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撿到了三個男人。
一個是妖怪,一個是魔頭,一個是神仙。
他們三個都受了重傷,分別躺在同一個山頭的山腳、山腰和山頂。
我趕了牛車上山砍柴,從山腳開始撿,撿到山頂,車滿了。
好了,回家。
1.
我趕了牛車上山砍柴,在山腳下遇到一個俊美無儔的妖怪。
他一身紅衣,大半個身子被血打透,正費力地往前爬,地上拖出很長的血痕。
我說:「跟我走吧,我幫你療傷。」
他挑起妖豔的桃花眼看我,眼波流轉。
「看上我了?醜話說在前頭,我可不跟比我醜的女人談戀愛。」
我一邊點頭一邊扛起他,扔到牛車上。
「知道了,沒人肖想你。」
那妖精暴怒地跳起,卻在半截腰疼得跌回去。
只瞪着眼不敢置信地朝我吼:「你還看不上老子!喜歡老子的女人從地府排到天界!」
我眯着眼嫌他聒噪,從布袋裏抓了個饅頭塞他嘴裏。
「廢話真多,再多說一句就把你扔下去。」
他靜了幾秒,眼裏盡是驚詫、茫然、屈辱,還有一絲絲不受待見的委屈。
他咬了口饅頭,含糊地嘟囔:「粗魯的女人,不懂憐香惜……嘖,這饅頭怪好喫的。」
行至山腰,又遇上一魔頭。
他頭頂的魔角斷了一根,只剩小半截。
一身黑衣看不出傷在哪,倒是躺在地上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我蹲地上拍了拍他的臉:
「要我救你嗎?能動就自己上車。」
他扭頭看我,哼笑道:「區區一介凡人,真是不自量力。」
我嘆了口氣:「你說了這麼多,能回答一下我的問題嗎?」
他正要說什麼,卻突然看向我身後,危險地眯起眼。
「你和他是一夥的?」
我朝後看了眼。
呃……好像有點明白了。
「你倆有仇是吧?那行,一起走吧。」
說完我便扛起了魔頭,往車上一扔。
妖怪:「你這女人腦子有毛病吧?我剛和他打完架,你就把我倆扔一塊?」
魔頭:「誰想和你在一塊?如果我現在能動,你早閉上嘴了。」
妖怪:「我跟你說話了嗎?死魔頭,獨角魔,醜死了!」
魔頭:「臭狐狸,你找死。」
我掏了掏耳朵,又從布袋裏掏出兩個饅頭,一人一個塞上嘴。
「閉嘴,要打要殺,等傷好了再說。」
魔頭屈辱地拿下饅頭想扔掉,卻看到妖怪樂呵呵地抱着饅頭啃。
他遲疑了一下,也咬了一口。
又咬了一口。
嗯,清淨了。
結果,好不容易上了山頂,我的老牛累得哼哧哼哧的,卻又遇上一個神仙。
他躺在地上,模樣狼狽,卻不悲不喜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我身後牛車上的兩人。
陷入了沉默。
……
我陷入了沉思。
我說:「別告訴我,剛纔打架的,是你們三個?」
他問我:「姑娘是何人?」
「陌生人,好人。」
他艱難地抬了手指,指向我的牛車:「好人緣何要救妖魔鬼怪這等奸邪之物?」
我打落他的手,教育他:「不要隨便指人,不禮貌。再者說,善惡奸邪源於心性,與妖魔鬼怪獸人仙佛皆是無關。」
他還想與我爭辯,我直接把饅頭塞他嘴裏,攔腰將他抱起放到牛車上。
妖怪不服氣:「女人,憑什麼他有公主抱,我就又扛又扔的?難道你喜歡這個小白臉?你是不是眼瞎啊,我不比他好看?」
我摸出布袋裏最後一個饅頭,猶豫片刻塞進他嘴裏。
「因爲他嘴裏塞了饅頭,我怕他噎到。」
妖怪哼了一聲,很輕易地接受了我的說辭,又專心喫饅頭去了。
……爲什麼我感覺他是故意坑我饅頭喫?
