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部奇異的小說,一位鬱悶的工程師遇到奇妙的單車騎士,漸漸從她身上獲得生之渴望,然而騎士本身亦有深沉之痛,也因為這次相遇而得以獲救。我想這篇的主題是不同時空的我在對話,討論著生活中真正重視的東西吧。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花一些時間看,但自投稿半年後再重看一遍,心中除了幼稚與害羞之外,似乎還留有一些感動。
最近幾日清晨天未明,我會騎著單車,循孤寂路燈祕徑前往海邊。站在水泥堤防上,聽著海浪不斷壯烈地赴死。重重波濤衝擊內心,彷彿滌盡全身自大的傻氣,讓我明白自己只是個渺小存在,應當拋棄自我,以融入社會體制為榮。
以研發替代役的身份,進到桃園機械公司將滿一年,我已徹底了解公司是個非人性的小型社會,有自己一套死板與落後的營運系統,讓所有人都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一開始我認為自己只是適應不良,學生與上班族的構成元素明顯不同,格格不入乃是常情,需要自己努力轉變、演化才能生存下去。
經過一年的努力不懈,我終於聞慣機械銹味,將自己的內心切成好幾塊,各塊皆能各司其職。任何時候不論是虛應情事、作違心之論或感到空虛失落,我都能適時抽換運轉的CPU,在人前作盡善盡美的演出。
直到最近發生的意外讓我面臨崩壞。
身為公司的一份子,為專案勞心勞力是理所當然。這次的案子十萬火急,每日都得超時加班。就在期限截止日當天,意外發生了。
那是已過子時的深夜,我們部門所有人聚集在公司會議室裡,最後一次檢查圖紙上的標註細節。為了達到準時與準確兩項指標,我們已投入無數個夜晚,因此在這最後一夜,每個人都顯得焦躁異常。我和同事們早已檢查完手中的設計圖紙,只待上司丙經理最後審閱。當他手中的螢光筆劃下最後一張圖紙的最後一筆時,會議室內凝滯的空氣瞬間活絡起來。
恍惚間我聽見有人拍手,越來越多人拍手,我也跟著拍。我看向丙經理,他也在拍手,朝我點頭。突然他的右臉不自然抽動、鬆垮,整個人洩了氣攤坐在椅子上,我卻只是拍著手,靜靜看著他倒下,看著未來的我分崩離析。
公司高層將此事定調為丙經理個人的健康問題,菜鳥同事們都憤憤不平,我卻沒有特別的感覺。早已知道公司是一個畸型落後的社會,就該習慣這種事。然而在內心平靜的水面之下,深層礦脈已然破裂,似在述說「我的未來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云云否定現實的話語。
自此我的心裂成兩半,一半的我為了生存而動,一半的我則在悼念。為了生存的我不願放棄已然茁壯的工作價值觀,要為了旁人欣羨的眼球而動、要為了能向父母交待的賺錢能力而做;悼念的我憶起以前和朋友恣意談天說地的場景,思念過往讀書時的會心一笑,緬懷騎單車遇到的山和海。
衝突日益加劇,生活日益混沌,我該信奉什麼,又該捨棄什麼?思緒停滯。
黑暗中聽見浪花裂岸聲層層疊疊,海正述說它的偉大。直到月亮從雲後露出,劃破灰濛黑霧,我才驚覺海其實離得很遠很遠,只是消波塊前的微小蚍蜉,隨著窸窣綿密的泡沫死去,周而復始。
我想起了前輩們久未對我耳提面命的話語。
甲經理說:「年輕人就是要衝,想想怎樣做對公司才是好的。」
乙課長說:「你準時下班?該做的事都確認過了嗎?養成今日事今日畢的習慣對你的未來有幫助。」
