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07|閱讀時間 ‧ 約 54 分鐘

【短篇小說】山海歸途

前言

  這本來是一篇為了成為克蘇魯劇本的小說,但寫著寫著覺得還是換成正式的小說格式比較能展現我想表達的內容,於是乎就有了這篇。

  龜山島對我來說是個神祕的地方,這次以它為主題來創作,包含它的神話與地貌。這次的寫作對我來說也是個有趣的經驗,寫完後有個願望就是和朋友們去島上看看。

  風劃過冷冽空氣,飄過濤濤海面,飛越白沫陣陣的沙灘,迎上兩隻溼透的狼狽動物,橘色狐狸與棕色土撥鼠,吹得牠們毛髮雜亂、灰頭土臉。隨風一起撲向牠們的還有滾滾打向陸地的濁灰海水,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漫上米黃沙灘與牠們的身體。

  沁涼海水激得狐狸一陣哆嗦,鼻頭微微抽動,蜷曲的身體舒展開來,緩緩翻了個身,仰躺在沙灘上。牠慢慢張開眼睛,眼睛緩緩由右掃視到左,又從左移回右,最後定在中間,盯著自己的鼻頭。牠伸了兩隻前掌碰了碰鼻子,眼神甫一接觸到腳掌,即被它們深深吸引,牠仔細看了看、甩了甩它們,呆了一會兒後頹然低下頭,張著擁有利齒的嘴巴,良久沒有發出聲音。

  忽然一聲「呃」從旁冒出,那隻土撥鼠發出呻吟,嚇得狐狸翻身警戒,牠豎起毛髮,面目猙獰,齜牙咧嘴地瞪著土撥鼠。

  陡然翻身的土撥鼠看見獠牙大嘴離自己的眼前不過幾公分而已,驚得從喉頭溜出「咿嘻」聲,猛地全身毛髮豎起,身軀彈起,背對著狐狸,迅速地跑了起來,嘴裡嚷嚷著:「救命啊!」

  但那土撥鼠的兩腳跑步速度實在不能說是「迅速」。狐狸輕輕一躍就落在牠跟前,大聲說:「等等!你會說話?!」這時狐狸才知道這隻土撥鼠的身高和印象中的不太一樣,牠站起身來足足比狐狸高上一截。

  「狐狸說話啦!!!」土撥鼠前肢掩嘴,往後退了三步,全身發抖攤坐在地。

  「你這隻土撥鼠會說話也很奇怪啊。」狐狸沒好氣地回嘴。

  土撥鼠聽到後跳了起來,用手摸摸頭、身軀,看了看手腳全身,又原地轉了一圈,看了下尾巴,呆了半晌,才用右手摸著後腦勺對狐狸說:「欸,好像是這樣呢⋯⋯」

  狐狸正要回話,忽然籠罩天空的灰雲迅速轉黑,陰風大起,浪濤劇烈。牠的鼻頭抽動,轉頭面向大海,皺眉說:「看來這裡不能久留,快走吧!」

  狐狸推著土撥鼠朝著內陸快步走去,土撥鼠問:「你發現了什麼?」狐狸沉吟說:「在剛剛那一瞬間,海的氣味夾帶了淡淡的腐臭味,也幸虧我變成犬科動物,才能勉強察覺⋯⋯」

  狐狸尚待說話卻被眼前場景震懾,昏暗天色下,只能看見高聳峭壁突兀地阻擋牠們的去路。

  「呿!你來決定要往哪走吧!」狐狸抽動著鼻頭,眉頭更皺。

  「這⋯這⋯」土撥鼠左顧右盼,不論左右,牠的視野只能看見延著峭壁底部生長的黑灰雜草,再遠則漆黑一片。

  「快點!」狐狸大聲說,往海的方向嗚嗚低鳴。

  「欸⋯⋯欸⋯⋯」土撥鼠急得快哭出來了,「那就這邊吧!」土撥鼠指了指右邊,忽然身子騰空而起,接著坐在一團絨毛上,原來是狐狸將牠駝在自己身上,全力奔馳。

  「哇啊啊!這樣太刺激了!啊對了,你是誰啊?到底是什麼東西在追我們?」土撥鼠張大眼睛看著四周,忍不住問狐狸。

  「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了,我還想問你呢⋯⋯但是印象中⋯⋯我好像是⋯⋯人?至於追我們的東西⋯⋯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狐狸氣喘吁吁地回答,雖然如此,仍足不點地、左閃右躲迎面而來的樹枝、草叢。

  轉瞬間,衝出林子,轉過山坳,不遠處火光點點。土撥鼠說:「往那跑,快!」狐狸全力奔馳,離火光越來越近,距離將近十幾公尺時,狐狸突然停下,幸好土撥鼠緊抓狐狸的毛,才沒有摔下狐背。

  「你做什麼啊?!」土撥鼠穩住身子後,大聲說道。

  「你看那些火⋯」狐狸狐疑地說。

  土撥鼠瞇眼細看,那些火竟然浮在半空中,沿左右排列,似乎繞成一圈。但奇異的火只吸引土撥鼠目光幾秒鐘,牠瞇著眼,看見火的另一端,有一人類女性,她全身散發著耀眼光芒,卻不刺眼。相距這麼遠,卻彷彿能一窺她臉上的表情,她在微笑。