再看看這一車身高腿長的男人。
我嘆了口氣,拍了拍還在哼哧的老牛。
「辛苦你了,咱回家吧。」
2.
我家在山谷裏,住得很偏,但好在夠大。
以前家裏人多,孩子也多,父母便把火炕修得大。
晚上一炕的歡聲笑語,熱熱鬧鬧的。
原本是想等我們都大一些了,再慢慢把房子擴起來,一人一間。
結果只蓋了大姐那屋,炕都沒壘,他們便沒了。
現在,也只有我住在這裏罷了。
只是……我看着炕上排排躺着的三個男人,總覺得這炕……似乎有點小了。
我說:「你們先報下名字吧,方便喊人。」
妖怪:「我叫花瀲,今年兩千八百一十二歲,家住……」
我打斷他:「好了,別囉嗦,下一個。」
魔頭:「屠戾。」
神仙:「我是元義仙君,你可以叫我烏木清。」
我點點頭,說了句「我叫池願」,便拿起剪子上炕剪了三人的衣服,剝乾淨。
妖怪、魔頭、神仙:……
等上完藥,接了骨,包好傷口,我抱來一牀大被子,從這頭蓋到那頭,正好把三人齊齊蓋到被下。
「你們三個睡吧,我去做飯。」
妖怪、魔頭、神仙:……
我走了兩步,又回了身:「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們今日同坐牛車、共蓋一被,是千百年修來的緣分,切不可趁我不在的時候打架鬥狠,知道了嗎?」
屠戾哼笑一聲:「你許是忘了,這緣分是我們仨豁上命打來的。」
我捏住他的嘴:「聽話的嘴纔有飯喫。」
三個人都絕望又憋屈地閉上了眼睛。
對於其餘兩個看不慣又幹不掉的人,統統採取眼不見爲淨的戰略。
很好,終於清淨了。
3.
我簡單做了三菜一湯。
因爲這三人目前能動的地方太少了,我只好把八仙桌端到火炕上。
「能動的自己拿碗喫,不能動的等我喂。」
原本已經拿起碗的花瀲突然就鬆了手。
抱着胳膊喊疼:「哎喲,我這胳膊是不是又錯骨了?」
就見已經端起碗筷的屠戾和烏木清,紛紛扭頭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
我拿了花瀲的碗筷,坐他旁邊喂他。
結果他剛喫了一口,便驚喜地看向我:「女人你……」
「池願。」
我強調道:「我叫池願。」
「好吧,池願你做飯也太好喫了吧?」
我勾了勾脣,往他嘴邊送菜:「好喫你就多喫點,想喫什麼我給你夾。」
原本他們三個喫得還算平靜,可眼見菜越來越少,三個人倒較真了一樣,風捲殘雲似的加快了喫飯的速度。
起初是屠戾與烏木清同時夾到了最後一塊紅燒肉。
兩人爲了在一塊肉上爭高下,竟甩了筷子在空中鬥起了法。
之後是由我投餵的花瀲越喫越急。
「啊,我要喫炒山菇,就剩幾塊了,快夾我碗裏。」
那兩人聞言就像跟他作對似的,紛紛提了筷子三下五除二地把山菇夾沒了……
「你們!你們欺人太甚!」
花瀲氣得奪了我手裏的碗筷,開始狠命地劃拉最後一盤菜。
「你倆是豬嗎?這麼能喫!欺負誰呢,我才喫幾口就見底了!」
我看着他靈活翻動的胳膊和手腕,幽幽地問:「說好的胳膊錯骨呢?」
4.
