故事，來陳述他想寫一則故事時的胡思亂想，他停下敲擊鍵盤的手，將手放在自己隱隱作痛的頭上，喝一口水，站起身來，在狹小的客廳中與自己的狗對望，全然忘記了這個故事應該要進行下去，而不是如之前的其他故事一般無疾而終。他的狗舔了舔他的掌心，他覺得自己因此獲得了一些存在的力量。他相信那是愛。 他突然發現他忘記了自己的長相，當他觸摸自己的臉時，發現自己的臉毛絨絨的，他的耳朵長在腦袋上，他懷疑自己是一隻狗。遺失身分的代價是什麼呢？當存在的意義蕩然無存的時候，他蹲坐在房屋的陰影之中動彈不得，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傷包裹著他，該從這些錯亂的過去之中醒來了，他想。站起身，放下沙發上的薄毯子，他開始進行日常的盥洗，而後離開家門，將過去發生的糟心事都遺留在客廳。 一部分是真的，另一部分是假的。他告訴自己。這樣容易取信於人，你要看見足夠詳細的畫面，才能夠讓人目睹作者創作時的風光。天空中漸層的雲映照著晚霞，橘紅色的，更遠的地方天色開始灰暗起來，鳥群飛過，綠燈了，憤怒的車陣中，每台車都輪流按壓著那個讓人不安的按鈕，彷彿沒有秩序的狼群在哭號著。你走吧，一切都要來不及了。他挪動腳步，不是向前，而是後退。他覺得這個世界瘋了。時間彷彿在倒退，他回到一個又一個讓他感覺到害怕的選擇之中，活著，或是死。 他想要活在一個普通的故事之中，在那裡，他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感受不到痛苦，沒那麼在乎現實與虛構的區別，迷信宗教，在別人編造的故事中，信仰某個偉大的存在，世俗一些，放棄自己所有過往經驗所建構出來的理念，作一個更自私的人，那沒什麼不好。又開始下雨了，夏天的雨比他預料的更熱一些，又快又急的雨打在他的身上，立刻澆熄了他剛才對自己的想像。 他站在船上，拿著一支筆狀的釣竿，接下來會有什麼情節出現，才會顯得更合理一些呢？那一片海中所有悲傷的物種，在他這種住在末日底下的人眼中，是那麼的，與自己雷同，他，不得不懷疑自己更瘋了。 在旁人的眼中，他從頭到尾都坐在那張椅子上，雙眼無神失焦，雙手顫抖，喃喃自語，彷彿試著贖自己不曾犯過的罪，無助無垠的恨意令他顫抖恐懼，在很多人的心中，他甚至沒有活過，那怕只是一次，他只是一個虛構的人物，在某個作家一時興起而誕生出來的，空虛意志。作家認為自己此刻無比強大，是看似能夠操控一個角色的精神這樁事，讓她起了錯覺，事實上他什麼也沒做，作者能做的僅僅是，將自己的思想曝曬出來，用最恰當的語言拓印出某個世界該有的樣貌。作者才是那個被選擇的人，可笑的是作者並不如此想。 在他的人生之中，他動筆寫過許多奇怪的故事，大多與時間有關，他為那種空間錯置和時間循環的情節深深著迷，他不曾醒悟過來的是，他自己也被困在自己的過去之中，掙脫不開，時間在陰暗之處編織的網早將他團團圍繞，他是那種已經死去的人，他往後的人生再也編造不出新的故事，直到有新的物種將他取而代之，借他之名，成為新的他，走入下一個全新的循環。 他知道自己是故事中的一個角色，叫什麼名字不重要，他繼續動筆，他寫道，這個故事將被發表出來，在數位世界中留存檔案，其中一些人的命運將會遭到竄改，被時間網住的人將在那一瞬感覺到靈魂的震盪，在那之中，他將會感受到平和與安寧。走過馬路。他與警衛問好，打卡。將所有的思考刪掉，醞釀好上班的情緒。留下一句：「他覺得這個世界瘋了。他覺得自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