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11|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16-2) 伴_(上)


吳奉繫最近在玩放置型的遊戲。通常只要規律的重複一些套路,在固定動作裡累積成果,重複有效的投資動作,就像定存生利息。不斷養成"好習慣",持續餵養就會回饋,好像膝反射,一敲就翹腳,直到翹起的腳踢中冠軍氣球。慣性的偉大與可怕之處就在這裡。

上回他玩的是<彩色人格的白日夢冒險on line>金色系列,不管角色的人設是有錢沒錢,全都可以用各自獨有的開源或節流方式累積財富。只要弄懂各自的遊玩套路,每天重複操作,放著,再上線一看,就會有成果。
而他今天玩的是粉紅色系列,從化妝舞會開始,每天殷勤的奉獻、經營、改進與不屈不撓,就可以有望進到下一壘。也有純粹交朋友的版本,包括女生版的四海兄弟會。情義相挺、互助給力,然後自己出包時再請求朋友來救,有時候跟買保險、跟會的本質相去不遠。當然交友版對吳奉繫來說實在過於無聊,他很快就想睡覺了。

一陣強烈的粉紅色光遮住了吳奉繫的雙眼,他舉起手遮擋,強光減弱,眼前依然一片粉紅。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棟淺紅色透天厝,隱身在鬧中取靜的角落,看起來小巧而美,可以擺滿粉紅色娃娃。可能因為眼前一片粉紅,像加了濾鏡的攝影機觀景窗看出去的畫面,使他腦中的幻想也粉紅了起來,一如粉紅色本身的戲劇性特質,即使事實可能從來不是如此,頑皮豹也沒有一顆粉紅的心。吳奉繫此刻也像頑皮豹一樣,可以四處閒晃而沒人注意到他,只是他不想像頑皮豹一樣到處出手,他只是坐在房子裡的沙發上,喝著桌上的飲料,看著眼前似乎有一些人事物在活動。




粉昂在廚房旁的晒衣間換內衣、上衣和褲子,然後收下她掛在衣架上的衣服。在她收衣服的時候,品克走進廚房弄水弄花,他們隔著一扇紗門做自己的事。她打開紗門走進廚房,他說沒洗衣服也要晾喔?她回這很重要欸。粉昂離去前補充說,其實她是先去晾衣間把穿過的衣服換下來再掛上去並收下舊的,那裡是她的秘密基地。品克轉頭看了一下晾衣間,紗門對面即是有裝防盜的條狀窗戶,沒有窗簾,可清楚看到窗外一樓地面的人車。

粉昂昨晚就大老遠的趕來這棟房子了,萍珂以前就給過她備份鑰匙。關於這次的party,萍珂一週前即把場地佈置完,舒適的坐椅、自助調理餐食的吧台、充足的跳舞與活動空間、調過的燈光、運動遊戲間、卡啦ok室與影音室也都準備妥當。

牆面上到處貼著萍珂從小到大與朋友們合照的相片,檯面上的相框裡則是她與家族親友的合照,包括歷屆愛犬愛貓。各處的小茶几上已擺滿零食,冰箱裡很多飲料。

粉昂用今早用採買好的生鮮食材把冰箱塞滿。中午過後,收到邀請函的人們就會陸續來到,萍珂則是傍晚才能抵達,她要求大家都要攜伴參加,畢竟她於各個階段認識的朋友之間,大部份是互不相識,「不能讓你們寂寞到啊!」她在邀請函上如此解釋。所以粉昂攜了品克這個伴,說起來,當初也是在這棟房子裡認識品克的。

兩人在影音室看<三輪車伕>,這部越南電影敘述三輪車伕喜歡上一個妓女,每天載她上下班工作,只為得到她的一點青睞,但妓女的心已不再躍動,不太搭理他。有一天有個機會,車伕終於存到一筆錢,可以買她一個晚上。那晚,他請她好好睡一覺,他只是在她身旁看著她,他覺得她從來就沒有好好睡個覺,他想要她一夜好眠,這是他愛她的方式。

影片結束後粉昂取出光碟,品克若有所思的拿著遙控器,將螢幕畫面切換到youtube,隨手一按,正在播放的是陳粒唱著<奇妙能力歌>:「我看過沙漠下暴雨,看過大海親吻鯊魚,看過黃昏追逐黎明,沒看過你。我知道美麗會老去,生命之外還有生命,我知道風裏有詩句,不知道你。我聽過荒蕪變成熱鬧,聽過塵埃掩埋城堡,聽過天空拒絕飛鳥,沒聽過你。我明白眼前都是氣泡,安靜的才是苦口良藥,明白什麽才讓我驕傲,不明白你。我拒絕更好更圓的月亮,拒絕未知的瘋狂,拒絕聲色的張揚,不拒絕你。我變成荒涼的景象,變成無所謂的模樣,變成透明的高墻,沒能變成你。我聽過空境的回音,雨水澆綠孤山嶺,聽過被詛咒的秘密,沒聽過你。我抓住散落的欲望,繾綣的馥郁讓我緊張,我抓住世間的假象,沒抓住你。我包容六月清泉結冰,包容不老的生命,包容世界的遲疑,沒包容你。我忘了置身瀕絕孤島,忘了眼淚不過失效藥,忘了百年無聲口號,沒能忘記你。我想要更好更圓的月亮,想要未知的瘋狂,想要聲色的張揚,我想要你。」