  「有古怪⋯」狐狸咕噥著。

  「但我們還能怎麼辦?只能進去了吧?!感覺這火焰不會害我們。」土撥鼠幫狐狸打氣道。

  驀地聽到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狐狸再無半分遲疑,四足一蹬,縱身一躍,跳進了圈內。

  甫一落地,狐狸與土撥鼠只覺一陣風襲來,那神祕女子迅速繞過他們,同時轉身,雙手一帶,把牠們朝圈子中心拋去。狐狸在慌亂中朝後看,只見一隻散發黑煙的爪子伸進圈來,尖爪散發淺紫螢光,銳利惡寒,只差幾公分就要劃到狐狸和土撥鼠。這隻爪子的主人整個身軀都裹滿黑煙,眼睛的部份燃燒著紫火,似有無盡的怨念在其中。

  而那神祕女子在這瞬間,彷彿獨立於時間之外,以非現實的速度迅速移動到這隻爪子的主人身邊。她一手輕撫在那怪物的兩眼之間,嘴巴輕顫,低語幾聲後,那怪物發出一聲嚎叫,全身燃燒起來,與那些漂浮的火焰同樣溫暖。而狐狸與土撥鼠,在地上翻滾了幾圈後,暈了過去。

  當狐狸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處在昏暗的屋內,藉著屋外照映進來的微弱火光依稀可認出這間是混疑土製的老舊房屋,而土撥鼠就睡在旁邊的椅子上,發出低沉呼嚕聲。透過火光,狐狸瞥見那神祕女子在屋外,已不再發光的身體背倚著門,雙手懷抱胸前,兀自低頭。

  狐狸輕輕躍下沙發,四顧打量。室內貌似十分潔淨、傢俱齊全。不知道是否是因為衝擊的影響,狐狸覺得眼睛看出去的畫面變成無數灰白交錯的小格,混合成馬賽克景象,四周的傢具、暗牆飛快的旋轉起來,那些小格漸漸地放大⋯放大⋯狐狸前膝一跪,身子倒了下去。

  狐狸腦中一片混亂,只聽得「狐狸你怎麼了?」,身子被挪動到柔軟的表面上。又聽得一個聲音說:「就這樣放著吧。」頓時有一絲光芒照進內心,狐狸猙獰的表情也舒緩下來。

  當狐狸又再次張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搖曳的燭火,蠟燭用乾掉的蠟液固定在地板上,一旁的竹籃盛滿了許多長扁形的餅,那隻土撥鼠,正用短短的前肢抓著餅的尾端,不停地用堅硬的門牙啃食,一口接一口,不亦樂乎。

  狐狸看到土撥鼠的模樣,也抓了幾片餅吃了起來。

  吃著吃著,一陣微風踅過,那女子從旁廳出來,輕輕坐在狐狸旁邊。

  「好久不見啦,奇、笈」那女子分別對狐狸與土撥鼠微笑說。

  「妳剛發光吔,好厲害哦!咦?妳認識我們?」土撥鼠眼睛一亮。

  「這裡的居民我都認識哦,尤其是你們兩個,前幾天才見過面呢。」那女子雙腳併攏縮在胸前,露出掩在烏黑大袍底下的同色長褲與包頭平底鞋。「你們都稱我作蘭姐,我就住在西邊的另一座島上,收到這裡有緊急通知,趕緊過來看看,沒想到竟然變成這樣。」

  奇看著奇裝異服的蘭姐,往旁邊瞥了一眼笈,對蘭姐衝口說出:「蘭姐,我們到底是誰?」

  蘭姐微笑不答,抬頭環顧四周後說道:「你們⋯⋯你們就住在這裡喲!」

  奇瞪著蘭姐不答話,而笈抬頭四望後緩緩說:「是⋯⋯嗎?」

  蘭姐頓了一下,說:「原來如此,你們變成動物之後,遺失之前的記憶。別擔心,這是正常的,因為腦袋在體態變化的過程當中,會暫時將先前的記憶壓入記憶深處,確保舊的身體記憶不會與新身體衝突。」

  蘭姐繼續說:「別擔心,等你們變回人類,記憶會自動恢復。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借助你們的力量。如你們看到的,那個追你們的黑色怪物來自大海,代表管理大海的神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我需要去確認下情況,而你們⋯⋯時間緊迫,我想請你們去找這座島的主人,他會幫助我,到時候你們要回到原來的世界時,也會需要他的力量。」

  奇與笈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奇說:「蘭姐,雖然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但妳怎麼會知道這些事?說到底,這裡到底是哪裡?我們為何要相信妳?如果我們不理妳,對我們而言,反正再壞也不會比現在還壞了,不是嗎?」笈忍不住回想剛才的景象,顫抖著說:「是啊,我們對外面的怪物毫無還手之力,還不如躲在這裡算了。」

  蘭姐蹲下身子,輕摸奇和笈的頭,說:「奇、笈,我知道你們會疑惑、會害怕,這是任何人都會有的反應,也包括我。」蘭姐低頭,手縮到一半,又伸了出去,握住奇和笈的前肢,續說:「我也不願意你們去冒險,但事態真的很嚴重,這是可能會波及到全世界的災難,我需要你們的力量⋯⋯」

