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篇複雜的小說,想說的、想寫的遠遠說不出口,於是便成了不倫不類的四不像。如同名稱所述,關於「自由」的小說:人生在世,都是不自由的。
主角是尊崇父親的準大學生,本來是應徵召上戰場的他,眼前卻有個逃避的機會。父親從小教導的正直與現實的利益在心中交戰,他再三煩惱,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即使作了勇敢的決定,這樣的他並不是英雄,只是這個世界的奴隸。至此,父親了解兒子的選擇,卻也懊悔自己的選擇。
這就是我想要述說的故事。
這篇或許是我最後一篇探尋家庭與內心掙扎的小說,我曾寫過一段話:小說就像設定一個題目,寫的過程就是在解答它。在寫這篇小說的過程,我越寫越感到困惑,我既無法得到理想的答案,也無法對現實問題作出適當的回應。或許我只是一味地「理想」而已,更多的「妄想」罷了。
甭說了,拙作開始。
清晨的陽光斜照入巷,兩側水泥公寓仍顯露睡意,「嘎」的一聲,一個邋遢的中年男子升起藍色鐵捲門,準備開始今天的生意。他甫接觸到門外涼爽的空氣,滿足地大吸一口再緩緩吐出,雙手一揚做起早操。這是孫霽每日早晨的固定儀式,從未間斷。忽然旁邊傳來人聲:「老孫早,今天有做生意嗎?」孫霽認得是轉運站站長阿翔,連忙停下動作大呼:「歡迎歡迎阿翔,今天沒有休息,來來來!」阿翔看到孫霽厚重的黑眼圈,笑說:「又是誰讓孫老闆加班啊?」孫霽笑回:「隔壁王大哥讓我替他親戚修幾台遙控坦克,誰知他們今日就要回去……。」談笑間兩人已步入屋內,這時孫霽才發現阿翔的兒子小寶也來了。
三人客廳入坐,阿翔拿出一把玩具槍,捧到孫霽面前。孫霽輕輕取過去察看,金屬製的機身好似幾年前流行的風格,在充斥著電動玩具的現在竟可以見著如此純粹的玩具,讓他的手微微發抖。槍身表面有多處磨損,但鑲嵌的裝飾配件一樣不缺,不論是填彈口的開關還是發射扳機,操作手感仍十分滑順……孫霽深切明白這件玩具承載了十分厚重的愛。「小寶呀,孫先生很厲害喲!他還幫爸爸修理過幾台大機器呢!」阿翔對著小寶說話,突然提到孫霽的名字。孫霽笑回:「都過去了、過去了。」阿翔說:「我就是要說,要讓孩子知道你為我們家幫了多大的忙。」孫霽沒理會阿翔的話,只說以前有修過這種玩具槍,幾日就能修好。阿翔聽了高興,跟小寶說太好了,小寶卻嘟嘴說:「現在誰還在玩這種玩具呀,是爸爸要修的。」換來一陣尷尬。
約定日期後,孫霽在門口與他們父子道別。阿翔走近孫霽低聲說:「老孫,這次敵國軍鑑繞台多月,政府說和往常一樣只是嚇唬人的,但我那兒的外籍司機最近都辭職不幹了,有的甚至不告而別,我想恐怕……真的會有戰爭。」孫霽聽了反而笑說:「這沒什麼,在我們八德生活的人已經沒什麼好失去的了,要怕的是在台北或新竹的那些大人物吧,我看他們說不定正準備逃出台灣哦。」語氣輕鬆。阿翔仍嘆口氣說:「我知道,我只希望我們能挺過去,尤其是你,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呀,現在已經很少人會修理東西了。」孫霽聽後連忙正色說:「是啊,是啊。」