丁生管人員說:「這個案子很趕,麻煩你們加油,達不到的話就加班。不要給其他部門造成麻煩。」
霎時丙經理歪斜的臉浮現腦中,我一怔,溼鹹的海風拂上我的臉頰,模糊了視線。天濛濛亮,抹去臉上羞赧的朵朵浪花,離開太陽從不升起的海岸,我跨上單車向公司前進。
公司的氣氛與前幾日相比緩和許多,可以在辦公室裡聽見細微的交談聲。我躡手躡腳地閃進座位,還未坐定就被隔壁部門的甲經理抓到,告訴我到會議室開會。我快步走到會議室門口敲門入內。裡頭若干人停下動作看著進門的我,除了副總與我們部門的乙課長和同事之外,還有幾位電控、製造與生管部門的人員。
「咳!你們設計部門來得及嗎?」生管人員首先打斷沉默。
「當然,」乙課長說,「我們丙經理已經安排好了。」
副總點頭稱許:「很好!這次客戶臨時提出的規格修改,雖然幅度很小,仍要加緊設計完。」
我在心裡暗暗嘲笑乙課長,在那個丙經理中風的夜晚,他根本沒有提到規格修改的消息,何來安排好的說法?忽然,丙經理的聲音刺進腦中,我連忙四處查看,原來副總手上的電話正和丙經理通話。我陷入混亂,丙經理前幾日剛中風,口應該還不能言,但此人口齒清晰,聲音沉穩。他,是誰?
只聽會議室的眾人都在向電話說一些「保重健康」、「再找時間探病」等等客套話,他都以和緩深沉的語氣回應,顯然此人就是丙經理,神智也十分清楚。
「這個修改案,我會讓乙課長負責、甲經理從旁協助,丙經理你就放心養病。」副總加大音量壓過其他人。
「感謝副總,對各位造成麻煩我很抱歉。」丙經理說。
「小事,為公司奉獻嘛,難免出差池。幸好現在有AI幫你說話,這樣就算生病也能繼續指導部屬,為公司賣命,哈哈。」副總講到「命」字時,似乎刻意加重語氣。
「是呀,哈哈。」丙經理發出僵硬的笑聲。
看著這齣荒唐劇,我感覺自己置身在毫無人性的機器中。機器裡的人類只是一個個被嵌入空格內的標準規格齒輪,機器不需要特別,不需要獨立,只要心甘情願地被其他齒輪帶動就好。一個「丙經理」壞了,還有其他「甲經理」與「乙課長」無縫替換,機器沒有任何損失。它無忌憚地壓榨齒輪,就算出現裂痕也無妨,只要適時點上微薄潤滑膏脂作為報酬就好。在這裡,任何一切都可以被、取、代。
「人呢?我們能算是人嗎?」我絕望地想。
從會議室出來,看著乙課長對著部門同仁侃侃而談未來的工作排程,我的喉頭忽然湧上一股酸意。
「對不起,我突然覺得不舒服。」我向乙課長告假。
「多注意自己的身體,身體好了才能為公司付出。」乙課長瞇著眼說。
我沒有接話,點頭致意後就離開辦公室。離開前我一直反覆思量乙課長的話,對比同事們目送我離開時那疑懼的目光,我輕輕笑了。
我牽著單車步出公司時已過中午,偏僻馬路沒有人車,只有點點細雨。萬籟俱寂的當下,腦中盡是澎湃的紊亂。我用力搖頭,擠出一小片思考的空間。遠遠看到一個人牽著單車在路旁站著,我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藉此轉變心中萎靡的狀態。
伴隨沉重的腳步聲、離合器的「嗒嗒」聲與內心嘈雜的渾沌,我緩緩走近他。聲音止住,我才發現自行車衣下包裹著婀娜的體態,是位女性。我靜靜估量她:安全帽、過耳短髮末端的溼潤髮梢、反光墨鏡上的雨珠、微溼的淺綠色罩鼻頭巾、桃紅色自行車衣與黑色車褲,以及跟我一樣陳舊的單車和馬鞍袋。
看著她的單車,心中興起一股莫名的親近感。雖然我完全不了解此人,未來的路或許也不會和她交集,但我仍好奇她與單車的故事,她從何而來?又要往哪去?
