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20|閱讀時間 ‧ 約 36 分鐘

12《一長串的死者》無牌戒酒私探馬修.史卡德的十九個人生故事

*無牌戒酒私探馬修.史卡德的十九個人生故事
12、1994年\《一長串的死者》\A Long Line of Dead Men
1995年愛倫坡獎最佳小說入圍
1995年夏姆斯獎最佳小說入圍
神祕的「31」俱樂部,一年只吃一餐飯,在每年五月的第一個星期四,參加聚會的成員,固定維持31人。直到有一天,一個俱樂部的成員找上史卡徳,請他追查這個俱樂部高死亡率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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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是在九點左右,老人站起來,用湯匙敲敲玻璃水杯的杯身。周圍的談話漸漸止息,等到完全安靜下來後,他又花了好一會兒環視整個房間。然後從剛剛敲過的水杯裡喝了一小口水,放回面前的桌上,兩手掌心向下,覆蓋住水杯的杯面。


他站著,瘦削的身子前傾,骨稜稜的鷹鉤鼻突出,白頭髮朝後梳得服服貼貼,淡藍色的眼珠透過厚厚的鏡片顯得更大。他在路易斯.希柏蘭心中那艘海盜船的船首刻下了鮮明的形象。幾隻典型的灰色大鳥在遠遠的地平線翺翔,天長地久,直到永遠。


「各位先生,」他說,「各位朋友。」他停了下來,重新看看房間裡的四張桌子。「我的兄弟們。」他說。


他靜待回音繚繞,然後匆匆一笑,更顯氣氛之鄭重。「不過我們怎麼可能是兄弟?你們的年紀從二十二到三十三,而我無論怎麼算都已經八十五歲,你們最老的都可以喊我祖父了。但是今晚,你們加入我的行列,成為超越年齡、超越世紀的某種事物之一。我們也的確應該把這房間裡的人視為兄弟。」


他是否停下來再喝口水呢?假設有吧。然後他伸手到外套口袋裡,抽出一張紙。


「我要唸點東西,」他宣布。「不會花太多時間。只是一個名單而已。三十個名字。」他清清喉嚨,頭往前傾,透過雙焦眼鏡的下側,盯著那張名單。


「道格拉斯.艾伍德,」他說,「雷蒙.安祖.懷特、李曼.波力奇、約翰.彼得.蓋勒提、保羅.葛登堡、約翰.梅瑟……」



這些名字是我編的。那份名單沒有記錄留存,路易斯.希柏蘭也不記得老人唸過的任何一個名字。他印象中,大部分名字是英格蘭或蘇格蘭裔,有兩三個猶太人、幾個愛爾蘭人,還有三五個荷蘭或德國裔。名字沒有按照字母或任何明顯的順序排列:他後來才曉得,老人所唸的名單是按照死亡先後排序。頭一個唸的名字──不是道格拉斯.艾伍德,雖然我剛剛是這麼說的──就是第一個死者。



聽著老人的聲音,聽著那些名字如同土塊落在棺材蓋上一般,在室內鑲木牆壁間迴盪,路易斯.希柏蘭發現自己感動得泫然欲泣。他覺得彷彿腳底的土地裂開,而他從中凝視著無限的空無。最後一個名字唸完之後,有一陣短暫的靜寂,對他來說,時間好似停止了,這份靜寂將延伸至永遠。


老人打破了這份靜寂。他從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個吉波牌打火機,彈開蓋子,擦旋打火的輪子,點燃那張紙的一角,火燃起時,手就抓著另外一角。等到火焰燒盡了大半張紙後,他把剩下的放進菸灰缸裡,等著全部燒成灰。