孫霽站在門外,看著阿翔父子走遠,轉頭對屋內呼喊:「可兒,醒了就刷牙洗臉、準備一下,我們九點出發。」陰影中傳來一聲「好」,正是孫霽的兒子孫可兒,他正當成年,不日將到大學讀書,趁學業空檔之際在家裡幫忙爸爸的工作,但也僅止於此。自從可兒步入青少年時期,兩人每日說的話不超過三句,甚至在即將分離的這幾日,也沒有改變的跡象。他們似乎適應了這樣的相處方式。
兩人準備好,帶著包包向大安垃圾場走去。
日頭東升,雲層漸厚,一路上二人沉默不語,倒是行人多識得孫霽,有的舉手招呼,有的熱情攀談,更有的還詢問可兒身份,大讚「英俊將才」等等字眼,可兒聽了覺得莫名尷尬。兩人轉進小路,在道旁蔥鬱大樹下稍作休息。孫霽遞給兒子水壺,說:「還好吧?」可兒做個手勢拒絕,從包裡拿出自己的水壺,停頓一下才說:「還好。」孫霽看了看兒子,轉頭不再說話,從包中取出一本破舊的筆記打開,紙上寫著今日須蒐集的零件:戰車玩具的輪子、小兵人公仔、直徑三公分左右的直流馬達、手榴彈玩具的電路板。孫霽注視筆記良久,最後在空白處寫下「玩具槍的驅動裝置」。可兒默默看著這一切。
兩人繼續前行,穿過短小水泥隧道,爬上緩坡,左右林木退去,眼前一片開闊。近處有一間白色組合屋式的哨站,其後則是偌大的空地,停了十幾台黃色垃圾車和白色回收車,離這些車輛稍遠、環繞著空地的是連綿不絕的垃圾山脈,在太陽下散發五顏六色的光芒。有不少人在其間走動,遠遠望去,彷彿四處竄動的螞蟻在啃食著糖山。
孫霽父子走到哨站,拿出白色無塵衣穿上。「哦──看看是誰來了,別人都穿雨衣,就你倆穿無塵衣。」爽朗有力的聲音從哨站裡傳來,一名時髦的中年婦女出現在兩人面前,孫霽向她點頭致意,可兒則叫了聲「林姐」,原來是垃圾場的管理員金林樆。林姐向二人寒暄幾句後,遞給可兒一疊塑膠袋,叮嚀注意身體,便讓他自個兒去尋寶。之所以說「尋寶」,是因為政府為了減少連年增加的垃圾量、提升回收率,讓一般民眾到垃圾場分類垃圾。在拆開、分類又裝袋的過程中,除了蒐集可回收物之外,或許也能找到讓人致富的寶貝呢。而在桃園諸多的垃圾場之中,大安垃圾場是熱門去處,因為除了本地的垃圾之外,更有一部份來自新竹的垃圾,那兒的人消費水準比八德好上數倍,垃圾中潛藏的寶貝自然較多。
可兒環顧四周,猶豫一會兒後走向竹北來的垃圾山。那時日頭漸盛,積雲擋不住烈陽,垃圾山人滿為患。可兒靠近,眾人紛紛讓出空間,他低頭稱謝。可兒拿出小凳子坐著,開始俐落地處理垃圾。他默默拆開一袋袋垃圾,揀出所有能用、能換錢的資源後,將其餘垃圾全收入另一個袋子封好。在這樣一來一往中,他揀出的戰利品並不多,幾乎都是電子零件、折疊螢幕和銅鐵金屬,並沒有爸爸需要的零件。可兒感到腦袋膨脹、背脊溼漉漉的,他艱難地脫下手套,拭去額頭上積攢的汗水,打開水壺喝下,發現是最後一口,搖搖頭收拾東西,才站起身,冷不然一陣暈眩襲來,腳步不穩。
孫霽正和林姐確認搜尋到的零件,聽她說最近幫他找到的客人:「那個人哦,一定對你有幫助。可能這兩天就會拜訪你,是個熟人。」孫霽還未回應,遠處傳來騷動,一名黃衣人攙扶著白衣人向哨站快步而來,孫霽一驚,旁邊林姐動作更快,拿著溼毛巾和水瓶跑去。
孫霽停下跟林姐借來的機車,扶著可兒進屋在客廳坐下,此時可兒雖然身體不適,神智仍算清楚。無塵衣已在垃圾場脫下,孫霽拿了換洗衣物給他,說:「你坐一下,我準備午餐。」可兒虛弱地點點頭,呆呆看著爸爸的身影消失在牆後。他閉上眼睛休息,很快便浸沒在自己的內心之中。
