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故事｜苦雨．壹

　　又下雨了。

　　杜云走到窗邊，一手撫上今早剛擦得透亮的落地窗，隔著一層厚度，仍感覺手心被濕冷的雨給浸得透涼。是外頭的溫度低，還是她的心太不近人情？反正她常被這麼說，一來二去地也早就習慣了。今早起床，便見外面深沉一片，成堆的積雨雲硬生生將天空的彩度給壓了下來。

　　果不其然，出門沒多久，便開始飄雨，偶爾狷狂四起，偶爾潤物無聲，最近的日子總是這樣。路上行人大多撐起了傘，一朵一朵開在雨水中的花，似欲以眾人之力散去項上烏雲。

　　「真討厭啊，雨天。」杜云對著窗外喃喃地道。

　　其實這種天氣是舒服的，只不過要出門便會成為一大麻煩，儘管也討厭曬太陽，可相較之下，還是晴朗一些的天空才讓人看得順眼。杜云望向底下那些在雨中或疾行，或亦步亦趨的行人，她不禁想，他們的鞋襪、褲腳肯定已經濕得澈底，卻還硬撐著傘不肯放手，又有什麼意思？倒不如扔了手上的累贅，一路直奔回家來得痛快許多。

　　她收回視線，低頭檢查手機裡是否有收到任何消息，為此，她難得地開了鈴聲，結果卻杳無音信。索性將手機塞回了皮包夾層，繼續將目光聚焦外頭。

門外傳來細碎的鑰匙聲，杜云的耳朵向來格外靈敏，她經常聽見別人聽不見的

聲音，比如空調馬達、比如電視螢幕、比如心虛。

　　「回來了？雨很大吧？」杜云沒轉頭看去，只聽得玄關方向傳來一陣厚重的鐵門聲作為回應。李非大步流星地走進客廳，順手將脫下的西裝外套抖了抖，掛在椅背上。

　　「還好，大部分時間都在坐車，沒淋到什麼雨。」李非邊說邊朝窗邊走來，雙手搭上杜云瘦得恰到好處的腰際，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捏著。

　　「今天怎麼這麼早？不用加班？」李非將下頜靠在杜云肩上，說話時嘴巴一張一合，似在替人按摩。

　　「下了一整天雨，趁著中午雨小，和瓊姐請個假就回來了。」

　　「不愧是我們杜云，請假都這麼瀟灑。」李非仍圈著杜云，旋即在她的頸窩輕輕一啄。

　　杜云向後方偏過頭，同李非親她的力道一樣，往他頷骨上的那顆小痣親了親。

　　李非將臉埋進杜云頭髮裡，那是沾了露水的玫瑰味，他慢條斯理地嗅了口，隨後放開手，往沙發坐下。

　　「妳今天沒煮咖啡？平常都煮的。」李非開了電視，亮起的螢幕頓時為室內添了些人氣，鬧騰的綜藝節目聲和外頭的雨混雜在一塊兒，可杜云依然聽得清手機不時發出的訊息通知。她默不作聲地再次掏出手機，看了眼便放回包裡。

　　「剛到家洗個澡就忘了，我現在去吧。」杜云離開窗邊，轉身往廚房走去。

　　熱水一滴滴地往下墜，濾紙上的咖啡粉被水浸得結塊，似有若無的霧氣撲面而來，每次加一點水，等滴完了，便再加一次，直到咖啡壺裝滿。杜云扣著兩個馬克杯，另一手沉穩地拿著熱咖啡，走到李非身旁坐下。備好器具，慢慢地將壺裡的深沉均分兩杯，放了一杯到李非面前，李非是個不怕燙的，胡亂吹幾口便喝了起來。

　　「好苦。」他忍不住砸砸嘴。

　　「我忘記買糖了，將就喝吧。」杜云早上出門前還想著這事，到家便什麼也不記得了，反正她向來是喜歡喝黑咖啡的。

　　李非覷了她一眼，他總感覺杜云這幾日不太對勁，卻說不上來那異樣的違和感究竟從何而來，即便問了，她也盡說沒事，便不再追問。

　　兩個人安靜地看著電視機在逐漸暗下的屋裡映出斑斕的光，直到其中一人起身開了電燈，房子才登時照亮。外頭不時傳來車子行過，水花四濺的聲音，杜云趁開燈時看了眼，落地窗外黑壓壓的，什麼也來不及見著。