他們三個在炕上同牀共枕了三天。
這三天我也睡在上面,只不過貼着牆邊,他們三個一牀被子,我自己一牀,中間還隔了一牀。
第一天晚上的時候,我說我也要睡這兒,讓他們擠一擠,不要打呼嚕,注意睡姿。
三個大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下巴齊齊掉在炕上。
花瀲:「這怎麼行!你要是大半夜的對我圖謀不軌,那我豈不是清白不保?」
我、屠戾、烏木清:……
屠戾:「這不合適,你睡這兒,我們三個打地鋪。」
烏木清:「是啊池願姑娘,這有損姑娘清譽,我們三人睡地上即可。」
我說:「咱們四個物種都不一樣,性別就別卡那麼死了。我這輩子也不打算嫁人,清譽什麼的沒命重要。山裏夜涼,你們重傷在身不宜冷着,也別勞動我扛來扛去了。若是不自在,我打地鋪好了。」
說着,我就要搬着鋪蓋告別這暖烘烘的大熱炕。
三人又齊齊壓住我的鋪蓋,漲紅了臉不說話。
我覺得這三個大男人看着威風凜凜,實則婆婆媽媽,還沒村頭八十歲的王婆子爽快。
我嘆了口氣:「行了,實話告訴你們吧,你們甭管是妖、魔、仙,就是鬼來了,我也當他是姐妹。這一天把你們仨扛來扛去我也挺累的,咱現在能早點歇了嗎?明早我還得上山砍柴。」
三人點點頭,紛紛紅着臉放開了爪子。
花瀲舉起了手:「池願,我睡你旁邊。這兩個人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看着一本正經、一臉正派,其實花花腸子多着呢。我既不打呼,睡覺還老實,你聞聞,我還香香的呢。」
我、屠戾、烏木清:……
屠戾冷笑:「你不是怕她大半夜對你圖謀不軌嗎?」
烏木清呵呵:「你不是怕自己清白不保嗎?」
我湊近他聞了聞:「是挺香的,比鎮上薛家大小姐身上都好聞,就你吧。」
花瀲瞪大眼睛看着我從他的衣領前退開,臉一直紅到脖子根,兩隻手絞着身上的粗布衣襬。
「你可千萬別愛上我,我醜話說在前面,我不跟比我醜的女人談戀愛的,但……你如果非要死纏爛打,我……我也不是不可以……妥協一點點。」
我、屠戾、烏木清:……
我拍拍他的腦袋,語重心長地說:「早點睡吧,說不定能多長點腦子。」
5.
家裏多了三個大男人,尤其是湊齊了妖、魔、仙三個品種,日子過得格外雞飛狗跳。
喫飯靠搶,說話要嗆,睡覺奪被,犯錯互推。
我像是養了三個不懂事的兒子,斷不完的官司,勸不完的架。
好不容易熬到他們仨能下地了。
我問他們:「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走?」
花瀲一屁股坐地上,抱着腿在地上打滾。
「阿願,我腿疼,你快把我扛炕上。」
屠戾和烏木清在用眼神罵他不要臉。
我走過去,抬起了腳:「再裝,我就把你腿踩斷。」
誰知花瀲竟賴皮地抱着我的腿不撒手。
「你個狠心的女人,睡完人家轉臉就不認人!前些日子還說人家香香,現在膩了就恨不得一腳踢開。你無情無義你薄情寡義!你……」
我趕緊蹲下捏住他的嘴,糟心地白他一眼。
「閉嘴吧你,一張嘴就像有一百隻鴨子在我耳邊嘎嘎亂叫,你其實是鴨子精吧?」
說完我就扛起他,往炕上一扔。
走你!