「是在環島嗎?」我不經意脫口而出。
「啊!對不起,有嚇到你嗎?」騎士回神看我,態度親切,「沒在環島,我只是來找藻礁的。嘿嘿,藻藻礁,有點可愛。」她不好意思地說。
「不,是我打擾到妳。」面對她積極的回應,我認定她是我應付不來的類型。向她點頭後,我邁步離開。
「欸!你這台腳踏車很好哦!」她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揪住我的心。
「沒有啊!這台已經很舊了。」我轉頭,發現那名騎士蹲在我的單車旁仔細端詳。
「不,我說的好不是你說的那種表面光鮮亮麗的好,」她興奮地說,「我說的好是各個零件狀態都很好的好。這兩條胎,雖然年份有點久,但表面沒有裂紋,壓力飽滿;這圈鏈條,看得出來有定時清洗、潤滑;煞車塊的厚度充裕,與輪框的間距適當;還有這座椅高度,完美地匹配你的身高,」她嘴不停歇,說了一長串後突然沉默,指著我的馬鞍袋說:「這個倒是有點舊了。」
我的心為她的單車知識折服,但隨即被洶湧的羞愧感淹沒。面對這麼熱愛單車的人,我這個拋棄單車已久的人有何顏面與她談車?若是被她發現我根本沒在單車旅行,若是被她發現我現在的重心不在單車上,若是⋯⋯。
我看著她,只淡淡地說:「是,的確是舊了。」
她站起身,牽起立在一旁的單車。「同是喜愛單車的人,我想一起騎一段,一起去看藻礁吧!」她眉毛上揚,輕聲邀請我。
話語還來不及發酵,本能反應讓我連忙拒絕:「呃,我,還是⋯⋯。」
「你等下有事嗎?」未等我說完,她搶先問我。
「欸,是沒有。」我下意識說。
「那──一起去吧!」
我張口想說點什麼,卻無隻字片語,只得點頭應允。「真的很難應付這種人。」我沮喪地想。
「雨停了。雖然有點可惜,但沒雨也很好,」騎士抹去墨鏡上的水珠,「那麼,我們該往哪個方向走呢?」
「藻礁在海邊,自然是往海的方向前進。」我給出理所當然的答案。
她一聽到這個答案笑著說:「當然囉!工程師先生。」語調轉為低沉,「我很久沒和別人一起騎了。」
「我也是,很久很久了,騎士小姐。」我以小而平靜的聲音說。
下過雨的空氣滿溢鮮活的氣息,我和騎士往海邊前進。看著她的背影,懷念之情油然而生。每一口吸入的沁涼氧氣、每一腳踩下的踏板,不知為何都充滿力量。我越騎越快,兩旁植被向後流淌。我越騎越快,漸漸靠近前頭的她。忽然她速度慢了下來,我也放慢,才發現自己氣喘不已。
騎士停下,示意我暫停。
「剛才騎了一段,我想起來這裡有我思念的東西。」她的聲音沒有起伏,常騎單車就是不會喘。她牽著單車爬上路外的土坡,我在後頭跟著她。一到頂端,視野迅速開闊,這整區是一座大池潭。黯藍遼闊的潭水在眼前展開,對岸在百公尺之外。風拂過水面吹向我們,劃出陣陣波瀾
「這是XW0272埤塘,桃園才有的景致。」她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X⋯⋯什麼埤塘?妳來過這裡?」我喘著氣吐露疑問。
「很久以前。」她只回了這句話,沉默幾秒後說:「是一位朋友帶我來的,也是他帶我重新認識這個世界。那麼我來問你,為什麼這裡有座埤塘呢?」
「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花蓮鯉魚潭是堰塞湖,」我像想證明什麼似的,說著無關的知識,「但兩者應該沒有關係。」
