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市 (二)

實習活動第一天一大早，企管系同學穿上公司要求的深灰色套裝，現象學系同學是深藍色套裝，在香霍分店的員工休息室報到。兩系的助教也被要求換裝。

我的立場是鞠之晴的觀察人，為了不突兀的就近在側，我換的是企管系的深灰色西裝。

「啊，後面領子折到了。」

鞠之晴說完，準備伸手到我的領口想幫我調整，剛好被她的朋友們見到，令她驚慌的收回了手。大家立刻笑瞇瞇的調侃她：「唉呦，老夫老妻喔，出手這麼熟練。」

「藍助教明明蠻帥的，表情有精神一點嘛。」

「這麼一看，你們很像穿情侶裝耶？」

小組的三個女生發出魔女般的高分貝笑聲。只有鞠之晴臉紅得像蘋果一樣，看我的眼神彷彿在求救說：「你也說點什麼」。

要我說點什麼的話，鞠之晴比平常更亮眼。由於會在櫃台介紹商品，企管系的同學都畫了點淡妝。但如果現在稱讚她，恐怕她會被捉弄的更嚴重吧？

我忍住想落井下石的惡作劇慾望，拿起手上的資料，輕敲起鬨三人組的頭。

「好了好了，省點力氣，到座位坐好。」

企管系的陳助教也過來拍拍手，將同學趕到會議室。

會議室已經坐好部份現象學系的學生。

在鞠之晴等人走進會議室時，不知是哪個傢伙，小聲的吹了一聲口哨。

企管系的女生紛紛慢下腳步，面面相覷。

身為現象學系助教的我實在覺得很丟臉。

站在會議室後方的小湯探頭看來看去，不曉得怎麼處理這個狀況，最後只能嚴厲的大聲說了句「不要出怪聲」。

我注意到一群男生吃吃竊笑，不停的打其中一個面無表情的男生。

業務主任林小姐這時走了進來，開始準備講解實習內容。

她的黑髮往後盤成一球，保養得宜，年紀看起來比實際年輕，應該在四十五歲左右。談吐和舉止充滿自信，相當專業，毫無沾染到一點冬季寒冷的萎靡。

企管系學生根據申請的部門，會分派到業務、銷售、宣傳一般工作。

現象學系在這方面內容較少，屬於支援性質。主要負責駐店解詩、倉儲管理、售後巡視。

錫器裝酒或水的味道特別好，香霍的餐館多會使用錫製餐具，因此若是採購一定數量的店家，解詩所會定期派人巡視。

講解結束後，大家就到前方領取實習工作證，前往分配的地點。

公司準備了一間休息室給我們助教，用來度過學生實習時的六個小時。

我在裡頭和小湯和陳助教小聊一下，喝完熱咖啡就出去找鞠之晴。

她正在另一間會議室和其他同學聽講業務內容，看起來很專心。

見到我站在外頭，業務主任林小姐過來問我需要什麼幫助。

我指指會議室裡，說：「因為一些校務原因，我必須跟著那個學生。有沒有什麼工作也讓我做？不然就這麼站在她附近也很奇怪。」

業務主任有些疑惑，但沒有追問，找來一些以前的會議資料，請我加以分類。

我在隔壁的會客室慢慢整理。

整理到一半時，走廊傳來嘻嘻哈哈的聲音，抬頭正好看到是稍早在會議室嬉鬧的那群現象學系學生。

我記得那群人今天負責倉庫。現在是換地點嗎？

那為什麼小湯不在？

我放下資料開門查看，但那群學生已經往出口走遠了。

我走去休息室看，小湯正在裡面看手機。陳助教在一旁用筆電工作。

顧及他的面子，我把小湯叫出來，問他是怎麼回事。

「呃……會不會是去買飲料？」

「那也不能沒報備就離開啊。」我說。

我們一起到倉庫查看。

現場只剩一人在理貨，是早上在那群嘻笑學生中被打來打去的男生。

「同學，怎麼只有你？其他人呢？」小湯問道。

男同學滿頭大汗看向小湯。

他的外套脫在旁邊，襯衫捲起袖子，周遭都是大大小小的花瓶。腳邊擺了一盒標籤，看起來正在入庫。

「……他們去酒吧組幫忙，待會回來。」

「誰讓他們去的？」

男同學眼神閃爍，粗框眼鏡從汗濕的鼻梁滑下，看起來不知道怎麼回答。

「唉算了，等他們回來我再跟他們說。這些要放哪裡？」

小湯邊說邊脫下外套捲起袖子，看起來準備跟著戰戰兢兢的男同學埋頭苦幹。

我對他的處理順序感到憂心。

「藍助教，不要在那邊看，一起幫忙啊。」

「我還有其他工作。你不先去叫那些學生回來嗎？」

「嗯……先幫他弄吧？不然他只有一個人。你幫忙一下啦，三個人比較快。」

他將我拖到孩童高的花瓶前。