屠戾抱臂靠牆,眼底落寞,自嘲道:「最信任的兄弟聯合我的未婚妻篡奪了我的王位。我現在無家可歸,回去也是被趕盡殺絕,倒不如死在這裏。」
我、花瀲、烏木清:「兄弟,你實慘。」
被兄弟捅刀不說,還被順手戴了綠帽,難怪當初在山上那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嗯……確實不太容易想開。
我啞口無言半天,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世上難事諸多,死卻是最容易的。你一大男人,成天把死掛嘴上娘們唧唧的。我們村頭王婆子活得可比你難多了,人家都熬到八十了還在拼命折騰。當然,你要真的想白費我的藥和錢,那就滾遠點死,別把血濺我房子上,我也只當沒救過你。」
屠戾放下胳膊,站直了身子,深深地凝視我。
半晌才啞着嗓子說:「你說得輕巧。」
我說:「人活一世,就得折騰,就是歷劫。劈下個天雷,豬還知道挪兩步,你倒好,乾脆就地躺平。
「我要是你,捅我刀子就乾死他,王位丟了就搶回來,喜歡的女人得拴身邊,到那時候再讓我死,好歹我甘心,我瞑目。橫豎要死,就算無功而返,也得噁心他們一把。」
屠戾挑眉輕笑一聲:「聽你這麼一說,我要不搶回王位,就既娘們唧唧,又死不瞑目?那我改日法力恢復了,確實得回去搶它一搶。」
說到這裏,他掀起眼皮看我一眼。
「至於女人,我和她並無真情,不過是指腹爲婚的勢力聯姻,不要也罷。」
我眨了眨眼:「哦,你這綠帽戴得不虧。」
花瀲:「無情無義!薄情寡義!呵,男人。」
我、屠戾、烏木清:「閉嘴吧你,就你戲多。」
眼見着這兩人暫時都不打算走了,我乾脆問烏木清:「你也要留下是吧?」
烏木清端端正正對我行了謝禮,一本正經地客氣道:「我的仙力還未恢復,暫時回不了天庭,還需多叨擾姑娘幾日,給姑娘添麻煩了。」
我仰天長嘆:「行吧,咱中午喫什麼?」
烏木清:「紅燒肉!炸醬麪!麻婆豆腐!」
……
6.
我一山溝溝裏的村姑,養三個大男人是真挺費勁的。
前些日子他仨連炕都下不來,一點不動彈,喫得還一個賽一個地多。
我看着癟下去的錢袋,對三人說:「住這兒可以,但不勞者不得食,你們得幹活。」
屠戾點頭:「我可以砍柴劈柴挑水,你一姑娘家的就先把這些交給我吧。」
……他現在想起我是姑娘家了,前些日子把他們扛上扛下的時候倒是半點不臉紅。
我說「行」,然後看向了花瀲。
他不要臉地衝我拋媚眼:「我負責貌美如花,給我們阿願養眼。」
我一巴掌拍他腦袋上。
「就數你喫得最多,還想啥活不幹?」
他撒潑打滾地揪着我袖子哭唧唧:「你個狠心的女人,我這細皮嫩肉的你怎麼捨得讓我幹那些粗活!
「老子以前走哪兒不是被女人捧着哄着的,從地府到天界就沒見一個你這麼對我的!我不管,你睡了我就要對我負責!我……人家不要砍柴劈柴挑水嘛~」
我頭大地抹了把臉,有氣無力地妥協道:「現在閉嘴,你可以跟我去鎮上賣花露。」
花瀲立馬做乖巧狀,安安靜靜地抿緊了嘴。
很好,世界清淨了。
我再看向烏木清的時候,直截了當地問:「你想做什麼?」
他茫然了一瞬,歪了歪頭:「喫你做的飯。」
……
我再問:「那你會做什麼?」
他眼睛亮了,像是終於等到會答的題。
「我什麼也不會。」
……
關鍵他一派正經,滿臉誠懇。
我絕望了:「這合理嗎?你一神仙,不該神通廣大嗎?就算你現在沒仙力傍身,你飛昇前總是食人間煙火的吧?」
烏木清有些羞怯地說:「我生來便是仙,是仙與仙的結合,不經歷飛昇的。」
得了,原來是個家境富裕的主兒,還真不食人間煙火,難怪第一次喫我做的飯時就是那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我徹底麻了。
他忙找補道:「我可以學的。」
我擺擺手:「算了,有教你那工夫,我都能做三遍了,你隨意發揮吧。」
……
7.
