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 (2) 是一種獨屬東方,而且在人神間巡迴往返的互利性關係網絡。(當然,互利的「利」也不是只有物質性的。東方的神明也構成了我們心靈上的寄託,雖然也是懼怕的對象——人和神是看著彼此的。)
這個領域不是西方宗教與哲學的超驗領域,東方沒有超驗的想法。小六的要求及煩惱是世俗的:東方宗教所給予的「開示」與心安感,是指路性質的,神佛在冥冥之中幫助我們成為更好的人。
B. 婆媳問題與傳統創新的辯證法
受過社會學訓練難免會想要戰一下性別(誒),但性別很難說是這部戲的主軸,所以要理解婆媳問題還是要回扣本劇脈絡。
草仔粿好,還是馬卡龍好?
傳薪面對這個問題的情境,和荷馬史詩《伊利亞德》(Iliad)中敘述三個女神誰可以得到金蘋果時,天神宙斯遇到的困局一模一樣 XD 一個是自己太太(希拉),一個是自己女兒(雅典娜),一個是公認的愛與美的女神(維納斯),到底誰才是最美的女人呢?
宙斯的解法爛透了,他指定了一個在人界的男人來代替祂作答(喔不知道換作傳薪他會不會當著三個女人的面就把金蘋果給吃了,然後說:好了啦我最正 XD)
而傳薪伯選擇的是一種自爆的手法:我就同時把兩個都吃了!好吃!都好吃!一起吃最好吃!
來富伯與美玉在附和:都出!都出大家都賺到、大家都歡喜!
都好吃、都出、都賺到、都歡喜!這好像是傳統社會的精神勝利法,但這是議題的表層;議題的底層是善意與團結。
因為婆媳問題在這部劇裡真的有點嚴重 @@ 講述善意我們回到阿珠與小六的感情戲比較清晰。亞里士多德(Aristotle)說,善意就是一種「希望對方好」的意念,而且這種意念是相互的。當小六與老爸在爭執,阿珠與妞妞也互看不順眼的時候,這位母親並沒有拋棄對自己兒子的愛。愛當然也可以是戰爭的一部份(誒),但沒有這種拿水果去找兒子說要記得回家的心,或許小六根本不會再有想回家的念頭,跟爸爸也就更沒辦法和好了。(我媽媽或許也透過這一幕在跟我說話?)
小六與傳薪伯最後的和解,也只不過就是拉下臉來再次表露與確認了對方的善意。(雖然好傲嬌,一直叫對方不要中暑是怎樣。)
至於團結,則是為了禮敬神的心意與活動當天的場面,必須要做的選擇,或者就是一種沒有選擇的選擇:大家說都出不就要都出嗎?準備點心的用意不就是逗熱鬧、讓大家都賺到都歡喜嗎?
這種團結的末端是地方集體對神的信仰,這種對神的信仰也就是集體性的團結,就像就算社頭有分很多家,但每一家演出的目的都是一樣的。
大家在過程中有希望對方好的善意,偶有爭執或衝突,團結,就是一種「要集體向善的沒有選擇的選擇」。
(和資本主義不一樣,場面與派頭可以用錢買到,鋼管與電子花車就是很吸睛,所以根本不需用要跟誰團結;這呈現的是倒過來的「到處都是選擇的沒有選擇」,也就是劇中阿武批判的對象:因為消費市場沒有文化底蘊也沒有道德羅盤。)
咱攏是社頭人,傳統與創新的辯證法並沒有精妙的正反合,戲末的「合」是一種極度字面意義上的「直接合」:「舊的也好新的也好,能合在一起最好…。」
地方的故事與場面往往是如此:
不管你是生意人,還是做木工,
不管同社不同社,你和我,相招伴,
攏是為了關老爺!
… …
不管你是土水工,還是頭家董,
不管同社不同社,你和我,相招伴,
攏是為了關老爺!
💈 這是除前述人神關係與信仰三層次的又一隱線(善意—團結—信仰):
起頭是善意,泛指一切地方上人際關係的善意,善意之後無論是無論過程中有溝通妥協還是爭執,不管是我群還是他群,遶境前日總是團結相招伴,終端是共同的信仰,攏是為了關老爺!