「鯉魚潭我也去過,是每個環島的人都會去看的地方呢!」騎士語調上揚,「我去年才去看過,你呢?」
我閉上眼睛想著要給什麼答案,最後決定誠實以對:「很久沒去了,只在腦中想念。」
「這樣就夠了嗎?那裡的回憶很重要吧。」她平靜地提出猛烈的質疑。
「日子久了也就不重要了,更何況現在的生活才是重點,『活在當下』就是這個意思。」我用「現實」這個無力的答案堵塞。
「現在比較重要嗎?工程師先生,現在的自己是由過去的自己慢慢演變來的,從過去持續累積到現在的回憶、經驗都很重要,絕對不能輕易拋棄。」她轉頭看我。我彷彿看到墨鏡下有雙靈動的眼睛,正凝視我的內心,讓我的耳朵暖烘。
「我還沒說完,」我不甘示弱地描述我的挫折,「最近幾天我才發現原本作為生活目標的現實只是個失敗集合體,是一連串錯誤的累積。我的人生已經走偏很遠了,早過了導正的時機,現在只能繼續積非成是,否則無法在社會上立足。」我幾乎哭喊出來,「我也只能繼續『正確』下去了。」
她轉頭不語。我從激情中恢復,才驚覺自己只是在無意義的抱怨,任何人都不用為我的錯誤負責,更何況是一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你說得很沉重,我應該永遠無法體會你的感受。」騎士說的緩慢,似在選擇適當的詞彙,「但我想告訴你,人生是一連串的累積,現在的錯誤不會是永遠的錯誤。只要心還想掙扎都不算晚,任何時候都是導正錯誤的時機,或者套用你的說法,不要繼續『正確』下去。誠實去追求自己心裡想要的吧!這些是我那個朋友告訴我的。」她頓了一下,右手指著埤塘繼續說,「就像花蓮鯉魚潭是因為水流不出而匯聚成湖;就像這座XW0272埤塘是人們為了蒐集雨水而挖,它們在沒有缺水的現在根本沒有實質作用。但它們向我們展現了美好的一面,讓我們擁有深刻美好的回憶,因此被我們記住。這樣的它們算是錯誤嗎?我不這樣認為。」
我接收到這些陌生的話語,腦袋無法順暢消化,只能閉上眼一點一滴敲開牢固的思想磚牆,希冀從中獲得救贖的隻字片語。
騎士見我不回應,她也沉默。風獨自呼嘯許久,她忽然開口喃喃說道:「人生那麼長,要為自己而活啊!」
「為自己而活,可是我自己想要什麼?」我沉痛地想。
我們離開埤塘繼續前進。一路上走走停停,日漸西,風漸鹹,海漸近。
我們在兩側被木麻黃包圍的小徑歇息,風甚是強勁。在枝葉沙沙聲響時,我問了在意許久的問題。
「我的故事嗎?」她說。
「我和他在附近的埤塘相遇,那時我剛開始第一次的環島之旅,」騎士看著遠方的天空說,「途經桃園,為千埤之鄉的水色風光吸引,他恰好經過約我同騎。就是在這裡他說我很美,尤其是眼睛,值得拿起相機拍下,」她拿著手機對著四周拍照,話語不停流瀉,「我第一次感到拍照可以這麼自然、愉快。他送我這付眼鏡與頭巾,說怕我遇到歹人,從此這些寶貝就變成我騎車的裝備。我們之後又一起騎了好長一段,漸漸熟悉彼此,交換了電話號碼,每年固定約出來環島。就在去年,他在夕陽下的藻礁前訴說對我的愛意。」騎士閉上眼,停頓一下繼續說,「這次,我是專程來回憶的。」
騎士的話語激起我異樣的情緒,羨慕中參雜著厭惡:她怎麼這麼耀眼,視回憶如珍寶?而我卻只能拋開過去的信念,一再屈就現實,在社會表象零丁飄泊。如今看透虛偽的社會幻象,失去崇拜偶像的理由,連過去珍藏的心也丟失了,我該何去何從?何去何從?