我趕着牛車馱花瀲去鎮上賣我做的花露。
他去的時候,一路都在我耳邊嘟嘟囔囔。
「阿願你不愛我了。睡我之前說我香香,得手之後就不珍惜。唉,我知道我貌美如花傾國傾城,可你居然讓我出賣皮相給你攬客!我告訴你,我可不是那麼隨便的人,我只……」
我掏掏耳朵,從布袋裏摸出個饅頭塞他嘴裏。
「真是委屈你了,誰讓你喫得最多幹得最少呢?你現在有兩條路選,要麼出賣皮相,要麼回去砍柴。」
花瀲惡狠狠地嚼着饅頭瞪我,就差把「逼良爲娼」四個大字寫臉上了。
結果到了街市上,攤剛擺好,就有一羣女人呼啦啦地奔他來了。
花瀲一改愁苦不甘,端是一派風流倜儻,一顰一笑眼波流轉間,便不動聲色地把我的原價抬高了三倍……
三倍啊!心都黑透了吧!
可那幫婦人小姐愣是眼都不眨地飛蛾撲火。
她們往花瀲身上砸着香囊和帕子,嬌滴滴又爭先恐後地與他搭話。
「郎君如何稱呼?」
花瀲遞出一瓶花露:「姐姐叫我花花就好,這瓶花露姐姐一定要買呀。」
「花花可有婚配?」
花瀲直接塞過去兩瓶:「我還小,尚未婚配,姐姐買兩瓶好嗎?」
「花花可有心儀的女子?你看姐姐我如何?」
他遞花露的手頓了一下,掀起眼皮側頭看我一眼。
眼波對視間,我心輕顫。
只是還未待我仔細琢磨他這一眼,他又嬉皮笑臉地成了平日裏的那個花瀲。
好傢伙,他直接端了十瓶過去:「姐姐自是千好萬好的,要是把我家這十味花香都擦了去,那便是人間花仙,絕世無雙。」
「那我也要十瓶!」
「能不能排隊啊你,先給我這十味花香!」
我原本還帶了我倆的乾糧,結果沒到中午,就得趕着牛車返程了。
我拎了拎腰側鼓鼓囊囊的錢袋,決定回去給花瀲加雞腿。
正這麼想着,花瀲就湊到我身邊,挨着我拔開了一瓶花露的塞子。
「不是都賣光了嗎?」
他笑嘻嘻地將花露滴在指尖,點在我耳垂上。
「這瓶是我專門爲阿願留的,阿願也是女孩子嘛。」
我不自在地抬胳膊抹了下耳朵:「我要擦家裏有的是,賣了多好。」
「哼,就你個守財奴,認識你這麼久也沒見你擦一次。」
我沒接話。
那些愛打扮的女子總是有人疼有人愛,我孑然一身,擦給誰聞,又取悅於誰呢?
花瀲見我沉默,找話般地說:「真看不出來你還會做花露這種精細活。我以爲你糙得只會使蠻力。」
我咬了咬下脣肉,笑道:「是我娘教我的。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現在已不大能記清她的臉了,但我娘教我的東西,我一樣也沒忘。」
花瀲看了看我,仰身躺倒在牛車上,枕着胳膊看天上的雲。
許久才說:「我娘也走了,剛走沒幾年。只是她臨死了還惦記着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心心念念讓我去認爹。
「她哪裏知道,那男人現在被他那些風流債整癱在牀上,幾個兒子又廢又作,都眼巴巴地盼着他歸西呢。」
我問他:「那你不趁他尚在世的時候去看他一眼?」
花瀲沉默片刻,沒了平日的浪蕩勁兒,言語中都透着狠戾與憎惡。
「等他閉了眼,我就帶着我孃的玉佩去看他一眼。生而不養,他不配當我爹。」
我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又專心趕我的牛車去了。
過了會兒,他湊頭過來,趴車上歪頭看我。
「你怎麼不像勸那魔頭一樣勸我呢?叫我不留遺憾什麼的?」
我推開他湊到我臉旁的腦袋,斜他一眼。
「你和屠戾又不是一碼子事兒。他面對的是仇人、是叛徒,你面對的是你爹。如果你不想去見他,那他對你來說就只是陌生人,但事實上,你想與不想,心裏已有定奪,我勸與不勸,與你無礙。」
花瀲輕輕地應了一聲,又嬉笑着說:「那我聽阿願的。若是阿願讓我去,我便勉強見他一面。若是阿願不讓,我就等他嚥了氣再去。」
此時,他臉上掛着漫不經心的笑,眼裏的情緒卻極淡極淡,透着難得的認真。
看着我的眸,像要把我吸進旋渦中去。
我拍拍他的腦袋,安撫般地說:「那就去吧,橫豎也要去的,不是嗎?」
8.
