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鹿說:背景架空,輕鬆看文,不固定連載。
不要把背後留給任何一個人。
二月的鳳川,風雪刺骨。
林木之間,陳夏恍惚瞥見那個五月。
那是她這一生當中,最冰冷的夏天。
警隊以昆嵐縣製毒基地為首攻堅,工廠外圍的工人已被全數拘捕,陳夏和葉杭雩背對著彼此,躲藏於重重建物之中。
他們事先探得情報。
將在當日正午抵達工廠的人,便是主導這次跨境毒品交易的主謀,亦是那年封龍案的主使。
此人,是能夠解開葉嶺身死謎團的關鍵。
陳夏的身後,是葉嶺的女兒。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葉杭雩身負的不僅是打擊犯罪的使命,還有必須討還的,那份遲來的贖罪。
成敗,僅在一瞬。
攔下前來赴約的人,真相便會公諸於世。
曾經,陳夏是這麼相信的。
她雙手緊扣住扳機貼近耳側,耳邊充斥蟲鳴鼓噪,有腕表指針無情的滴答聲,也有心臟劇烈跳動的悶窒響動。
陳夏從警之前,陳遠期說過一句話。
她從來只是當作人在險途太久,早已失去對自己五感的信任,而對此嗤之以鼻。
直到此刻,一個冰冷的觸感抵住她的後腦。
陳夏能感覺到挾制自己的那雙手亦是冰冷的。
控制下頷,重擊髕骨。
一招一式,都是她與葉杭雩共同的默契。
昆嵐的初夏醉人,空氣裡滿是潮熱的黏膩,陳夏仍然保持著雙手持槍蹲跪的姿勢。
上天是如此公平,又如此偏頗。
祂賜予每個孩子擁有一雙翅膀,卻不能保護其皆不受屈折。
雲層濃厚,將夏日的天光藏在幽深的無邊詭境,豆大的雨珠打落墜入凡間的折翼天使。
陳夏恍惚著,想起陳遠期的話。
他說,十二點一到,馬上從昆嵐撤離。
他說,葉嶺是失足落海。
他說,白崎和我們之間,終有必須除掉的人。
脆亮的鞋跟聲乍然闖進她空寂的世界,一聲又一聲,擊碎所偏信的一切。
她知道自己不能夠在此時倒下,因為那把雙面刃會捅進自己的心臟。
可最後,她貪生怕死,逃出鋒利的刀尖之下。
殞命的,只有那縷活在信仰與忠義裡的孤魂。
十一點五十九分,烏雲籠罩昆嵐山峰,滂沱大雨打濕來人的鞋面。
陳夏從來沒有覺得皮鞋的聲響如此吵鬧,吵鬧得讓她無法掙脫束縛,也無法扣下手中的槍閥。
「唐先生呢?」身後的人出聲,聲音裡有一絲顫抖。
是啊,為什麼出現的人不是唐慶。
這個疑問,她想了七年。
陳夏蹲坐在雪地裡,那日風雨中的人影彷彿仍在眼前。
「起來吧。」陳遠期伸出手,想拉起陳夏。
她抬頭望著陳遠期,用手撐著雪地,緩緩地站直了身子。
陳遠期沉著臉收回手,身後的警員們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吭聲。
爾後,她低笑出聲,開口聲音卻像是淬了冰:「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時光彷彿靜止在這一瞬間,將所有純淨與黑暗的真相無限放大。
寒風吹起陳夏的衣襬,吹亂她的髮絲,吹紅了她的眼角。
那日,踏著落雨而來的人,她來不及看清,但他的聲音卻像是刻印在她的骨血深處,腐蝕所有的信念。
陳夏只看見他舉起槍,對著她的方向。
他說了與陳遠期一模一樣的話。
槍響如期而至,血海裡的花朵聞聲綻放,震耳欲聾。
他說,不要把背後留給任何一個人。
「葉杭雩死了。」陳夏的眼裡泛著水霧,喃喃道:「她死了。」
她永遠無法忘記那抹熱血噴濺在自己臉上的感覺。
沒有人是兇手,也沒有人不是兇手。
只有她清楚,葉杭雩並非殉職,而是死在了陳遠期的那句預言裡。
根本沒有所謂的赴約之人,也根本沒有所謂的贖罪。