  蘭姐緩緩低下頭,神色黯淡。笈伸出前肢碰了碰奇,眼神透露出盼望。奇看到笈的神情,眉頭微蹙,內心慌亂不已。

  良久,蘭姐突然站了起來,指著門口右前的方向說:「我該走了,如果你們願意的話,跳過那個牆垣,往那個方向上山,約莫一小時,應該可以到達山頂,到時你們自然會知道怎麼做。」

  奇與笈眼睛一花,蘭姐已站在門口,說:「靠你們了⋯⋯我的⋯⋯」話音未落,蘭姐已離開屋子消失在牠們的眼前,奇耳朵微顫,忙衝出門口,遠遠只看到蘭姐全身又散發出光芒,身影隱沒在黑暗之中。

  奇看著蘭姐消失的方向,目光逐漸銳利。

  「我們這樣真的不會有事嗎?」笈問了問在牠身下的奇。

  「希望囉⋯⋯」奇敷衍。

  一鼠坐在一狐身上,在只有些許月光照耀的黑夜叢林中穿梭。笈手上拿著「火焰」,那火沒有燃物卻生生不息,毫無型體卻也能牢牢抓住。也幸虧這火,得以照亮奇眼前的雜草茂盛的蹊踁,微禿的地面訴說著以往的繁榮,左右耀武揚威的植被則訴說著現在的蔥蘢。

  隨著奇邁步奔跑,雜草窸窸窣窣向左右劃開,驚動不少昆蟲鳥獸,引起不小騷動。

  「這不太妙啊!」笈失聲說。

  「我知道。」奇低聲回應。

  剎時被牠們甩在身後的鳥獸突然漫天逃竄,鳥啼蟲鳴四起,萬頭攢動。笈急忙高舉手中火焰往身後看。在溫和的火光照耀下,只見一怪物落後他們數十公尺,利用長長的前爪伸向前方的樹木,用力一揣,把身體向前彈射,再把爪子收回,如此反覆動作,速度飛快。被怪物爪子親吻到的樹都支離破碎,形貌可怖。

  「再快點,快點啊!」笈一手緊握火焰,一手緊抓奇的毛髮,大聲呼喊。

  奇顧不得回嘴,大口大口喘氣。雖然四肢仍動得飛快,但速度逐漸慢了下來,奇眼前一黑,前腳踉蹌,上半身不由得栽了下去,將身上的笈甩飛。

  笈沿著路旁邊坡滾下,途中壓過鬆軟草叢止住了速度,就在意識天旋地轉之際,笈急忙揮動爪子在身子下方迅速挖出凹洞,轉瞬間已將身子隱藏在層層枯葉之下。笈探頭外看,火焰掉在眼前不遠處。在微光中,依稀可見奇那橘色身子倒在邊坡上,一動也不動。

  笈躡手躡腳地爬出洞穴,放大所有感官能力,想要找出怪物的所在。念頭剛起,週遭樹木接連倒下,笈顧不得謹慎行事,趕緊四肢並用向奇奔去,將奇勉力駝上自己的背往回跑。顛簸之中,奇被震得恢復意識,搖了搖頭後從笈的背上跳下,小聲說:「來,小聲點,我們要快點到山頂。」奇嘴裡叼起火焰交給笈,讓笈騎上背,伏地身姿小心翼翼地在草叢中前進。

  笈盡可能地將身體壓低,貼上奇的背,手中的火塞入口中含著,不露出一絲光芒。奇睜大雙眼,隱身在小徑旁的草叢中,順著路徑的方向前行。路的坡度越來越陡,踏過一連幾片腐朽的木板,轉個彎繼續上行踏過階梯,終於到達一個平台。平台上唯有一個綠點斑駁的水泥矮樓,牆上玻璃窗裂,年久失修。周圍散落許多建物殘骸,顯然無人踏足已久。

  奇和笈環顧四周,將整座島的景致一覽無遺,海風吹來,枝葉婆娑,摩擦的「沙沙」聲響起,由遠而近。奇看到遠處海面下,有淡淡白色微光透了上來,推想應該是蘭姐。正想呼喚笈的時候,看到本被笈含在口裡的火浮在空中,越飄越高,同時越發熠熠生輝,到最後儼然像是個小太陽般照亮整座島,奇笈二人難以直視,只能掩目。

  四周隨著小太陽一起暗了下來,奇笈二獸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說:「終於⋯⋯見到面了,奇、笈。」奇笈二人抬頭只看見一成年男子,批頭散髮,面容白皙,身穿金屬甲胄,發出淡淡銀光。他輕輕晃動手腳向奇笈走來,伴著一連串急速的「鏗鏘」金屬敲擊聲,那男子一瞬間就到二人面前。他彎下身子,伸出右手,先摸了摸奇的頭,又摸了笈的頭,這時奇才注意到蘭姐的火焰被他牢牢握在左手。

  「真的⋯⋯辛苦你們了,接下來⋯⋯就交給我。」那男子極為緩慢地說完一整句話後,就不再理奇笈二人,轉頭面向海底淡淡光芒的方向,站定身子,舉起左手的火焰,緊接著也舉起右手,剎那間右手掌心冒出漩渦,四周空氣都往那聚集,不一會兒,一團藍色火焰凝聚在掌心。那火外藍中白,奇異魔幻,變化異常。