日子就這樣過了下去。
家裏的碗筷多了幾副,衣櫃裏塞滿了各式男子的衣服。
就連被子都在三人的強烈要求下,由一牀改爲三牀。
我扯了布回來改被子的時候還嫌他們毛病多。
「你們再過幾日恢復好了就要走了,三個大男人能不能將就將就?一個賽一個地嬌氣。」
他們三人其實早就調養得差不多了,偏偏對要離開的事情閉嘴不提。
反倒逮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吵吵嚷嚷個不停。
花瀲:「還不是臭神仙一天到晚在被窩裏放屁,在天上不食五穀雜糧,一落人間就管不住嘴,天天跟放炮似的,把我都燻臭了。阿願,你不會因爲我臭了一點點就不愛我了吧?」
我連眼皮子都懶得抬:「不會,我本來也不愛你。」
他撒潑耍賴地在炕上打滾,滾到我腿邊就像只貓一樣地蹭:「嚶嚶嚶,女人就愛口是心非,我懂的。」
……
烏木清原本蹲外面洗碗,聽了話就急赤白臉地從門口進來。
「死狐狸,你說誰放屁?你不放屁,你是不是連屎都不拉啊?你當你是隻喝露水的仙女啊。」
要往前推些日子,我是絕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神仙就是我初識時那個端方出塵的烏木清。
可,近花瀲者黑,是萬年定律。
我已經習慣了逐漸粗俗的元義仙君。
我一邊讓烏木清淡定,一邊指着門口說:「要打出去打,上次你們拍壞的桌子,可費了我不少銀子買新的。」
兩人就吵着嘴瞪着眼去了外面。
可打着打着,不知怎的就變成了三人混戰……
我突然就想起了他們之前跟我說的。
我撿到他們的那天,其實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三個人無冤無仇,卻拼了命,打成了三敗俱傷、半死不活的局面。
而起因,不過是烏木清聽聞有邪物爲禍人間,便請命下凡,剛落到地就見到了失魂落魄的屠戾。
想也知道當時烏木清那張滿口正義道德的嘴能說出什麼難聽的話,正趕上屠戾心灰意冷、滿腹邪火,兩人便打了起來。
而花瀲,純粹是個腦子有病的。
他路過就路過,偏偏要嗑着瓜子在旁邊看熱鬧,光看還不過癮,嘴也欠欠兒地找打。
烏木清一看,又是奸邪之物,必與這魔頭是一夥的。
屠戾一看,又來一找死的,毀滅吧世界。
於是,三個人就打起來了……
好不容易在三人的吵架拌嘴中拼湊出完整真相的我,只想說:「你們三個有天定之緣,合該同牀共枕五百年。」
而現在,聽着外面一會兒碎幾個花盆,一會兒倒幾個架子,乒乒乓乓、噼裏哐啷的,我實在是坐不住了。
我別了針,往門口一站,看着滿院狼藉,一股無名火直往上躥。
「打吧,再壞一件東西,你們今晚都留院子裏喝西北風吧。」
下一刻,世界和平了。
花瀲:「阿願,我要喫炒山菇。」
屠戾:「阿願,我是被牽連的。」
烏木清:「阿願,是臭狐狸先動的手。」
我頭大地看着三個不孝子:「我上輩子一定是掘了你們三個的墳,不然老天爺不會這樣懲罰我。」
9.