「烈日毒辣、道路沙塵飛揚、車流不息,馬路之外盡是草地農田,看來我騎到了相當偏僻的地方,大概是在楊梅、新屋一帶吧。混亂的車陣裡,大腿肌肉不停傳來尖銳的訊號,連帶內心也跟著哀號:『沒辦法、沒辦法再撐下去了……。』趕忙下車靠著護欄用力搥打大腿。車流滾滾,唯我停歇,幸好還有一瓶水在手免於口渴。但當日頭逐漸西落,水瓶枯竭而痠痛仍無好轉跡象時,心中不禁焦急。我下定決心打電話給爸爸:『爸爸,我現在在楊梅這邊,你可以來載我回家嗎?』電話那頭沒有回應,沒有任何聲音。我忍不住催促:『爸爸,我的腿很痠,真的騎不動了。』連聲哀求之後,電話那頭傳來聲音:『自己做的事,自己要承擔,你慢慢騎……注意安全。』接著,毫無徵兆,響起了深沉的嘟嘟聲。」
可兒驚醒,空洞的「嘟嘟」聲仍縈繞腦中,心中卻早無波瀾,成年的他已十分明白那一日,電話那頭的爸爸為什麼說那些話,他甚至有點感謝爸爸,是他教會自己負責,教會自己不應逃避、不應背叛自己的選擇。然而,現在的爸爸卻如此溫柔而圓滑,不再堅持原則,拋棄了以前的自己,和一般人幾無差別。可兒用力搖頭,不再細想,端起桌上的湯麵,稀哩呼嚕地吃了。
稍晚,可兒坐在往新竹的火車上,懷裡揣著包包,裡頭裝著爸爸要給媽媽的物品──一枚裹著多層發泡紙的大紅木匣。可兒看過孫霽許許多多的委託物,卻從未看過如此小心防護的物品,或許這是給媽媽的神祕驚喜吧。可兒記得稍早離家前,孫霽勸他休息,但可兒了解爸爸的想法,遂用一句「見到她你會尷尬吧」讓孫霽啞口無言。
下車、繳交進城費,可兒小心翼翼地在人來人往的車站中尋覓輕軌的路標。一陣慌亂之中,他搭上輕軌,相比新竹車站的人潮,輕軌車廂內的旅客寥寥無幾。這班列車往西出發,沿海線繞過空軍基地,最後往東回到新竹市區。可兒在靠近油車港附近的小站下車,這裡是有錢人的退休別墅區,遊客罕至。走在街上,他沒遇見任何居民,倒是許多房屋門上、信箱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傳單。可兒彎進小路,在一棟三層樓的門前駐足,他看著大門,吸吐了幾口珍貴的空氣,重重地點了點頭,「好」的助威聲響起後臉上堆起笑容,按下門鈴。此時天積烏雲,陰雷振振,似要下雨。
厚重的門扉被身著淺紫洋裝的婦人開啟,她見到可兒後身子微微一顫,忙拉著他的手說:「快進來、快進來!」可兒輕輕掙脫她的手,恭恭敬敬地說「打擾了」之後才進屋。「放心好了,你那陳叔和姊姊們都不在家……。」她說。婦人是可兒的親生母親王淑芬,幾年前和孫霽分居後便和陳叔同住。一開始可兒無法接受,他不懂為何媽媽要拋棄家離開自己,雖然媽媽總是和爸爸爭吵,但家總還是熱鬧的。媽媽離開後,可兒和爸爸之間就如同深海般靜默。然而經過這幾年靜謐的沉澱,可兒看到父母不再起爭執,反而相敬如賓,了解即使曾親如夫妻,該分開時就分開吧,或許這樣才是對雙方最好的安排。現在每過幾個月,可兒都會和媽媽約見面,聊聊近況。
「其實你在這裡不用扳著臉,可以放輕鬆一點。」淑芬輕輕叮嚀,遞給可兒一杯水。可兒接過水說:「媽,我知道妳想說的,但我除了是妳的兒子,也是爸爸的兒子,尷尬是揮之不去的。」淑芬說:「話不能這樣說啊……唉,最近如何?」可兒放下杯子,緩緩說出這一年高中老師是如何耳提面命、考試時是如何緊張、下課後和同學去哪裡閒逛,接著話題一轉說到爸爸最近的生意,以及是如何受人敬重,最後說到即將到大學讀書云云話題。「很好,很好,要上大學了,時間過真快,」淑芬語氣稍歇,繼續說:「可兒呀,你有考慮到國外讀書嗎?你在台灣考上了半導體系,就憑這點,我們能幫你插班美國的大學。一來到外國看看世界,二來也能練練英文,你看好不好。……」