  那男子雙手一合,將兩團火焰合而為一,握在掌中,最後消失不見。此時雙手手背表面凸然顯現千縷金絲,彷彿流淌著金色水脈,由手背到手臂,最後到全身,那金色絲線纏繞著男子的甲胄表面。如流水一般,周而復始的流動,最終歸於寧靜,隱沒在男子皮膚與盔甲表面。

  那男子向前立於懸崖邊,朝著遠處大吼:「甦醒吧!我的士兵!」語音遼闊,在山林間綿延不絕。聲音未息,隨後他右腳用力一跺,地面隨著他的動作一陣搖晃,島上萬物也跟著騷動不已。

  「怎麼了?怎麼了?」奇緊張地左右顧盼,笈則開始挖地,準備要躲起來。奇瞥眼看見那男子臉上卻露出淡淡笑容。

  一聲低沉嚎叫從島的前方傳來,遠處的山頭隆起,接著竟然硬生生向他們的方向轉過來。在微弱月光的照射下,岩石間縫隙裂開,露出一枚烏黑光澤的巨大圓水晶,旁邊因海潮而淘空的岩石空洞逐漸被周遭岩石填補,最終彌平只剩裂縫可見。奇見那山頭越抬越高,其上的岩石樹木不停地「唰唰」落下,最後竟與這島上最高的平台同高。其上的水晶懾人,彷彿可以看透牠的內心。一旁的裂縫不停開合,嚇人嚎叫原來是從此而出。

  那男子手一抬,朝海中微光一指,山頭立即降下沒入海裡。整座島晃動得更加劇烈。奇忽然背後一涼,感到四周多了許多視線,島上所有生物都聚集在這平台上,向那男子臣俯敬禮。但笈不見了,牠剛才的位置倒是多了一個洞。

  那男子環顧四周,低頭說:「各位同胞,非常抱歉,請再陪我任性一回。」說完,單膝下跪,右手握在胸前。這時萬籟俱寂,奇感受冰冷刺人的海風刮過身體,在耳邊呼嘯,但他心中卻浮上了一陣暖意,這個瞬間空間中洋溢著憤怒、愧疚、歉意、妥協,最後是認同。

  「真的是⋯感謝大家⋯」那男子眼角含淚,毋須多言。

  笈確定了一件事,雖然速度不快,但這座島的確在向前乘風破浪。

  環顧四周,有許多動物圍繞,牠忍不住心想:「這是怎麼了?」忽然手被奇拉住,聽得奇說:「該跟我們說實話了吧,你和蘭姐是誰?我們為什麼在這裡?」笈轉頭看見奇伏低身姿,皺眉直視著那男子,毛髮直豎。

  那男子看著奇,發出了聲音:「哼哼哼⋯⋯哈哈哈!」,盤腿坐在地上,邊拍擊大腿邊說:「好好,如果你有疑慮,那我就說給你們倆明白,反正⋯⋯蘭也相信你們。」

  「嗯⋯⋯要從哪說起呢?先說結論吧,你們的確是我找來的,相信你們一定能幫上忙,事實也正如我所料。」那男子語氣沉重但不拖泥帶水,眼睛直視著奇笈二人,面容端正。

  「我直接說了,我本是將軍,後來因故被封印在此島。蘭是我的妻子,她為了部落長久在另一座島鑽研古老巫術。之後我預先看到了今天海洋的狀況,認為蘭無法處理,所以預先設定術式呼喚你們前來。」

  「現在海洋的狀況很危險,在耀眼太陽照射下,那美麗湛藍的海面,被莫名的穢物入侵逐漸黯沉;那繁華的海洋文明,急速腐化。那些腐化的生物,卻轉而變成邪惡的怪物,進而威脅陸上的人們,那些蘭摯愛的子民。所以她決定直搗黃龍,去找這片海域的王,龍王。只要拜託龍王,請祂出手照護這片海域,這異象一定很快就能結束。」

  「但是⋯⋯我雖然能預見今日的海洋情況,我仍無法看到未來的變化,所以我要給你們保險,讓你們自己決定是否要站出來,這命運時刻也是由你們決定的。」那男子說完雙手一揮,兩枚光球各自從手中飛出,飄向奇與笈,分別附上奇的四足與笈的雙爪,光球一碰到身體,便融入體內,無影無蹤。

  奇站起身來抖抖腳,跳一跳,笈也高舉雙手,轉動前肢,他們好像感到有一股力量進入身體裡,但又好像是自己太神經質了。奇一愣,說:「我沒覺得身體有什麼變化啊?!」笈也點點頭。

  那男子移動雙腳緩緩站起,俯身對奇與笈說:「因為是⋯⋯保險啊。」說完站定身子,與此同時海水逐漸漫上島嶼,原來整座島正在沉入海中。奇忍不住發抖,大喊:「完了,我不會游泳啊。」那男子哈哈一笑:「放心,沒人需要玩水。在這島龜上不用,在那皇宮也不用。」

  只見水面不斷上升,卻沒有淹過土地,彷彿有個玻璃罩蓋住整座島,隔離海水。隨著島逐漸沒入海水,前進速度也漸漸變得飛快。依靠水面上泄下的月光,前方海中出現諸多黑色斑點向他們泅來。那男子右手「唰」地一聲,抽出繫在腰間的軍刀,高舉著說道:「各位兄弟,萬年前從這裡離開,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回來。請你們再為了我戰鬥,為了我們的子嗣。舉起你們的武器,迎向敵人!」島上野獸大聲吼叫,聲勢驚人。