「那他人呢?」煩亂的我只能吐出簡短的問句。
「也不是每次旅行彼此都有空,他最近比較忙。」她躲在手機後面說。我伸手阻擋鏡頭,雖然這一路上她到處拍照,連我也沒放過,但我還是習慣不了自己被記錄下來。
「哼!人的記憶是很不可靠的,需要確實照相記錄才行。就像這兒的木麻黃,你別看它們長得很好,其實更早之前它們在離海更近的地方。」她指著小徑的盡頭,語氣落寞,「能用相片回憶不能重來的往事,很值得了。」
在這個瞬間我才意識到她很珍惜我們的相遇,所以才會拚命記錄,和我說一些我可能覺得毫無意義的話。對比我虛偽的「活在當下」,她的真誠令我感到無地自容。有多久已經沒被陌生人,甚至朋友這樣珍惜了?我的心中浮現許許多多的臉,承載著各種情緒,隨即一個一個沒入黑暗,餘下的只有我。
「那麼,我該記錄什麼?」我像是小孩般問著單純的問題。
「先記錄自己的心。」
「心?」面對這個答案,我愣住了。
「工程師先生,人一旦習慣追逐外在的一切,就會忘了如何與心溝通,這很正常。」她的話如清泉湧出,自然親切,「靜下來,輕輕撫摸自己的心。問問它,現在這個地方有什麼是你最在意,最想拿出相機記錄的東西?」
我看向天空,日光在遠方晦暗天空灑下的金色簾幕,小徑兩側身高過人的木麻黃,帶點沙塵的柏油小徑,小徑前方隱沒的未知盡頭。最後我看向她,一位自行車騎士。
我拿出手機,拍了張照。看著她,我挑眉再拍一次,將那紅通通的耳朵記錄下來。
我拍完照後,騎士眉毛上揚,接著低頭緊蹙。她牽著單車的手微微顫抖,又迅速恢復鎮定。「該走了。」她輕聲說,跨上單車。
「我們走過去吧,應該很近了,而且我也想再和妳多聊一會兒。」我強迫自己的嘴巴倚仗「珍惜相遇」的想法,說出陌生不已的話。
「哦,對,好。」她下車,聲音細微乘風而來。
我們走出木麻黃小徑,視野展開。灰、白、淡黃,各色圓潤小石頭鋪成一張大地毯,向前延伸至海中的消波塊,中間隨意點綴著五顏六色的大石。右方遠處聳立著高樓,應是填海造陸而成的臨海工業區。左方遠處則是永世駐守在海邊的白色風車們,緩緩轉動著葉片。正前方有一面褪色的指示牌,上面畫著向左的箭頭,其下寫著「藻礁保護區」。
我和騎士照著箭頭往南走,腳下石子受到擠壓,發出「嘎吱」摩擦聲,讓我緊張,加倍注意踩下的每一步。騎士動作倒是沒有額外的變化,輕巧地滑過凹凸不平的斑駁地毯。
「謝謝妳,聽了妳的故事,讓我想起一些往事。」我看著遠方風車上轉動的葉片說。
「嗯。」她的聲音如絮。
「回想這幾年,印象最深刻的時間點,不是在學校讀書,也不是工作,而是除此之外的枝微末節:父母與手足的笑臉、不知何時聽見的浪濤、路上覓食的麻雀、單車上的風景。」我語氣微顫,仍勇敢地說下去,「很奇怪,花最多時間的事卻沒有掛在心上。是習慣了呢?還是本質上討厭它呢?我之前說現在的生活是層層堆疊的錯誤,但靜下心想,其實我並不願意說它是錯誤。我相信自己在做任何決定時,一定都深思熟慮,一定做了當下對自己最好的決定。但經過無數次的選擇試驗,我發現我每次都後悔當時做的決定,這讓我惶恐。在科學中,無數次的試驗所得出的結果是可信的,背後一定有個統馭的法則在操控它。難道我無法堅持自己的信念嗎?這樣的質問如鬼魅般縈繞腦際,讓我無法下定決心改變,無法犧牲已緊抓在手的一切,因為就算下定決心改變,我最後一定會、後、悔!」我已幾近語無倫次。