我嘴上說着「讓我清淨點」,心裏卻已經把這樣的熱鬧當成了一輩子來過。
理智上我清楚得很,總有一天這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終會只留下我一個人。
可我沒想過,當離別來臨時,我只覺得曾經的冷清孤寂恍如隔世,卻又來得這般洶湧。
第一個離開的是烏木清。
他收到了天界的急召傳音,需迴天庭與之前接手他任務的仙友一起復命。
他走前,我帶他去了趟鎮上,還是坐着我那輛牛車,襯得他這神仙都沾滿了煙火氣。
我們站在一座拱橋上,望着熱鬧的對街。
烏木清問我在看什麼。
我說在等人。
當一匹疾馳的駿馬出現在街道上,在告誡路人讓路的大聲疾呼中,一老叟突然晃晃悠悠地走向了路中間。
馬背上的人怒喝嘶吼,臨跟前勒着馬差點摔了下去。
那老叟不知嚇得還是擦了馬蹄,跌坐在地。
我指着那處問烏木青孰對孰錯。
「自然是騎馬者任性跋扈,老叟可憐遭殃。」
我點頭:「再等等。」
這場鬧劇以銀錢賠償結束。
可沒過一會兒,又一輛馬輛不快不慢而來,那老叟又跌坐在地,索要銀錢。
我又問烏木青作何感想。
他薄怒低斥:「這老頭太不講究,倚老賣老,詐騙索財。」
我繼續點頭,指了指那老叟:「他好像要走了,我們跟過去看看。」
那老叟停在一處破敗的宅院門前,院裏架着湯藥鍋,還有四五個穿着補丁棉襖的孩子。
一看就是窮苦人家,老老小小,盡是只能張嘴等喫的年紀。
我說:「那些孩子都是他收養的乞兒,你現在覺得他壞透了嗎?」
烏木清抿了抿脣,沒有說話。
我側頭看他:「這世上哪有絕對的善惡,妖魔鬼怪獸人仙佛皆是如此。就像屠戾,心有怨恨,卻不忍對昔日兄弟痛下殺手。就像花瀲,看起來像是禍害了三界的良家女子,卻實則連戀愛都沒談過。」
我頓了頓,看向遠處:「就像我,當初救起你們三個,並非心地善良,只不過是覺得太過孤寂罷了。」
烏木清看了我許久,突然笑着摸了摸我的頭頂:「阿願的善與惡都坦坦蕩蕩,只是性子略彆扭了些。」
我拍掉他的手,有些不自在地將臉撇向別處。
「不能摸頭,會長不高的。」
10.
第二個離開的是屠戾。
他說他那兄弟辦了個盛大的登位儀式,他若不出現,便有些掃興了。
我送了他副銀角套,用來套在他那隻斷角上的。
是之前找鎮上最大的銀樓打的,還多付了錢指定了最好的工匠。
上面刻着佛經,是有關清心與祝福的佛言。
我說:「我沒什麼錢,只能打個銀的,你若覺得不好看,便不要戴了,收起來當個念想便好。」
可屠戾卻二話不說戴在那半截斷角上,深深凝視我:「阿願,好看嗎?」
我盯着那銀角套,有些侷促:「你一魔,頭上掛着佛經會不會相沖啊?我看還是摘了吧。」
他卻難得露了笑:「所以你當初往上刻佛經的時候怎麼想的?現在說這話是不是太晚了些?」
「……不會真相沖吧?」
我有些擔心地盯着他的角。
萬一和人打着打着,突然限制了法力,那豈不是成了送上門的賀禮?
屠戾屈起食指敲了下我的腦門:「傻瓜,要這麼靈光,那些驅妖驅魔的道士早遁入佛門了。」
「哦。」有道理。
「阿願,我只是回去討回自己的東西,但我很快就會回來,你在家等我好嗎?」
我愣了一下:「你不回去做你的魔尊嗎?」
「魔尊要做,卻沒什麼意思,我還是喜歡待在你身邊的日子。你懂嗎?」
我眨了眨眼,低頭看着腳尖。
「你只是想找個人強加你活着的意義,我是不婚主義,你別給我壓力。」
屠戾勾着我下巴抬起我的臉,湊近了直視我的眼睛。
「阿願,別急着拒絕我,等我回來。」
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讓他千萬平安。
11.