  驀地,一隻黑色怪物穿過海水隔層跌到奇的身前,奇還來不及反應,旋即一把刀穿身而過,那男子在電光石火間,瞬身到那怪物身後剌殺。許多黑色怪物就這樣不斷跌到島上,絕大多數的怪物接觸到地面的瞬間就被刺殺,少部份漏網之魚則轉向攻擊島上野獸。

  隨著湧上的黑色怪物越來越多,島上野獸陷入劣勢,各自結成圓陣抵禦。奇笈二者被一群野獸圍在中心,四周怪物逐漸逼近。奇在圈內繞圈,大叫:「讓開!我也要戰鬥!」一回頭,瞥見笈在圈外,在一怪物身後破土而出,雙爪閃爍金色光芒,躍到最高點時,右爪用力向前一揮,金爪赤化,帶出火紅瞬光,火光一滅,面前怪物隨即倒地,而笈也迅速遁入地下。如此反覆遁出遁入,倒也解決不少怪物。

  奇看著笈,心中焦慮,覺得在這危急時刻,應該要貢獻自己的力量才是。他左搖右晃,覷得一個縫隙,大跨步向前,縱身一躍,飛過野獸護衛的頭上,突然眼前一瞬,一身銀色盔甲擋在前面,大手一揮,將奇又擲回圈中。

  「他的小蝦小蟹太多了,拖慢島龜的速度,我去清理清理。你們繼續護著他,就快到了。」那男子身影一晃又消失了。奇還沒回過神,地面猛然一震,島的速度變得更快了。旁邊野獸忽然一陣呼喊,接著伏低身姿,奇不明所以,而笈正要躍出時,島嶼受到巨大衝擊,奇與笈連帶野獸與怪物都人仰馬翻。整座島發出巨大低沉聲響,傳遍整個海洋。

  島龜連續撞倒幾座柱子,最後在一巨大山門前停下。雖然遭到撞擊,但山門絲毫無損,一樣散發瑩雪般的輝光。山門後無光,黑壓壓的一片,不遠處卻突兀地空出一大片空地,空地中央亮光四射,再更遠則是隱隱可見露著淡藍光芒的巍峨宮殿。

  野獸們不等奇回神,將他抬起衝下島龜,笈連忙跳上奇的身上。山門前的黑色怪物圍了上來,一場大戰勢在必行。但是他們一下島龜,奇與笈就被甩到地上,野獸們個個神色痛苦,形貌扭曲,鳥兒的外型變了,羽毛紛紛掉落,雙翅骨頭向前扭曲,長出巨大螯角,竟然變為大螯龍蝦。青蛇的外型變了,頭顱與體態變更扁、更流線,竟然變為白帶魚。山鼠的外型變了,堅硬的門牙向前拉長,直到公尺餘才停,肥碩的尾巴也向後拉長,並化為魚尾,腹部與後腳與尾巴同化,轉變為魚鰭,竟化身為旗魚。

  島上野獸一一變身,化為海中生物,即使承受身體變形的痛苦,這些「原」野獸們仍勉力駝起奇、笈繼續向前衝刺。

  「謝謝你們,接下來讓我們自己來吧。」奇說完就跳到地面上。

  奇的腳剛接觸到地面,四肢隨即一蹬,身子化為金黃光輝,在野獸與怪物間穿梭,速度之快,大家只看到一連串金黃折線,向前延伸,直達宮殿前平台。

  待得奇與笈穿過重重的靛藍瑩光大門,爬上長卻不甚陡的晶玉階梯,四周悄無聲息。隨著階梯到了盡頭,四周毫無聲響,唯有輕微的狐狸腳步聲與低沉換氣聲迴盪,在奇的心中激起點點波瀾,奇腳步放緩,身姿放低,慢慢前行。

  隨著奇踏上最後一階,灰濛色的平台在眼前展開,四散慘白骸骨,如同山丘一樣,綿延不絕,在奇視野所及,盡皆死寂。笈站在奇的背上,看到不遠處有蘭姐的火焰圓陣,忙拍拍奇的背,朝那裡一指,奇心領神會,向那奔去。

  待得奇與笈靠近圓陣,有許多黑色怪物環伺其中,在圈外蠢蠢欲動,奇正觀察哪裡有缺口時,突然所有黑色怪物表情猙獰,黑色表皮逐漸脫落,層層血肉化為絲絲黑煙散向空中,向圓陣中央飄去。

  奇心中懷疑,但不及細想,即被一聲淒厲的哭喊喚回現實。

  「父親!住手!」那是蘭姐的聲音。

  一回神,眼前怪物只餘白骨。

  「到底是⋯」奇心想。笈拍了拍奇的背,說:「走吧。我們還有任務呢!」

  奇撇頭看著笈,點了點頭。笈還以堅定眼神。

  奇與笈來到了蘭姐的身邊,對眼前一切感到茫然。

  蘭姐跪坐在一石臺前,梨花帶淚。黧黑袍子上多了幾處破損,除了一些擦傷,似乎並沒有受到其他傷害。石臺透著淡淡銀光,其上躺著一名瘦小的黑霧怪物,身形與石臺相比,顯得十分渺小。