淑芬還在說話,但可兒沒在聽,他想開口說話,但媽媽的表情是多麼興奮,彷彿已經迎來充滿希望的未來,讓他不由得想像另一種選擇會不會比較好。不過,可兒還是咬著牙說了:「媽,我決定先去當兵,再……。」話未說完,窗外一聲轟雷巨響,震懾著可兒的腦袋,空氣瞬間凝滯。「是不是孫霽給你洗腦的?以為只要堅持理想,堅持負自己該負的責任,一切都會好轉?別傻了,你去當兵只會死,只有死!你難道不知道嗎?」淑芬話說到此,可兒搶上握住媽媽的雙手,從她的雙手傳來微微的顫抖。可兒不敢看她,撇過頭慢慢說出:「是我自己決定的,和爸爸沒有關係……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決定這樣做,但我很確定不這樣做不行,我過不了心中的那道檻,不能逃避自己應負的責任。既然不能逃避的話……那就只能面對,不是嗎?」淑芬抬起頭看著兒子,雙眼噙淚,哽咽說:「算我拜託你好不好,先到國外避難,等到局勢和緩再回來……」淑芬眼睛忽然睜大,露出笑容續道:「對了,如果孫霽想的話,他也可以一起。」可兒表情僵硬,雖然知道媽媽是為了自己,但他的心卻覺得寂寞,咬牙說:「媽,我已經決定了,不要再說了,也……不要傷心。」可兒斜眼偷偷看著媽媽的表情,只見她的臉由悲傷,慢慢轉為平靜,接著慘白。
可兒見媽媽漸趨平靜,繼續說:「爸爸那邊,我會轉告……。」淑芬打斷說:「不用了!你不去的話,他去也沒有意義。」可兒知道媽媽個性執拗,乾脆長跪在地,與媽媽道別。接著起身拿包包,這時他才想到有個爸爸轉交的包裹,可兒小心地將它放在桌上,安靜無聲。可兒慢慢走到門口,最後回頭再看媽媽一眼,輕聲說:「媽我走了,別掛心。」開門離去。
約莫幾分鐘後,雨水「滴答」落在屋簷上,接著迅速轉為「轟隆」傾盆而下,淑芬猛然回神,失魂落魄之中看到可兒留在桌上的包裹,用雙手強行撕開,看到極其懷念的東西。她小心翼翼地打開木匣,植絨毛的內裡躺著黃金項鍊和戒指,但這些首飾應該早就扭曲變形,早在她和孫霽的某次爭吵中……是的,她想起當時她想典當這些飾品來貼補家用,但孫霽認為那是她在埋怨他賺不夠多錢,她想讓孫霽吃軟飯。縱使淑芬好言相勸說沒有這個意思,但盛怒之下的孫霽仍推了她,結果手中的木匣滑落四分五裂,連帶裡頭首飾也變形。
淑芬拿起項鍊和戒指仔細端倪,表面閃耀著平滑的燦金光芒,昔日的損傷已毫無影蹤,她將首飾放回木匣,擁入懷中。良久,待要將木匣用發泡紙包好,她才發現原來木匣底下夾著幾張紙,一張是孫霽簽好名的離婚協議書,一張是孫霽寫的信。淑芬讀完信後,仰頭喃喃說:「孫霽,你變了啊,可惜太晚了、太晚了。」聲音雖小,仍清楚可辨。
「孫霽啊,你變了。」一個西裝筆挺的老者對孫霽說。
稍早,可兒離開家後,孫霽騎車到垃圾場還車,回家途中下大雨,他急忙躲到路旁屋簷下躲雨,等不了雨暫歇又跑到下個屋簷,如此重覆多次,待到家時,全身也溼透了。此時有個人撐著傘從家門前跑來。「是孫霽先生嗎?」那人穿著單薄的黑色西裝套裝,鞋子溼漉漉的。孫霽點頭,卻直接走向屋簷下的另一個老人,說:「施先生來請進,我先去換件衣服。」老人置若罔聞,兀自看著手機,他身著帶有方格花樣的棕色西裝薄襖與同款式的下裝,鞋子一樣是棕色的但絲毫未有水珠殘留其上。幾秒鐘過去,他才回應:「甚好,甚好。」