「就像環島這件妳我都做過的事,出發前塞給自己的理由是多麼冠冕堂皇,看見台灣?鍛練心智?現在回想,我只是想證明,證明就算是膽小懦弱的自己也能完成一些值得被歌頌的成就,如此而已。但我究竟證明了什麼?我不知道啊!」我激動地說出害怕的事實。
面對我的傾訴,她沒有說話。突然的沉默讓我撇過頭不敢看她。陸上的天雖然積著厚雲,海上的天卻十分晴朗,能看到太陽懸在海的彼方。在強烈太陽光的對比下,她的左臉蒙上了陰影。終於,她開口了。
「我們騎車的人,都將環島視為人生中必做的一件事。明知在台灣騎單車非常危險,為何這麼多人前仆後繼只為了繞一圈回到起點?」騎士放大音量,語氣急促,「是因為想靠自己的雙腳去看看那些美好事物,我是這麼認為的。如果不是用自己的力量的話,那些美好會被蒙上一層讓人無法親吻的膜,那是『我不用多珍惜,因為我可以輕易來去』的浪費之情。所以每個騎單車環島的人都值得驕傲,值得為自己做了這項決定喝采,」她停頓一下,繼續說,「就算付出任何代價也值得。」
「所以,請你不要再說這種貶低自己的話,環島旅程上的風景,就算你忘了,也一定牢牢刻在你心中。是這些寶貴經驗造就了現在的你,讓你感覺現在的生活格格不入,讓你想要改變現在的一切,不是嗎?」她停下腳步看我,語氣聽不出情緒,「想要改變是一切向善的起點,就算那令人痛苦,令人神傷,但也就是這樣的情感,才能讓之後的生活更加圓融。」
她的言語如涓涓細流般流向我,撫慰著我。生的天平傾斜,希望的光芒顯現,心正被她療癒著。忽然,她墨鏡邊緣流出水。她也意識到了,急忙向後退,不料腳下鬆動,身形不穩,眼看就要跌倒,我連忙伸手攙扶。
「不!不要碰我!」她像隻驚恐的貓迅速跳開。失去倚靠的單車緩緩傾斜,重重倒在礫石上。她轉頭取下墨鏡擦拭,等到她再面向我時,又是同樣的面容。她默默扶起單車。
我想像她流淚的原因,得到心疼、真誠與信任等等模糊的答案,更多言語湧上心頭。「我想我每天早上都來聽海,也是因為環島時看過各式各樣的海岸,心靈曾被海的美洗淨,所以才會無意識地來岸邊『求救』吧。」我毫無保留地回應她的信任,「謝謝妳,我現在想起來了,每個海岸雖然不太一樣,但好美里、阿朗壹、七星潭,那些令人不捨的美景也一定在我的心中默默發酵,為我指出未來將走之路。真的謝謝妳。」我義無反顧地將心裡的話說出口,不能徒留遺憾。
她聽了我的告白,雙手一鬆,扶起的單車又倒下了。
「你知道嗎?這裡就是我和他約定的藻礁之地哦。」她幽幽地說,墨鏡左眼處又流出水。
「這裡?」我不小心驚呼,這裡看起來只是尋常的「消波塊」海灘而已。
「我都是騙你的,」她繼續說,語氣平穩地像在說別人的故事,「我對你說的話都是他曾告訴我的一字一句。我早就知道和他的約定之地已不存在,但我的心中仍存有一絲妄想,或許這次,就是這一次,能再看見當時的風景。」她身形歪斜,似乎隨時都會倒下。
「他向我告白,在橘紅色的夕陽下,在多孔的礁石上,與水中的觀眾一起⋯⋯」騎士喃喃自語,「什麼藻礁永存,什麼愛意不滅,都不見了!都不見了!」她邊大喊邊向海奔去。
我怕她想不開,趕緊丟下單車,以此生最快的速度追著她。
她跑幾步後突然腳軟,「唰」的一聲坐倒在灘上。我跑到她身後停住,細微如鬼魅的聲音傳入耳中:「腦中都是你的身影,都是你的話語,但我還是習慣不了啊!沒有你的旅程,沒有你的藻礁。啊!你的愛呢?我感受不到你的愛了⋯⋯」