她早該意識到,行動前夜,這個年僅二十歲的女孩早已將餘生所願託付予她。
葉杭雩將自己的背後留給了陳夏。
心軟之人,不長命。
林曜全在緒安葬禮上說的話,想來與葉杭雩正襯。
「你口中的正義,殺死了她。」
陳夏孤身而立,嗓音像是久浸在冰霜裡的碎石,凌厲而堅寒,就像葉杭雩臨死前投來的那一眼一般寒涼:「陳司長,我知道你不會否認。」
深雪伴凜風,如同她八年以來的一切所見。
那是如此殘酷的人間。
她緩緩地走近陳遠期,每一步都艱難卻又堅定,她注視著他,想從他的表情裡捕捉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
她想最後再確認一次,她所追隨的光是否依然無瑕。
她輕輕地摀住藏於腰際的監聽器。
陳夏知道,那個人,在聽。
那個人,蟄伏於重重山海之間,收斂狠意,卻不曾摒棄恨意。
如果凌商是一匹狠戾的孤狼,那麼,他便是藏匿於狼王身邊的笑面羊。
下午五時二十分,鳳川港邊一輛私家車停靠。
霜雪夾帶絲絲雨鏈,劃破車窗上瀰漫的白霧,割裂出一雙漫不經心的眼眸。
林曜全的指骨輕敲著膝上的監聽盒,女人極低的聲音盡入耳畔。
兩小時前,他就坐在車裡,目送陳夏上燕山口。
昔日的戰友,如今卻以命相弈。
「不後悔嗎?」阿青在他身側,輕問。
「什麼?」
阿青遙望遠方落日,道:「一切。」
林曜全聞言,只是挑了挑眉,收回目光。
他撥弄著監聽盒,沉默了半晌,最後也只是無聲地望向窗外。
有什麼可後悔的。
他的一生,不配悔恨。
他只配隱匿於暗處,一點一點積攢破碎的苟生。
如同此刻,他只能依靠陳夏的字句堆疊出他的前路。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唐慶進白崎之前,究竟見了誰嗎?」陳夏低著頭,像是自顧自地嘆息。
這是陳遠期尋求的真相,也是困住林曜全的心結。
陳遠期擰眉:「我從來沒有讓你去查這件事。」
滿目的林木光影傾瀉於她單薄衣襬上沾染的點點鮮紅,聖潔而哀艷。
「皇權奉異族,皇命止圍宮。」她倚著這片似真亦幻的夢境,輕道:「小時候,我常和杭雩一起聽葉叔叔講故事,他最喜歡的,就是那些帝王將相的興衰。」
「可那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麼丹朝寧可姑息簡家的勢力日漸壯大,也不願意信任曾經救他於囚籠之中的南川蘇家。」
耳機裡沉默了一瞬,林曜全指尖輕敲著皮椅,低笑出聲。
他果然小瞧了她。
也對,否則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姑娘,如何用自己的雙足在刀山中踏出一片血路。
將龍淵比作丹朝的外患北棩齡滄,再把林曜全視作簡氏權臣,而唐慶就是那深陷汙名的蘇家,這是要讓陳遠期做那天子,在趙晚家、唐慶與林曜全之間做出選擇。
陳夏垂眸看著指縫殘積的血跡:「後來我才知道,皇家不存在絕對的信任,提防異族,也憂懼同脈背棄。」
「蘇家鞏固蕭胤旭皇權的同時,便已經為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權臣,向來被視作帝王的雙面刃,陳夏不僅是在告訴陳遠期善用白崎的權臣,也是在提醒林曜全,一輩子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
陳遠期看著她,不知為何,心底像是被掏出一個坑洞。
二十四年前,他感受過。
為了填補它,他用盡了一生。
陳夏低聲問:「唐慶是被警法司遺棄的棋子,他的證詞、他的情義,對你來說又與謊言有何區別?」