  笈跳下奇的背,冒險靠近看了看,沉吟說:「這⋯是快死了吧!」奇斜睨著蘭姐,說:「妳說父親⋯是怎麼回事?妳和這個怪物是什麼關係?」

  蘭姐抬頭看了奇一眼,眼中滾滾淚珠,哽咽說:「父親⋯父親身為這片海域的王,是海的生機,海的過去與未來。自從這黑色的惡意在海中出現,為了不讓親愛的子民汙染,父親將黑物容納在自己的體內,以非常緩慢但確實的速度逐步消化、分解它。但他怎麼也想不到,這黑物又急又惡,吞蝕他的身體與意志,也連帶讓所有子民感染汙濁。到最後,生命之火已將止熄,父親竟飲鴆止渴,藉由吸取與子民同化的汙濁之氣而活,雖然父親得以短暫延續性命,但卻要犧牲子民的性命。如果是平時的父親絕對不會這樣做的啊⋯⋯雖然我想盡辦法用巫術替父親續命,但毫無辦法呀⋯⋯」

  奇靜靜地等蘭姐說完後,對蘭姐說:「所以⋯⋯如果他死的話,很麻煩吧?!這片海⋯⋯再也回復不了原樣了?」蘭姐無語,默默點了點頭。一直很安靜的笈突然大聲說:「我不要!海是我們的朋友,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忘了一切,又變成這副鬼樣,但海對我來說就是最最親愛的朋友。」

  奇看了看笈,轉頭看著蘭姐,說:「嗯,就是這樣,其實我也有和笈一樣的心情,我想⋯⋯我之前的生活,海應該陪伴我很久很久,時間長到即使磨滅記憶也無法忘懷的程度了。我不想失去這樣的寄託,如此可愛的海。」眼神堅定而無惑。

  蘭姐低下頭,臉上黯沉,躊躇說:「是有一個辦法⋯⋯」

  突然一個低沉話音從他們背後傳來。「果然一開始要告訴你們才對,真不愧是大海的孩子。」

  奇和笈一驚,轉頭看,原來是那個男子,身上沒有任何一處髒汙,就像從未經歷戰鬥一般。而蘭姐一看到他,喃喃地說:「辜郎,是你嗎?辜郎⋯⋯」那男子答說:「對,蘭,是我⋯⋯久等了。」他蹲下身,深深擁著蘭姐,仰頭閉著雙眼,眼眶含淚。蘭姐雙手緊緊抓著辜郎的背,彷彿是要將身前的他牢牢抓住永不放手。短短幾個動作,卻透露著千言萬語。

  至此,奇大概能推敲出眼前的狀況了,心想:「嗯,蘭姐是海王的女兒,而這辜將軍是蘭姐的戀人,那他應該是海王的部下,否則不會對海裡的狀態這麼熟悉⋯⋯」他瞥眼看著呆呆望向辜蘭二人的笈,心想:「現在的重點是⋯⋯要怎麼解決現在的狀況,依蘭姊剛剛的態度,辦法似乎非常困難,不,是兩難嗎⋯⋯」

  奇咬牙,大聲說:「蘭姐,讓我們來吧,結束這慘劇。剛剛提到的方法是什麼?」笈回神,也附喝:「對啊,有什麼我們能幫上忙的,我們會在這不是偶然吧!」

  未等蘭姊說話,辜先說了:「沒錯,每個人的命運都不是偶然,但你們在這裡的使命已了,把我喚醒,就是你們的使命,就像所有故事中的英雄都註定成功,一定得以凱旋。」說完,輕輕掙脫蘭的雙手,站起身。蘭的右手緊緊抓住辜的左手,辜揚頭,眉頭皺在一起,雙目睜大,輕吸一口氣,輕輕掙脫了蘭的手。

  辜繼續說:「蘭,沒事的,王他會沒事的,王的力量來自憤怒,憤努的王是所向無敵的,就算是這充滿人類的惡意之泉⋯⋯與慈母的光輝。」蘭聽完,瞬間醒悟,忙說:「不,你會⋯⋯」只聽得辜一聲大喝,身影微晃,奇、笈與蘭的身體突然往後騰空飛去數公尺,跌坐一團,最下面的是奇,再來是蘭,最後是笈。

  被壓在最底下的奇大喊:「辜將軍,你到底想做什麼?」辜不答,直接走向石臺,單膝跪地,垂著頭小聲而恭敬地默禱:「王喔,我敬愛的王喔!我懂你的過去與未來,你的憤怒與悲哀。讓我最後任性一次吧,為了您,也為了我應贖的罪。」

  辜默默站起身,左手與右手緩緩平舉到胸前,接著右手掌輕輕劃上左手手掌,瞬間點點紅色潤珠滑落手心,滴入石臺上的瘦小海王。那瘦弱的怪物一浸浴到血紅水珠後,整個身體驀地顫抖起來,身型輪廓模糊,被陣陣黑煙包圍。

  辜見狀,神色頓時罩上一層寒霜,嚴厲地看著這個怪物。左手一把拎起了那怪物的後頸,來回輕甩,獰笑說:「唷!我又回來啦,你這個老頭關了我這麼久,最後還是關不了我,哼哼!你看看哦,看看,那是你的女兒,你最心愛的女兒。我果然是要和你女兒結為連理的,所以就請你死在這裡吧。」話音剛落,右手抽出腰間的軍刀,伴隨著悲憤的吆喝,鼓起手臂糾結的肌肉,雙目圓睜。刀,筆直地朝王的後頸砍去。