三人魚貫而入,孫霽走在最後頭,在地上留下長長的水痕。「孫霽啊,拿塊抹布給小申,他幫你擦地。」老人向孫霽說,孫霽連忙拒絕,老人接著說:「這是他在這裡的價值,而且你沒有拒絕的理由。」孫霽瞅了二人的表情,「唉」了一聲不再堅持,隨手從牆上扯下一塊破布交給那個年輕人後,直接進到後堂。一會兒孫霽換好衣服回到客廳,小申也擦好地板站在老人後面,那老人開口:「孫霽你變了。我看了一下你的家,看似亂中有序,其實是雜亂無章,跟以前的你相距甚大啊。」孫霽怒哼一聲說:「那真是託你的福……不用說場面話,今天有什麼事?」老人微笑說:「我要再和你談筆生意,因為要戰爭了。」
老人名曰施盅,是檯面下的「國政顧問」,即使總統換人,他始終都是當屆總統委以重任的人。十幾年前,他與孫霽交手了,當時為了將資源集中在半導體科系,政府決定廢除對國家發展無用的科系,機械系即是其中一個。施盅在輿論上、政策上以及預算上動用了不少手段,時任某大學系主任的孫霽,一方面知道難以對抗國家力量;另一方面也知道機械系非當時顯學,學生人數早已無法繼續支撐系務運作,縱然不捨還是忍痛結束系所。經過這次交手,孫霽深切明白有些事根本無法自己決定,又何必堅持自己的原則呢?
施盅收起笑容,正色說:「我想孫先生對我們國家現況很清楚吧,傳統製造業的勞工幾乎都是移工,大部份的台灣人都到電子業或軟體業了。但是打仗,槍炮維修、保養,甚至是製造,這些都要靠傳統製造業的人,但是那些該死的移工早就聽到風聲跑回國了。哈,這樣剛好解決逃逸移工的問題。」說到這裡,孫霽「哼」了一聲,但施盅不理,繼續說:「我來是代表國家請孫霽先生帶領國防部的兵工廠並協同中科院等單位,一同為國家抗戰出份力。」這時站在施盅後面的年輕人忽然大喊:「孫霽聽好了,您有三十秒的時間考慮,二十九、二十八。」這時施盅忽然伸手制止他,斥責說:「住口飯桶,這招對他沒用。你連這點都看不出來嗎?」起身向孫霽就是一揖,說:「孫先生真是抱歉,後輩無禮了。」說完又是一揖。
孫霽看著兩人的相聲,嘆了口氣說:「我不知道你們在賣什麼藥啦,我已經被國家對付過一次了,沒有必要再為國家奉獻什麼或犧牲什麼……去找別人吧。」說完就要起身送客。「且慢!」施盅大喝一聲讓孫霽僵住,他接著說:「孫先生,我說我是來和你談生意的。談生意嘛,自然是知道你想要的東西,而且我也能夠給你。我本來就知道愛國心只能打動你一次,功名利祿也是。不過剛剛我終於找到一項東西,絕對是你想要而且需要的。」施盅說到此處,身子前傾,用食指向孫霽一指,加重語氣:「你、的、兒、子,孫、可、兒。」每說一字,食指就向前用力一指。「我敢擔保,只要你跟政府合作,你的兒子絕對不會被徵召上戰場。」施盅恢復原先單調的語氣。孫霽則陷入椅子上用左手支頤,右手食指敲打著扶手,似在沉思。約莫十分鐘,三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施盅雙手交叉,閉目休息,看似老神在在。孫霽的右手食指一直敲,一直敲,最後猛然停住。他看著施盅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人生,可兒他還欠國家當兵的義務,這是他應當負的責任,我從他小時候就是這樣教他的。但是……」孫霽突然握拳、咬牙切齒,以極緩慢、艱辛的語氣說:「但是為父也有保護兒子的責任,如果我能稍稍幫到他的話,那我就應該去做,所以……就麻煩施先生了。」孫霽緩緩伸出手,施盅也回握,此時客廳的氣氛才真正和樂起來。