這種理解思路才能不只把阿珠與妞妞的戲碼單純看成花邊喜劇——它傳達了家家戶戶的團結,也體現了東方宗教除卻指路及內省性質之外的又一核心:
宗教認同與宗教慶典,沒有排他性。
C. 面子裏子的辯證法,或,劇場的意義
最後的最後,戲中社頭間的競爭以及創新的根源,編劇也是給了一個蠻直白的理由:為了面子!
💈 為什麼要「賣田賣地」拼陣呢?劇中對白給出了幾個論證:
(1)「替聖帝公逗熱鬧的。」—傳薪、小六。
(2)「要炫要酷要知名度。」—來富。
(3)「(還不是)為了你們社頭的面子。」—美玉。
(4)「遶境嘛…...大家歡喜嘛。」—傳薪。
(5)「我們是在相互求進步嘛。」—來富。
感覺上,面子與場面上的派頭還是最根本的 XD 不論是要給人看的,還是給神看的。(就像神就走在人間,神以前也是人。)
有面子就有裏子,因此面子社會的本質在於:有「不一致」的地方。
💈 歸結劇中折射出來的台灣社會的面子問題,大概有以下幾點:
(1) 明明要裝大男人,脾性與行為卻又小家子氣在意東在意西。
(就像傳薪覺得叛逆兒子不成氣候、要拜託阿武一點事情也拉不下臉;小六被阿武唸幾句也是心態炸裂受不了。)
(2) 打腫臉充胖子。也就是明明資源就不夠拿出那麼好的東西卻還是要用各種方式充場面和博取認同。
(3) 與傳統的謙和文化道統交相融合的古怪變體:嘴巴上說不比較,但心裡還是很誠實的 XD。或者是表面求和,但背地裡說人家壞話。
這些不一致就很麻煩,少一些這類的人性錯位結構,沒準我們日常生活中的煩惱就去了大半。
但是,面子社會與場面要求的問題,也可以運用在好的地方——例如每年的遶境,乃至,一齣整合多方資源的台語歌舞劇?
💈 導演自己是這麼說的:
…...劇場是一個以人為本運轉的機器,所有的部門要無縫的卡上,要一氣喝成的完成一場內外至少 70-80 人,長達 70 分鐘的演出,絕對不是一件感性大於理性,熱情大於紀律就可以完成的事。更何況當中組成的分子,有 16-70 歲的素人演員,專業音樂劇演員跟來自各大門派的社頭,劇場技術團隊,攝影團隊,木博館等,各有各的工作流程,有各有各的眉角,每一個人都在看得見看不見的角落,盡力做到最好。 但身為一個導演,一個激勵與轉化眾人的角色,最大的成就就是看見原本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的人做到,看見人們在台上表現最好的自己,看見每個部門的設計的付出都被欣賞,看見觀眾得到歡笑跟感動,看見大溪的美被紀念,看見合一的力量融在台上台下,台前台後,每一個角落。
(看一看不難理解導演為什麼是嘉天宮張書武的粉絲,哈哈哈。)
演戲是最牽涉到信心的一項事業,演員要相信團隊、相信其他夥伴,並且相信自己。編造一個故事、打造一副又一副的場面,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替神逗熱鬧?要酷要炫要知名度?為了大溪社頭(還是木博館或桃園市政府文化局)的面子?為了大家看歡喜?是在相互求進步?還是給每個演員一個自我實現的機會?
或許答案就存在於這些理由之間,或者,這個答案應該要可以廣納種種不同的理由。
此時,演戲的理由就不是落在演員乃至主辦單位的身上,還在乎看戲的你、你與你。
看戲就是看戲,但看戲也永遠不只是看戲。
我們看到我們自己,我們看到戲裡戲外的你我他,我們看到歷史映照著過往,或許,我們也從虛構的故事與交織的社會關係中看到台灣地方的未來。
——而你總是參與其中,就像在半露天劇場中,戲裡戲外的邊界是模糊的 🥳
💈 本文同意大溪木藝生態博物館與咱攏是社頭人劇場做一切延伸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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