  刀確實砍下去了,穿過了黑霧。海王在那個瞬間消失在黑煙裡。

  辜倒是絲毫不驚,優雅地將刀收進鞘內,雙腳站穩馬步,手臂向外微張,接著大呼一口氣,使盡全身的力氣,喚醒全身的肌肉,使勁將自己的感官能力提至極限。抬頭大喝:「來吧!」

  辜的大喝,確實是龍吟龍嘯,讓奇心裡震撼不已。但隨後頂上黑煙中幽暗深處傳來的吼聲,才真的讓人體會到山崩地裂,奇瞬間感到全身失去了力氣。

  「這就是王的力量?!我們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啊⋯⋯」奇的狐狸面目糾結,恐懼著只能無助慨嘆。眼前斗大的黑煙在他們的上空匯聚成實體,除了頭部兩枚暗紅但刺眼的寶石鑲嵌其上,全身其他部位皆灰黑。頭長犄角,體側手爪伸出。其身長逾數十米,見首不見尾,盤踞在他們的上空。

  「王喔!熟悉的場面,你要像萬年前一樣將我封印起來嗎?」奇聽見辜這樣說,眼前浮現了辜將軍的身軀被龍爪像劃破紙張一樣撕裂的場面,心想:「等在我們面前的,只有死⋯⋯了嗎?」意識到這點後,奇移動身軀,擋在笈與蘭姐前。

  耳邊傳來蘭姐的呼喊:「父親,住手!辜郎他是為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四周竄出:「住嘴,逆吾者,惟有死!」那聲音忽遠忽近,忽大忽小,不知從何發出。但一說完這句話,盤旋的巨龍隨即俯衝而下,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辜而去。

  辜還是保持相同的姿勢,臉上青筋暴露,他鼓動全身的肌肉,如凜然而立的雪山般屹立不搖。

  在奇眼中,龍王的動作慢了下來,或許是將死之際,為了尋求生命的出口,意識會飛快運轉的原因吧。雖然腦中完完整整看到了龍王的動作,但身體完全做不出任何反應,腳完全無法移動分毫。

  隨著龍王漸漸逼近辜將軍,奇感到地面也隨著震顫。啊,奇妙的旅程,就這樣結束了,是真的死了,還是夢呢?

  待得龍王貼近辜將軍,正要伸出龍爪時,奇看到辜將軍的右手不知何時變成食指向上的手勢,隨後平台瑩石地板以辜將軍為中心,向上隆起,最後碎裂,露出土黃色的島龜岩盤,岩盤表面凸出許多巨大如石筍般的石柱,穿過龍王黑霧的身體,在這一瞬,岩盤速度之快連龍王也來不及反應。隨後隆起範圍逐漸擴大,連奇等人也一起被岩盤向上升,突破幽暗海水向天而去。

  淡淡金光從上頭透了下來,不多時,在重重氣泡的環繞下,湛藍波光灑向眾人,讓大家的精神一振,龍王卻劇烈掙扎起來,雖然拼命扭動著漆黑的身軀,但卻仍無法逃脫岩柱的控制。

  辜將軍動作分毫無異,始終維持一樣的姿勢,但身上卻多了不少創傷,血紅液體汩汩而出,最後支撐不住身形一晃,單膝跪下。龍王趁此機會,將身後的龍尾甩出。奇看見龍王尾巴蠢蠢欲動,忙大聲呼喊:「小心!」同時後腳蓄力,蘭姐卻已然向前奔出,臉龐遺落點點淚珠。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辜將軍被龍尾擊中,如拂去灰塵般消散,同時島龜也破海而出。

  突如其來的發展,讓奇與他背上的笈一驚,動作停滯,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眼前畫面。

  已屆晌午的陽光下,如此溫暖的陽光下,他們只感到十分的惡寒,龍王的力量深不可測,到底誰能夠與之抗衡?奇看著蘭姐朝著辜將軍消逝的地方跑去,忙四肢加速跟了上去。

  「哼,不自量力的傢伙。」龍王得意地笑說。接著翻動身軀,要將岩柱扭斷,卻沒有成功,心中一怒,使出所有力量,左右翻騰,岩柱似毫無損。「啊啊啊啊!」大叫,所有角度、所有力量都試了再試,卻仍無法逃脫這穿刺牢獄。

  無法逃脫的焦急度加上如火吞噬般的陽光,龍王忿恨,大叫:「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聲音撼動天地,潮水急速退去復歸來,激起滔天巨浪。

  一個細微聲響說:「父王。」龍王垂著頭,瞇眼看著眼前的景象,辜將軍攤坐在地,左手左腳不見蹤影,但斷口處卻沒有流出血液。龍王的女兒,蘭,坐在辜的背後,撐著他的身體,右手相互緊握。一旁是兩個無足輕重的動物,雖然樣貌有點奇怪, 不過沒什麼威脅。