稍晚,可兒買完晚餐回到家,見爸爸仍在工作,便提醒他吃飯。兩人無言,各自吃著碗中的食物,孫霽忽然放下手中的湯麵,問了淑芬的近況。可兒一五一十地說了,也說到媽媽要去國外,問自己要不要跟著去。孫霽聽了眉毛揚起來,問:「你怎麼回答?」可兒說:「我沒有答應媽媽。」孫霽聽後只說:「是嗎?記得多安慰她,不要讓她操心。」接著站起身,將碗筷收至後廳,此時可兒忽然衝出口說:「爸爸,其實……我和媽說想先去從軍。」孫霽停下腳步、頭低了下去,經過幾分鐘的沉默之後才說話:「先想想你喜歡的東西吧,文學、圖畫、籃球、單車和校園生活,之後如果你還想去打仗,就去吧」說完不等兒子回應,逕自走了。
晚餐後,孫霽又回到工作室內,可兒沒去幫爸爸的忙,躲在自己的臥室,蜷縮在床角。他有股衝動想要去問爸爸是否認同自己的選擇,但他又害怕得到否定的答案。「為什麼他們都不支持呢?我有錯嗎?到底怎麼做才是對的?」這幾句話縈繞在心頭,可兒的心沉入鬱黑的泥沼中動彈不得,現在的他無法處理,無法緩和不安,於是可兒決定擱置它。思念至此,他苦笑一聲,從架上拿出一本藍色冊子將心情詳細記錄後闔上。可兒離開房間,到爸爸的工作室內,孫霽轉頭看了他一眼,又埋首工作之中,說:「怎麼樣,想開了吧。我這裡差不多要完成了。」可兒只輕輕「嗯 」了一聲,心中卻是幾近怒吼:「為什麼爸媽都自認為很了解我呢?我並不是你們心中的我啊!」孫霽接著說:「最近我會去中科院長期幫忙,所以今天把這些委託都趕快結束掉。」可兒一呆,回說:「蛤,哦……那爸爸有需要幫忙什麼嗎?」──「我們去散散步吧。」
孫霽和可兒帶上他們的委託物,逐一到委託人家中送貨。舊木頭相框,那是巷子內的陳老太太委託爸爸修復的,當時裂成兩半,老太太要求爸爸要修到看起來一樣舊;不銹鋼手鍊,那是住在路口的林小姐的委託物,因為勾到門扣所以套環變形,經過爸爸修復,每個環都閃爍著銀白光采,其他還有上世紀很夯的魔術方塊、已經銹蝕斑斑的古老銅幣、坦克玩具……雖然每個委託物乃至委託人都不同,但只要爸爸一遞上委託物,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滿足的神情,向孫霽再三道謝。可兒看著這一幕幕感謝,暗自替父親感到驕傲。
最後父子倆來到轉運站。
晚上的八德轉運站除櫃台警衛之外,沒有任何旅客。孫霽向警衛點頭後右轉走上二樓的站長室。一上樓就聽到從走廊深處的房間傳來說話的聲音,兩人走到房門口,阿翔正在講電話,小寶則在一旁的桌前埋頭書寫。阿翔見到孫霽父子只是點頭,嘴上不停,兩人便直接進入房間。可兒走到小寶身旁,發現他正在寫作業,便問小寶需不需要幫忙。小寶瞧了下可兒,緩緩點頭,手指著簿子上的某一題,可兒便開始教學。
不一會兒,阿翔放下電話,起身走向孫霽,低聲說:「欸……真對不起,有點麻煩事。」孫霽回說:「是因為先前說的事嗎?缺司機。」阿翔搖頭,說今日接到市府來函,要求他協調安排八德區新入伍役男載送的事,但近日各客運業者的移工司機多已回國,實在騰不出人手。孫霽說:「我問問那些退休的大車駕駛朋友看看,應該能幫上一點忙。」阿翔聽後,眉頭稍稍舒緩,擺弄起手機。