最後一個離開的是花瀲。
用他的話來說,好不容易把那兩個給熬走了。
他說他不放心先走,怕那兩人會拐走我。
我拍了拍他的腦袋:「別傻了,最不像好人的那個就是你了。」
花瀲哼了一聲,卻一直拿眼睛看我,又期待又急切。
我說:「你磨蹭什麼呢,再不走你爹就要閉眼了。」
他手一伸,一臉的理所當然:「我的禮物呢?別藏着掖着了。」
……
「我說沒有,你會哭嗎?」
他沒哭,直接生氣到跳腳。
「沒有?爲什麼?爲什麼我沒有?憑什麼那個魔頭有?你是不是看上他了?我不管,你得對我負責,不能三心二意朝三暮四,只能有我一個。再說了,我不比他好看?你是不是眼瞎啊。」
說着說着,他還真就坐地上抱着我腿哭了起來。
「我就知道你這女人又狠心又花心,是我癡心錯付。可分明我長得最好看,你放着我不喜歡去喜歡那兩個醜男人,這合理嗎?池願,你告訴我這合理嗎?」
我踢了他一腳,問他:「你一個兩千多歲的老妖精,成天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這合理嗎?」
他憤憤地瞪我:「都是你逼的!」
「行了,別裝了,快走吧。」
花瀲靜了下來,站起身低頭看我。
他問我:「阿願,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我抿了抿脣,半晌才笑道:「走哪兒去?這裏纔是我的家。」
花瀲也不失望,壓下身子抱住我,腦袋在我耳邊蹭了蹭。
「那你就在這裏等我,等我回家。」
12.
我食言了。
因爲我死了。
死在那條大姐溺死的河裏,爲了救村裏那個總愛撿石頭砸我牛的臭小子。
我沉進水裏的那一刻,耳邊是熱鬧的。
有那臭小子的哭喊聲,有岸上趕來村民的呼救聲,也有我爹我娘溫柔的話語。
有二哥的笑聲:「阿願乖乖在家看家,等二哥去山上給你逮兔子玩。」
有大姐溺水的呼救聲:「阿願,救我!找人救我!」
還有烏木清、屠戾和花瀲的聲音:「阿願,等我回來。」
我想,對不起,我等不到了。
我想,很好,我要去見爹孃大姐二哥了。
我真的太孤獨了,就這樣吧。
13.
我叫池願,住在鏡花山的山谷裏。
原本我有一個很美滿又熱鬧的家,不富裕,但充滿了愛。
可我剛懂事的時候,娘便走了。
據說是生我時留了病根,後來一直不大好,最後也沒熬到她的孩子們長大。
村裏人說:「可憐了孩子,這麼小就沒了娘。」
但我爹很疼我們,大姐也一夜長大,長姐如母,和父親一起撐起了這個家。
又是一年冬天,冷得要死,雪大得入眼皆是白。
二哥早上還笑着對我說:「阿願乖乖在家看家,等二哥去山上給你逮兔子玩。」
可我等了一天,也沒等來我的兔子,也再沒等回父親和二哥。
村裏人說:「老池多好一人,可惜了。他家男娃也怪小的,又留下兩個沒長大的女娃,唉……」
大姐抱着我哭了幾天,便擦了眼淚告訴我:「阿願,從今天起你就長大了,你還有我,我們還有家。」
我說好,我都聽姐的。
可我還沒長大,大姐便在洗衣服的時候被水沖走了。
她在水裏浮沉掙扎,驚恐地喊着我的名字,喊着讓我救她。
可最後一刻,她還記着我,怕我犯傻,改口讓我去喊人救她。
我喊了,哭着扯了人來,可大姐早沒了影。
村裏人說:「池家這是犯了什麼衝,一個接一個的。」
我以爲我也很快會死,畢竟村裏人都說我肯定活不久了。
可我卻咬着牙長大了。
一年又一年,撐着最後一口氣,活了下來。
村裏的人卻漸漸避我如蛇蠍:「就她命硬,是她剋死了爹孃哥姐,造孽呦。」
我越長大,越孤獨。
沒人願意靠近我,就連村裏的狗死了,都要賴說是從我門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