  蘭繼續說:「您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惡質的怒意讓您忘了萬年前的事,辜郎他的身軀早已化作海中孤島,就是我們腳下這座島。所以你是殺不死他的。」說完,蘭怒目而視,隨即又閉上眼睛,表情逐漸和緩下來,說:「父王,為了您好,請您驅散體內的惡,慈愛的太陽能幫您。這也是為什麼辜郎要讓您恢復意識,卻又限制您的行動⋯⋯太陽是萬物的恩賜,也包括我們。父親,請變回請變回那和藹可親、受人愛戴的王吧!」說到此時,眼睛雖然紅腫,但表情卻十分堅毅。

  龍王默不作聲,不是因為蘭姐的話,而是背後熾烈的陽光造成的灼燒,讓他全身痛苦難耐,也因此龍背上的黑氣逐漸散去,露出靛藍而耀眼的光芒,如碧藍的寶石般閃耀。但那驅除的痛苦就如戒毒戒菸般,龍王發出溺水般地哀叫,不斷掙扎,最後不得不解除龍型態,幻化為一個魁梧老叟。

  雖然龍王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而退為人型態,但也因此獲得喘息空間。他趁此機會掙脫石柱的控制,掩身在石柱的陰影下。正當龍王吐出心中沉悶的一口氣時,眼前影子一晃,腹部受到撞擊,接著右手被尖牙咬住,讓他不由自主地往後倒,全身又沐浴在陽光之下。即使攻擊牠的是渺小微弱的奇與笈,但他再也無力掙脫。臉上雖然難掩痛苦神情,但再也沒有哭嚎,沒有謾罵,只是閉著眼睛,靜靜躺在地上,讓太陽驅散體內的惡。

  龍王的緊皺的眉頭漸漸緩和,抿著的嘴漸漸放鬆,蒼白的面容漸漸紅潤,神情彷彿就徜徉在暖和的被窩一般安心、自在。蘭扶著辜,一跛一跛地走了過來。蘭看到父親,眼眶泛淚,嘴角上揚。辜靜靜地盯著她,用他僅存的一隻手,輕撫蘭的臉頰、眼角,微笑著點點頭。奇笈各自閉目,兀自猙獰。

  龍王微微張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辜與蘭,苦笑著坐起身。看到奇和笈仍牢牢纏著他的身體,毫無表情地用左手拂過二者的頭,緩慢、慎重地說:「你們⋯⋯真的真的做得很好呢⋯⋯」

  龍王和緩的輕語,像風一樣,拂過奇與笈的心靈,狐狸猙獰的表情舒緩了、緊咬的嘴鬆開了,土撥鼠緊皺的眉頭鬆開了、發痛的頭止疼了。龍王靜靜地讓他們趴在他的腿上,雙手輕輕地梳理牠們的毛髮。

  龍王抬起頭,和辜與蘭對到視線,二人相視一眼後,蘭轉頭對龍王點了點頭。

  龍王左手摸著笈的頭,右手摸著奇的,緩緩說道:「親愛的孩子,謝謝你們,但⋯⋯你們該回去了,剩下就交給我們吧。因為你們,我才能找到我的職責,或許這次,我應該相信我的女兒⋯⋯以及人們。去吧!去吧!看看從前、現在與未來,找到自己的天命。」說完,龍王雙手推出,奇與笈不由得向後仰倒。

  奇視線向上,嘴巴微微張開,視線劃過天空,意識到頭即將撞擊地面,不由得縮了縮脖子,緊緊閉上眼睛。然而,碰觸到的不是地面,而是水。奇耳畔聽著水中泡沫的擾動,感受水流流過身體的每個表面,涼爽透過身體沁入心靈,讓奇不想掙扎,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在水中,默默下潛。

  他睜開眼睛,看著水面上的波光越來越遠,四周越來越暗,最後終於一片幽暗,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彷彿在這一瞬,開天闢地的一瞬,只有他在這裡。

  奇依然感受著水流摩擦過身體的感覺,一個朦朧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

  「龍王與其女決裂,辜被迫化為島嶼,與蘭一水之隔,只得永世遙望。」

  「蘭善待其子民,逐漸繁衍壯大,亦跨水至龜山定居,與辜子民同榮。」

  「文明躁進,煙囪四立,天空灰,海水濁,怪風四起,暴雨不停。」

  「龍王焦急,欲吸納汙穢淨化,但惡意之深,反倒迷失自我,不能自己。」

  「幸得二勇猛祖靈,上天下海救蒼生,還得世間清如斯。」

  等到聲音告一段落,奇才發現是自己的嘴巴在說話,原來所有的一切都緊緊以血脈相連,早已存在奔騰的血液之中,並非偶然?

  聲音消失後,萬籟俱寂,奇身處幽黑之中,伸手不見五指。眼前驀然出現微小光點。牠使勁向游那光點,前肢使勁伸長,彷彿感應到奇的心意,那光點迅速擴大,最後籠罩著奇的全身。

  慘白沙灘上,一名呆立許久的少年回過神,蹲下身輕輕撿起一個破碎的保特瓶,丟入腳邊的袋子內,這袋子內的垃圾是他與妹妹從早上開始撿的。

  忽然一個聲音傳來,「哥,幫我一下。」奇看向聲音來源。不遠處,妹妹手抓著纏繞的魚網,奮力地往後拉。

  「來了!」那少年跑了起來,迎著太平洋的風,跑得比之前更加賣力。

  2023 年 9 月 8 日重看,只覺得真是有趣的故事,如果重新理過一輪,應會成為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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