陳遠期聽到這話卻突然像是有了底氣一般:「警法司?他也配?」
「陳夏,回頭吧,」他走向前,語重心長:「妳是警察,沒有必要走到這一步。」
雲層中透出一絲夕暉,陳夏卻覺得通身冰涼。
她垂下眼睫,自嘲般輕笑:「原來你還記得我是個警察。」
那雙清澈的眼裡盛滿憂傷,像極了她的母親。
她的樣子是那麼的決絕:「究竟是他不配,還是他必須不配?」
「龍淵不給唐慶活路,不是因為他警察的身份敗露。」陳夏細微的低訴,穿過這片枝椏霜白的槭葉林,到達她再也無法實現的那場英雄赤夢。
此刻,她的神情彷彿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光亮:「作為警察,明知誰是兇手卻選擇袖手旁觀,只因為他不願意為一己之私反水,而讓更多無辜的生命犧牲。」
「林庭溫也是如此吧。」陳夏望著林深處,嘆道:「你說,堂溪杳臨死的時候,到底還恨不恨蘇允徽呢?」
陳遠期的掌心已經出了一層汗,他不曾見過陳夏紅著眼睛的樣子。
他記憶中那個永遠不會忤逆自己的孩子,在時間的長河裡愈走愈遠,直到他再也看不清她的背影。
下午五時二十九分,鳳川港的燈塔照亮了車內的陰霾。
阿青瞧了眼燕山口的動靜,小心翼翼地開口:「曜哥,只剩下一分鐘了。」
林曜全直起食指移至嘴邊,低低地噓了聲。
「我相信,她還是那個聽話的阿喜。」
野雁振翅,孤鷹低鳴。
林曜全的低語,陳夏清楚地聽見了。
他們之間的生死,繫於這短暫的六十秒。
陳夏將手背到身後,輕輕地握住了警槍:「我想,蘇允徽早就知道,她的女兒此生都不可能原諒她。」
「簡陽出征之前,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只有堂溪杳一個人天真地以為他們還可以偕手餘生。」
陳夏單手解開腰際的監聽器綁帶,眼底盈滿視死如歸的水霧:「她根本沒有想到,天子會默許簡氏勾結齡滄制衡蘇家,更沒想到,齡滄會在最後一刻反水,在背後捅簡氏一刀。」
她屏著氣息,細數自己沉悶的心跳,低眸看見監聽器上倒數的碼表霎時停止。
她知道,林曜全已經聽懂了她的意思。
但她不敢確定,陳遠期是否也聽懂了她的自白。
陳夏朝著天邊殘光的方向,從身後拔出警槍,抵住自己的額側,沒有絲毫猶豫。
她不知道天子的心裡究竟想要誰死,或許史書沒有記載,也或許他不想要任何人知道。
但她不想要當堂溪杳,讓母家與夫家相互纏鬥,最後葬送簡陽的性命,也失去了原諒母親的機會。
「余誓以至誠,恪遵國家法令1,」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依法執行任務,盡忠職守,報效國家1。」
她眼裡泛著水霧,沉聲道:「如違誓言,願受最嚴厲之處罰1。」
下午五時三十分,天空渲染成一片紺青。
陳夏笑了下,背過身,眼角滑落一滴淚。
槍聲包裹在她的衣袖裡,消失在冰冷的夏季。
堂溪杳臨死之前,掙扎著寫下未盡的書信,她說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無法抹滅的罪孽。
最後落筆,是一個恕字。
陳司長,我們都被困在這座圍城之中,是被害者,也是加害者。
但我很慶幸,我還有這個機會贖罪,寬恕這一切。
爸爸,
我把背後留給你了。
(待續)
註1:引自警察人員人事條例第7條:初任警察官時應宣誓,誓詞如左:「余誓以至誠,恪遵國家法令,盡忠職守,報效國家;依法執行任務,行使職權;勤謹謙和,為民服務。如違誓言,願受最嚴厲之處罰,謹誓。」
晚鹿說:小小聯動了《雪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