　　桌上的咖啡慢慢冷下來，他們誰也沒將咖啡喝完，李非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原本就苦的咖啡，經過一輪冷卻後，嚐在嘴裡更是發苦，苦得慌。

李非近來一直在想，自己跟杜云究竟怎麼走到現在的，他倆打從大學就認識了，當初還是透過共同朋友牽線才慢慢開始聯絡。他並沒有立刻跟杜云交往，因為覺得還有機會可以認識更多更好的人，於是在和杜云聯絡的同時，依然跟不一樣的女生保持著曖昧的聯繫。直到某回出車禍，看見杜云是如何匆忙混亂地趕來急診室，又是如何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從那時開始，才真正對杜云這個人上了心，決定要好好待她。

　　交往這些年，李非從沒問過杜云為什麼喜歡他，彷彿答案不必言說也能明白，只因她愛得更多，至少他是這樣想的。

　　李非轉向杜云的側臉，眼角上勾的丹鳳眼，小巧精緻的鼻頭，和線條流暢的下頜線，其實她應該是李非這輩子遇過最好看的女生了。杜云好看在她哪兒都剛剛好，多一分少一點，似乎就會破壞這份諧調美。雖不敢說是不可方物，但的確是令人容易生出好感的相貌。

　　「看什麼呢？那麼專心。」杜云連頭都沒轉，愣是遲了幾秒才稍稍移動視線。

　　「嗯──就是在想，今年該送什麼生日禮物給妳。」李非放下手裡的馬克杯，挪動身子往杜云身邊靠，托起她的左手，用指腹在無名指的地方來回摩娑，「也看妳漂亮。」

　　李非的掌較之杜云，大了一個指節，手指骨節節分明，掌心溫熱，就像剛煮好放了一陣的咖啡。他的手掌皮膚有些粗糙，摸得杜云渾身發癢，時而像螞蟻爬行，時而如坐針氈。李非輕吻著杜云耳邊的碎髮，不時用鼻子劃過，倒真應了那句耳鬢廝磨。

　　雨一直在下。

　　「拜託，我們都在一起多少年啦？」杜云語氣裡洩出一絲難得的笑意。

　　「好歹也⋯⋯十三年了吧？」

　　他倆是大學二年級在一塊兒的，算下來的確也差不多是這個數。

　　「聽聽，你自己都說十三年了，什麼該送的、不該送的，早就送得差不多了吧？」杜云起身，走到廚房往杯裡添了些熱水，聲音一下就拉遠了。李非思量片刻，覺得杜云說得有道理，便微微頷首。

　　「也是，不然帶妳去吃個飯？聽十四樓那個阿姨說，附近開了間挺高檔的餐廳。」

　　「哦，那家我前陣子吃過了，菜還不錯，只是服務生態度很跩。」

　　聞言，李非忍不住挑眉，用著上揚的語調反問：「妳跟誰去吃那麼好的餐廳啊？我怎麼不知道？」

　　杜云並未立即回覆，她背過身靠在流理台上，對著手裡的熱水吹氣。水氣在眼前慢慢暈染開，像旁邊的落地窗一樣，濕氣一旦碰上冰冷的玻璃，便起了霧。

　　李非本是打趣問一句，誰料得杜云竟真的半聲不吭，不由得回頭看她一眼，這才看見杜云紅唇微啟，緩聲道：「……我和趙之敏去吃的。」

　　這是個許久未出現在李非生活中的名字，當初便是趙之敏介紹他跟杜云認識的。

　　說句老實話，李一開始對趙之敏的好感勝過杜云太多。大學時代的趙之敏留著一頭清湯掛麵的黑色長髮，總愛穿各種款式的碎花洋裝，像大家小時候都喜歡過的鄰家女孩。趙之敏的容貌雖不似杜云那般抓人眼光，可她待人卻總是和氣，說起話來輕輕柔柔，讓人恨不得把她捧在手裡悉心呵護。至於那時候的杜云，總散發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即便有男生覺得她漂亮，卻也只敢遠觀，不敢親近。後來她們各自交了男朋友，慢慢也就淡了聯繫，倒不是因為吵架這種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