他的反應讓我想不透他是對眼下的狀況很熱心，還是怕被受歡迎的學生討厭而回避著。

拗不過他，最後我也動手幫忙整理。直到我離開前，那些到其他地方幫忙的學生也沒有回來，小湯就和那名男同學繼續忙碌下去。

實習課在兩點結束。

鞠之晴的朋友們說要去唱KTV。鞠之晴一聽完人頭費和包廂費，馬上臉色發白，一臉噁心。

「唉呀唉呀，不要勉強，妳就和藍助教去約會啊，他還可以順便送妳回家，這不是一舉兩得？」

「妳在說什……」

鞠之晴紅著臉講到一半就被綽號小草的朋友推過來，撞到我的手臂。

「藍助教，那她就交給妳囉，要是她發生什麼事，我會把你全身的毛拔光！」

「……萬萬不可，我是靠毛吃飯的。」

這話似乎戳到了她們的笑點，三個女生笑作一團。

在捷運站前和她朋友分別後，才兩點半左右。確實時間還早。

我正思考順路要採買什麼日用品回去，鞠之晴突然拉住我的袖子。

「……那個，聽說附近有間低消便宜的貓咪咖啡廳。要不要去看看？就算不喜歡貓，那邊的咖啡也很好喝，雖然可能比不上咖啡庵，但熱美式我喝過很不錯。要不要去看看呢？」

她一鼓作氣的靠過來。

總覺得……她很希望我去的樣子。

反正也沒什麼不可以的，我點點頭。

我們一起走到停車場牽車。

由於常常要跟著她，很多時候我會乾脆就接送她回去。現在車上都會多備一頂安全帽，多帶一件外套讓她防風也不知不覺成了習慣。

與其說這是出自對異性的好感，不如說這是對晚輩的照顧心理。

我當然有感覺到她對我的好意，但也許這也是出於對長輩的信賴本能。現在這樣並沒有什麼不好。

我害怕的是連這樣平凡的日常也保護不了，那樣的改變更令我恐懼。

我們騎過一個捷運站，來到第三街的大樓後面找停車位再走過去。

說起來，這是我第一次去貓咖啡廳。

鞠之晴沒有看地圖，熟練的領我進入內側混合住戶的街道。頂著寒風走了大約七分鐘，左側有間門口鋪白色鵝卵石，兩側種植大型仙人掌的店家。門上的黑色金屬招牌寫著「NEKOHI」。一旁的大觀景窗已經能見到一隻虎斑貓趴在窗邊的桌上，正瞇著眼一臉想睡的樣子。

「那隻貓有點像助教你。」

「那真是榮幸。」

她不禁微笑，替我拉開門。

迎面而來的暖氣令彷彿凍死的知覺重新活了過來。

我們在門口鞋櫃拿室內拖，一隻貓手突然從鞋櫃伸出來打我，低頭一看，原來有隻花貓躺在裡面，看來在這裡到處大意不得。

L型的櫃檯上放了些周邊小物，有環保袋、杯墊、鑰匙圈等等。

室內採木造裝潢，整體色彩明亮，牆上有高高低低的貓跳台，中央有座貓塔，角落也有些貓窩和平臺供貓休息，二樓也有座位。

除了我們，店裡唯一的一組客人在二樓。我們在櫃檯點完飲料，等飲料製作的期間就四處逛逛看貓。

這個時間貓幾乎都在睡午覺，幾隻醒著的也很親人。

我蹲下輕摸一隻橘貓，牠越摸頭越歪，似乎要我抓牠的耳後，舒服的發出呼嚕聲。我注意到鞠之晴的視線停在我身上而不是貓，轉頭問她是不是有什麼事。

她搖搖頭，露出微笑：「沒事，你喜歡這裡的話，這邊有集點卡喔，等下我幫你和櫃檯說。」

說完她就起身去看旁邊的貓。

也許是我最近情緒比較低迷，她注意到了才帶我來這裡吧？

店裡幾乎各種品種都有。有俄羅斯藍貓、蘇格蘭短毛貓、曼赤肯、金吉拉、波斯，也有大型的布偶貓和緬因貓。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一隻正在睡午覺的黑色賓士貓。

牠白底黑紋，像是整身穿了套西裝，四腳像穿了白襪，看起來相貌堂堂。

「這隻貓長得很像黛安娜。」我說。

「黛安娜？」

「以前班策爾家的貓。他媽媽是個英國王室迷，家裡四隻貓都用英國王室成員命名。」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你和副會長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頓一下，想了想要怎麼說。

「以前，我們都是家庭教會的成員。」

「家庭教會……」

鞠之晴的表情從疑惑，慢慢轉為恍然大悟。似乎已經聯想到了。

「我們都是教會槍擊事件的倖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