粉昂品嘗著被自己吸進的空氣中的不安微粒,她內心深處知道,雖然自己喜歡品克,卻無法想像與他做愛,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跟他上床、飯炒不炒得起來,如果硬要滾床單的話會是什麼場面、結果如何。她能確認的,只有自己沒患上冷感症而已,即使萍珂覺得她很奇怪:想跟品克在一起,但想跟志銘性交;想跟品克維持無性生活,不想跟志銘交往。「但當他們感到疲憊的時候,我都很願意讓他們躺在我腿上,用我的手臂讓他們枕著,我會輕撫他們的臉和頭髮」,粉昂說。

奇妙能力歌唱完了,品克也上完廁所回來了,下個視頻是段素人拍攝的小短片,片中男孩講著充滿日本口音的英語,女孩突然打斷他說:「wait, what's"孤歐粉"?」只見男孩突然神情靦腆、手撐下巴、歪著頭望向斜四十五度角的天花板,眼珠很快又往下,輕咬嘴唇,欲言又止的小聲說著:「Ah.....what can I say…… 」只見片中女孩在影片插入的字卡上說:「原來,孤歐粉就是girlfriend,難怪他無法解釋。誰能講清楚說明白女朋友是什麼東西呢!」粉昂看了覺得真是可愛,品克只是微笑的看一下她。

他對她來說,儘管有時看似淡默,卻拘謹得很可愛。 在他面前,她常常還是會像小精靈誤入山神殿前,微微撒嬌,柳枝般軟身彎扭。

她輕輕哼唱起蒙古民謠<小黃鸝鳥>:「小黃鸝鳥兒呀,你可曾知道嗎,馬靴上繡著龍頭兒鳳尾花,兩朵花兒呀,繡一隻鞋呀,只有四朵花。我和你,兩個四朵,湊成八朵呀。」品克問她在唱什麼歌,她說她想起兩人於這棟房子初次見面的一個月後,相約去看的一場表演節目。


當時大伙看的表演結束,品克的朋友下了他的車回家後,他繼續送粉昂到她停機車處。

他們說了很多話,關於自己。他說她的眼神很奇特,當她專注於一件事時,會用她自己的方式,努力去達成。「像一隻小獸開始學習獵捕或謀求一個目標物,慢慢伸出爪往前走。」

這是第三個人描述她的眼神。第一個是萍珂,剛認識她時社團去九份玩,萍珂覺得她是個很用心用眼睛去看世界的人,且對她的印象首先是眼睛。第二個是某前任男友,電影院放完<橄欖樹下的情人>後兩人同行,他在說電影的情節,男主角對女主角說,「妳的眼神吸引我」。那其實也是他想對她講的話。

品克說「想變成女生去喜歡女生,這樣我的一些優點就會跑出來。」粉昂笑出來:「如果我說很可愛,你會不會生氣?」他說他曾走向一台鋼琴,用一根手指按一個鍵,聽它發出的聲音。手不放,聲音持續,他說聽到自己親手按出一個美妙的聲音,覺得真是感動。」

粉昂問他會如何形容她的聲音。他張著口略略仰望天上遠處一會,「要想那麼久嗎?」她忍不住催促。「很愉悅吧。」他一臉愉悅的回答,笑容單純而樸實。她因為不知所措而誇張的笑著。

當晚他們的相處很平靜,粉昂覺得他可能會是很好的聊天對象,他們坦露自己的態度真誠,面積寬廣。彼此也不斷想知道對方,像想找到同類一樣。

她看著品克在吃洋芋片,想起自己那個總是會卡殘渣的牙縫,這幾天好像都沒卡了。



客廳裡的真空管音響正播放孟德爾頌的藝術歌曲<乘著歌聲的翅膀>,女高音唱著:「乘著這歌聲的翅膀,愛人請隨我前往,去到那恆河的邊上,世間最美的地方。那綻放著紅花的庭院,被安詳的月亮渲染。玉蓮花在安靜的等待,他心愛的姑娘的到來。紫羅蘭微笑地輕語,仰望著那漫天星辰。玫瑰花悄悄的傾訴,她芬芳的童話。那輕柔而愉悅的羚羊,停下來細細傾聽,遠方的聖河不變的,聖潔的波濤涌動。我要和你平躺在,椰林的樹蔭下面,品嘗著愛情的寧靜,墜入這神聖的夢。」