「你們以後不會再聽到這些名字,」他告訴大家。「他們都走了,走到死者該去的地方。他們那一章已經結束了,而我們這一章才正要開始。」


他把手上的吉波牌打火機舉高,點燃,然後一彈,把蓋子關上。「今天是一九六一年五月四日,」他說,「我第一次跟剛剛唸過名字的那三十個人坐在一起,是在一八九九年五月三日,美西戰爭剛結束十個月之後。當時我二十三歲,只比你們最年輕的人年長一歲。我沒參加過美西戰爭,不過當時房間裡有其他幾個人參加了,另外有個人還跟前總統泰勒一起打過墨西哥戰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那時已經七十八歲了。我坐著聽他讀三十個陌生的名字,然後看著他燒掉名單,不過他當然是用火柴燒的。當時還沒有吉波牌打火機這種玩意兒。而那位先生──我可以告訴你們他的名字,但是我不想講,幾分鐘前我才剛唸過他的名字──那位先生曾在他二十歲還是二十五歲的時候,看著另外一個老人燒掉另外一張名單,那是什麼時候?我想是一八四○年代初吧。當時有火柴嗎?我看是沒有。房間裡的壁爐有火,我想那個老人──就算我想告訴你們他的名字也沒辦法──我想他把名單丟進了火裡。


「我不知道那個聚會的日期,也不知道在什麼地點舉行。剛剛講過,我第一次參加聚會是在一八九九年,我們三十一個人聚在聯合廣場度拉喜餐廳二樓的一個私人餐室。往事早已一去不回,那棟建築也老早改建過;現在是克萊恩百貨公司。度拉喜餐廳關門後,我們每年都換不同的餐廳,後來就固定在班澤勒牛排屋。在那裡聚會了好些年,到了二十年前,那家店換了老闆,我們不太高興。從此就換到康寧漢餐廳這兒來。去年我們只有兩個人參加。今年有三十一個。」



那麼,耶穌降生後一九六一年的五月四日,馬修.史卡德在哪裡?


我可能去了康寧漢餐廳,不過不是跟那個老人以及三十個新兄弟一道在私人餐室裡,而是在吧台或主餐室,或者換家文森.馬哈菲喜歡的小餐廳。那時我二十二歲,再過兩星期就是我二十三歲生日了。在此六個月前我生平第一次投票(當時投票年齡尚未降至十八歲)。我投給甘迺迪。於是,在伊利諾州庫克郡顯然出現大批的投票幽靈人口之後,甘迺迪險勝了。


當時我還是單身,但已經遇到不久後即將結婚又離婚的女孩。那時我剛從警察學院畢業不久,被分配到布魯克林,跟著老手馬哈菲搭檔辦案,上級認為我可以向他學習。他教了我很多,其中某些東西上級可是不太會希望我知道。


康寧漢餐廳很合馬哈菲的調調,店內大量長年被手摩擦得發黑的木頭、紅色皮革、還有被磨得發亮的銅,香菸氤氳飄在空氣中,酒味四散在杯觥間。菜單上有相當多牛肉和海鮮菜色,不過我每次去大概都是點同樣的菜──蝦子沙拉、厚片沙朗牛排、烤馬鈴薯配酸醬。甜點是山核桃派或蘋果派,然後一杯濃得攪不動的咖啡。還有,當然會喝酒。一開始來杯馬丁尼當餐前酒,冰透而辛味十足,加一角檸檬。餐後一杯白蘭地幫助消化。然後再喝點威士忌醒醒腦。


馬哈菲教我要怎樣以巡邏警察的薪水還能吃得好。「要是天空飄下一張一元鈔票,又正好掉在你伸出去的手上,」他說,「那就把手指闔起來抓住錢,然後讚美天主。」好些錢落在我們手裡,我們也一起吃了一大堆好菜。我們應該去康寧漢餐廳的,不過那兒實在太遠了。我們大半是離開布魯克林,過河到喬爾西區內第七大道和三十二街街口的路格餐廳。那兒可以吃到同樣的菜,而且氣氛也非常類似。


你還是可以吃同樣的菜,不過康寧漢餐廳在七○年代早期便已經消失了。有人買下那棟建築,拆掉,蓋起一棟二十二層的公寓。我升了警探之後,被調到格林威治村第六分局,離康寧漢只有大約一哩路。我猜那幾年我大概每個月去那兒一兩次。但在他們關門之前,我就已經繳回警徽辭職不幹,搬到西五十七街一個小旅館。我大半時間都在街角的阿姆斯壯酒吧消磨。在那裡吃飯、在那裡見朋友、在那個店後方我固定坐的一張餐桌處理事務,也喝了不少酒。所以我根本沒注意到從一九一八年起開始營業的康寧漢牛排屋熄了燈,關門大吉。不過我猜有人告訴過我這個消息,而且我想當時我也曾為此乾一杯。那些日子裡,任何事情都會讓我乾一杯。