「會不會搞錯位置了?藻礁應該還要再往南走⋯⋯」我善意提醒,或許這裡根本不是他們約定的地點。
「你這個外人,不要隨便插話!啊!」她轉頭向我怒吼,隨即止住,顫抖著雙手遮住臉,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聲音低迴。
「妳的他⋯⋯」
「他死了,一場簡單的車禍就帶走了他,」她放下雙手,聲音恢復平穩,「就是這麼簡單。什麼環島,什麼單車,偏偏是這些他喜愛的東西讓潛在的惡帶走他,但我又要怎麼憎惡和他相遇的一切呢?」她雙膝跪地,語氣又激動起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騙了你,我以為模仿他,他就能永遠陪伴我。但不可得,永遠不可得,還不如全都忘光,捨棄這空盪的心靈寄託。」
我對她永遠無法得救的傷痛心有戚戚,生命走到此時此刻竟是死路的荒謬滋味,讓我想到早上的自己。現在的我應該說些什麼?我能說些什麼?無解,我拋開多餘的想法,蹲下去平視她。
「不要說對不起,妳對我說的每句話都真切地存在我的心裡,妳讓我有力量繼續面對枯燥的現實。現在的妳感動了我,就如同以前的他感動了妳。就算是模仿又如何,他已經活在妳心裡了!」我不捨她傷痛,將心裡的直白傾注予她。
她緩緩轉頭朝向我,瘋狂的海風吹得我們搖晃不止。等到狂風稍歇,騎士慢慢站起。她伸手將我拉起來。待我站定,她深呼吸幾次後以電子音對我說:「或許你也是他。」
她的雙手緩緩伸向臉頰,右手扶著墨鏡,左手勾住頭巾一角。在這瞬間,時間停滯,世界無聲,風景褪去,腦中只餘血液搏動的砰擊聲與她纖細微顫的手指。
她雙手倏地向外張開,一切靜默。
騎士的右眼完全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疤,從本該是右眼的地方向下劃到嘴巴。因為這條疤,她的嘴巴是不對稱的。本該是嘴唇的地方鑲著黑色物體,似乎是她的發聲器。但她的左臉卻完全正常,輪廓深邃。因哭泣而紅踵的左眼直直盯著我,淚水無聲漫出眼眶。
眼前這張臉讓我感到惶恐,不是因為不對稱或是傷痕太過可怖,而是它讓我聯想到丙經理的臉,我緩緩後退一步。她見狀,反而向我踏上一步,張大僅剩的左眼看著我。橘紅色的陽光斜照在她的右臉,燒紅她暗陳的疤痕,如火燒的疤痕。
我知道自己必須做決定:逃避或是面對。雖然不知道面對會不會後悔,但我清楚知道,逃避,我一定會後悔。然而,面對之後我該說什麼?腦中縱然堆滿從各地搜括而來的話語,卻仍舊開不了口。
她見我不說話,側身微微後縮,但左眼仍倔強地張著。只是緊皺的眉心漸漸鬆弛,逐漸失去力量。我本能上害怕那張臉,但我看見她身體表現出來的矛盾,讓我深深疼惜她的內心:希冀被人接受的渴望與想逃避外人視線的衝動,正相互角力著。我忽然有種感覺,或許此時此刻,掀開深層傷疤的我們才真正的心有靈犀。
在她即將閉上左眼的時候,我伸出雙手,輕輕扶著她的肩頭,直視著她的臉。「妳很美,」我紅著臉低聲說,「我說的美不是妳在意的那種表面光鮮亮麗的美,而是靈魂本質上的美。」我擠出簡單的話語。
她愣了一下,臉頰因為橘光照映更加魔幻。不遠處,我倆交疊的單車在夕陽下熠熠生輝。我拿出手機,用心記錄這些難得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