孫霽轉頭看向小寶,可兒正站在他旁邊看著他寫作業簿。孫霽站起來說:「小寶你看!」雙手從袋中翻出早上的玩具槍,像是在展示它的火力般將所有的聲光效果通通開啟,持續了幾秒鐘,孫霽見小寶沒有反應,眼中也沒有神采,就走到小寶面前蹲下,捧起玩具槍輕聲說:「小寶你看,玩具槍修好囉。」小寶看看玩具槍,又看看孫霽,接著轉頭看看正忙碌著的爸爸,最後轉過頭來,接過玩具槍,以生疏的童語看著孫霽說:「這是……是哥哥的槍,爸爸說他去和敵人打仗,過一陣子就會回來……就會回來。」小寶話說完,世界忽然安靜了。
「這是你的槍,」孫霽將槍交給面前的青年,瞥了下掛在槍上的銘牌,說:「俊傑,感謝您為國上戰場,這把槍已完全修好了,請放心使用。」說完,孫霽作了一個標準的舉手禮。接著第二人、第三人……面對每個前來領槍的軍人,孫霽都說了差不多的話。這樣的生活似乎已過了半年了吧。自台海戰爭爆發,起初敵國並不直接侵略、殲滅我們,反而將我們島團團圍住,只放行人道援助與逃往外國的航班。到了最近,他們才開始緩慢進軍,逐步蠶食我們的土地。然而,國際間並沒有對這般溫和的戰爭行為有實質上的制裁,一切只能靠我們自己。
孫霽持續檢修槍械,交予即將上戰場的青年們,忽然他的手停下動作,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很快就定下心神繼續檢驗。過了幾分鐘後,對著面前的青年說:「這是你的槍。」伸手遞出,那青年也伸手欲接,孫霽卻又迅速縮手說:「以防萬一,我再檢查一下……畢竟,這是我的責任,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說到後面幾句,聲音已幾不可聞。只見孫霽將槍枝貼近耳朵,用手撥動保險栓與扳機,聆聽裡頭機件運動的順暢程度。接著左右手握住槍身,眼睛由槍尾向槍首看去,透過準心檢查槍身是否變形。最後拿出小錘輕敲槍身的各個區域,聆聽是否有不純的雜音。不過,孫霽知道,這座維修工廠的技術是一流的,根本沒有檢查的必要,他相信那些他訓練出來的徒弟們。
「好,很好,拿去吧。」孫霽說完便將槍枝交給那青年,轉過頭去不再說話。那人接過槍,輕輕撫摸著槍身,低聲說了句「謝謝」後轉身離去。
數日後,孫霽收到一本藍色封面有白色星星點綴的筆記本,裡頭記錄了孫霽與兒子的相處時光,但有好幾頁都被撕掉,餘下第一頁記載的日期是半年前,兩人還在那間房子,可兒向爸爸說想去當兵的那天。最後一日是前幾日在維修工廠,孫霽替兒子盡了最後的責任的那天。孫霽──一個稱職且負責任的父親,看著這一頁頁的傾訴,想必能完全了解兒子是在做內心想做的事,最後滿足地笑了吧。
(孫霽繼續向後翻閱,在彼此交織的故事之後,是孫可兒一日日的心情札記。最後一頁寫著:
「徜徉在高空深處如棉花糖絲的雲朵,陪著我回去家鄉。在這些動盪的日子裡,或許你已面目全非、不再可人,但我相信,我熟悉的你還存在著。只要閉眼感受,從窗戶透進來的暖陽,從帳棚細縫透進來的微風,無不都在訴說著這個事實。所以我不會為了你難過,同樣你也不用為我流淚,我已是我想成為的模樣了。」
遺留的文字、斑駁髒汙的筆記本,幽暗的房間傳來:「當個膽小鬼又如何……又如何呢?」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