再回到康寧漢餐廳,也回到一九六一年五月的第一個星期四吧。老人──幹嘛還一直稱他為老人?他一開始就告訴大家,他名叫洪默.向普尼。


「我們是個三十一人的俱樂部,」他說,「我告訴過你們,我入會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的最後一年。而我第一次參加聚會時,發表演講的那個人,是生於一八一二戰爭的八年後。那麼,他第一次參加聚會時,演講的是誰?還有,這個三十一俱樂部是在什麼時候首度聚會,宣誓要每年聚會一次,直到在世的只剩一個人呢?


「我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歷經幾世紀以來的種種神祕歷史中,有一些關於三十一俱樂部的模糊資料。我個人研究之後認為,第一屆三十一俱樂部是四百多年前共濟會的一個分支。不過這一點也不確定,因為根據《漢摩拉比法典》的其中一節,古巴比倫時代曾經有一個三十一俱樂部:另外,還有一個可能,就是這個俱樂部可能是基督時代古猶太教禁慾主義的分支。有一份資料顯示,莫札特曾是這個俱樂部的成員,另外謠傳富蘭克林、牛頓,還有英國的約翰遜博士都曾是會員之一。我們無從知道多年以來到底有多少個俱樂部,也不知道經過了幾世紀之後,有多少個分支還繼續下去。


「這個俱樂部的結構很簡單。三十一個人格高尚的男子宣誓,每年五月的第一個星期四要相聚一堂,吃飯並報告這一年來他們生命中的改變,同時向這一年過世的人致敬。每一年我們都會宣讀死者名單。


「當三十一俱樂部只剩下一個人時,他就得像我一樣,找三十個理想的候選人來當會員,在特定的這個晚上讓他們聚在一起。然後就像我剛剛一樣,朗誦三十個已經過世的兄弟名字,燒掉名單,結束這一章,並開啟下一章。


「現在我們繼續,兄弟們,我們繼續下去吧。」


根據路易斯.希柏蘭的說法,洪默.向普尼最令人難忘的,就是他的堅強生命力。在一九六一年的那個晚上,他已經退休多年,也賣掉了他開設的小工廠,生活相當安定。可是他努力想向他們推銷,而希柏蘭也毫無疑問的相信,向普尼是個成功的推銷員。就是有種莫名的力量會讓你注意聽他說的每個字。他愈說愈熱忱,而你也會愈聽愈想聽。


「你們彼此並不熟悉,」向普尼告訴他們,「也許之前你認識這個房間裡的一兩個人,甚至這房裡有三四個人是你的朋友。但你們之前的交情先擺在一旁,今天這個聚會所要建立的,不太像是那種一輩子的社交圈。因為這個組織、這個結構,所關心的不是一般人所體認的友誼,與社交、互惠無關。我們來這裡,不是要交換股票情報或拉保險。我們密切的結合在一起,兄弟們,而我們走在一條窄徑上,要朝向一個非常特定的目標走去。在走向死亡的長征路上,我們記錄彼此的過程。


「會員的要求很小。我們沒有每月例行的集會,沒有分派的任務,沒有會員卡。除了每年一次晚餐分攤的費用之外,也不必交會費。你們唯一的承諾、也是我要求你們必須完全做到的,就是每年五月第一個星期四的聚會都必須參加。


「有時候你會不想出現,有時候要參加這個聚會對你來說非常不方便。我懇求諸位把這件事當成一個不變的承諾。你們有些人會搬離紐約,可以想見,到時候每年回來聚會就成了一個沉重的負擔。此外,有時候你們或許會覺得這個俱樂部很愚蠢,好像長大就得拋棄的一種東西,好像你生命中寧可脫離的一部分。


「別這麼做!三十一俱樂部在每個會員生命中只占一小塊,一年只花掉你一個晚上。然而它卻給予我們的生命一個旁人無法得知的焦點。我的年輕兄弟們,你們串連在一個鎖鏈上,遠溯自這個國家建立時便已牢不可破,而且你們是源自古巴比倫傳統的一部分。這個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從出生後,便花上一生的時間步向死亡,每天都向死亡邁進一步。這是一條難以獨行的路,有好同伴會輕鬆得多。