這時,可可進來了,陸續和幾個在場的人打招呼或寒喧兩句後,她目光繼續搜索,在四處張望之中找到了屏兒,正忙著和大伙兒一起擲飛標的屏兒。可可評估了一下在場的其他人,便悄悄離開,走進影音室,把門關好,從背包裡拿出小巧精緻的音樂盒,一直轉動到不能再轉才鬆手。悠遠而深長的輕柔音樂終於在她放手之際往外漫延擴散,一點一滴的緩步行走,像玻璃做的舞鞋,走太快就會碎裂,必須小心輕放著每一步。可可這才放鬆下來,深陷入單人沙發裡,屏兒那屏氣凝神聚焦靶心的神情映入可可眼簾。

她想起同玩節那天,為了想知道更多,為了好奇,就報名當義工,果然遇見屏兒等人。她看著眼前空白的投影牆,那天的片段回憶湧出,她對著腦中畫面自言自語:「妳問我有沒有礦泉水可以給妳?我拿了罐大會現場公家的水給妳,毫不猶豫的。妳竟就這樣要求我,就像以往對我的所有臨機應變考驗,就像我持續不變的義無反顧。而且我還會如此下去。我無法抵擋、無法違背妳的所有希冀。我願意。妳已像迷幻藥一樣了。之於妳自身,之於她人,比如我,我。」

講到這裡,可可突然停下來,用舌頭去舔,果然,稍早吃的捲餅屑又卡在牙縫裡了,現在才感覺到。這惱人的牙縫啊,總是卡著食物,卡著生活的動力,卡著我的人生。

但,即使如此,只要想起屏兒,很多時候,「我就像小冰角曝露在太陽底下,只能原地融化,逃不出萬條射線。在這令人blue的青天裡,妳如同白日的出現,我那心臟幫浦令所有血管都出動,使我就像躺在一片鮮紅之中,任由它暈染上我的臉頰,直到妳抱著我送妳的滿滿紅色玫瑰花,蹲在我身旁,把它還給我。那個剎那,我便被紅瓣海花葬了,片片花瓣魚鱗般覆蓋全身。已經聽不清楚妳說的過敏不過敏、男人不男人、女人不女人、機會不機會、考慮不考慮、等待不等待。」

在可可腦海中,舒曼的藝術歌曲<春之夜>唱起:「穿越花園,穿越天空,我聽見候鳥飛掠聲音,意味春之氣息已氤氳浮現,大地生意盎然,含苞待放。我欲歡喜,我欲哭泣,我原以為已不可能。這古老奇蹟竟再次伴隨月光出現。然月兒訴說星子絮語,在夢中,樹叢沙沙作響。夜鶯啼鳴:她是你的!她是你的!」

由於這是認識屏兒頭一天就聽到的音樂,因此默默將它設為紀念曲。後來幾次屏兒也有放過這首歌。事隔多日,可可才提出要屏兒送她這首歌作為生日禮物的要求,屏兒想當然爾的對這要求沒印象。所以,這首歌始終還是只住在她心裡,以及另一首她想送但始終送不出去的歌,<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張楚如此寫唱:
「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空氣裡都是情侶的味道。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大家應該相互微笑。摟摟抱抱。這樣就好。
我喜歡鮮花。城市裡應該有鮮花。即使被人摘掉。鮮花也應該長出來。

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大家應該相互交好。孤獨的人是可恥的。生命像鮮花一樣綻開。我們不能讓自己枯萎。沒有選擇。我們必須戀愛。
鮮花的愛情是隨風飄散。隨風飄散。隨風飄散。它們並不尋找並不依靠。非常的驕傲。
孤獨的人。他們想像鮮花一樣美麗。一朵驕傲的心風中飛舞跌落人們腳下。可恥的人。他們反對生命反對無聊。為了美麗在風中在人們眼中變得枯萎。」

後來她才發現,不止對屏兒送不出去,對其它曾經的心上人,亦然,已經搞不清楚是出於孤獨還是可恥。


可可終於打開投影,播放影片。她就這樣獨自看著屏兒喜歡的影片,想著她為什麼喜歡。這是私家再私家的偵探秘密行動,要像警探辦案一般膽大心細。轉換腦袋、轉換眼光、轉換耳朵、轉換情感。如是,非常紮實的練習。但是,人要如何把身心腦的一部份假想成他人呢?很理想的情況是,想都不用想呀這算什麼問題,她就是知道,她為什麼這樣、為什麼那樣,或者她就是不為什麼。當情況不盡理想,揣測的過程,也可以是種享受。她享受了嗎?不夠享受,疑惑不少。試著擺出她的鏡位,從她的觀景窗看出去,研思她的燈光怎麼打、配樂聽起來如何。屬於她風格的美學、審美觀。

一支影片,就這樣陪伴了她們一程,分別地。可可想出屏兒專屬的筆記本寫下:「與妳之間形成的薄膜,結合起我們的一體同一。自然的與外界形成結界。從自己的氛圍擴展成我們的氛圍。而我那無條件的垂愛,如水中撈月。捧起水中那映照出的自己的臉。」

影片結束了,片尾曲<風鈴草>前奏響起,蕭而化作詞的版本開始唱:「美麗的風鈴草,碧藍花朵美人嬌。可愛的風鈴草,臨風豓舞清香裊。好像在向我調笑,有個人兒真正好。海水深、磐石牢,我們的友情永不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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