「此外,如果你的路走得比旁人都長,成為最後一個結束的人,你還有一個額外的義務,那就是找到三十個年輕人,三十個被選定的好人,就像我帶你們一樣帶他們相聚一堂,在這個鎖鏈上鑄造一個新的鏈環。」



三十餘年後,重述著向普尼的話,路易斯.希柏蘭好像有點替他們不好意思。他說或許現在聽起來有點蠢,不過當時他們聽著洪默.向普尼的話時,可一點也不覺得蠢。


那位老人的熱忱具有感染力,他說。你感受到他的熱情,但那不單只是一種被他的野心所征服的東西。稍後有機會冷靜下來,你還是會接受他要推銷給你的東西,因為他用某種方法讓你了解某些事情,若不是他你永遠也不會有機會明白。



「晚上的節目還有另外一部分,」向普尼告訴他們。「我們每個人要輪流站起來,告訴其他人四件自己的事情。姓名、年齡、關於你最有意思的事情,還有現在的感覺。現在,該是與其他三十個同伴開始這偉大旅程的時候了。


「從我開始,雖然我大概已經說過上面講的四件事了。我想想,我名叫洪默.向普尼。今年八十五歲,我所能想到關於我最有意思的事情,除了我是上一章最後一個在世的成員之外,就是我曾參加一九○一年在水牛城舉行的汎美博覽會,而且跟麥金利總統握了手,不到一個小時之後,他就被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暗殺了。那個刺客叫什麼名字?佐克茲,沒錯,里昂.佐克茲,誰忘得了那個迷失靈魂的可憐混帳東西?


「至於我此刻的感覺如何?呃,年輕人,我興奮極了。我傳下了火炬,而且我知道我交到能承擔的好人手上。自從上一個俱樂部的最後一個人去世之後,自從我成為必須實踐這個使命的人之後,我最恐懼的,就是在我召開這個聚會之前死掉。所以現在我放下了心裡的一塊大石頭,而且有一種,喔,有一種偉大起點的感覺。


「不過我說得太多了。其實只需要說四句話,名字、年齡、有意思的事情,還有感覺。我們從這桌開始,我想,肯多,就從你開始,然後輪流講……」



「我是肯多.馬加瑞,二十四歲,關於我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我的一個祖先曾簽署《獨立宣言》。我不知道自己對於加入這個俱樂部有什麼感覺。我想是興奮吧,而且這是一大步,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麼覺得。我的意思是,這不過是一年一個晚上而已……」


「約翰.揚道,二十七歲。最有意思的事情……唔,我最近能想到關於自己的事情只有一個,就是我上星期天結婚到現在還不滿一個星期。這件事搞得我腦袋一團混亂,所以沒法告訴你們對任何事情的感覺。不過我要說,我很高興來參加這個聚會,成為這個俱樂部的一部分……」


「我是鮑伯.柏克,是B-e-r-k-,不是B-u-r-k-e。所以你們曉得,我是猶太人,不是愛爾蘭人,我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非得解釋這點不可。或許這就是和我有關最有意思的事情。我不是指我是猶太人這件事,而是我脫口而出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這個。喔,我今年二十五歲。我有什麼感覺?我覺得你們都屬於這裡,我卻不是,不過我常有這樣的感覺,而且我大概不是在座唯一有這樣感覺的人,對吧?或者只有我有這種感覺,不曉得……」


「布萊恩.奧哈拉,是H大寫,前面有個O’的那個奧哈拉,所以你們知道,我是愛爾蘭人,不是姓大原的日本人。」


「我是路易斯.希柏蘭,今年二十五歲。我不知道這件事情是不是有意思,反正我有八分之一印第安查洛克族的血統。至於我的感覺,實在很難講。我覺得自己好像成為大於自身某種事物的一部分,某種從我之前就開始、而且會超越我壽命的事物……」


「我是戈登.華瑟,三十歲。我是瑞洋公司的會計經理,不過談到最有意思的事情我就不曉得該講什……唔,我有一件事很多人都不曉得,我生來雙手都有六個指頭。我六歲的時候動過手術,左手上還有疤,不過右手沒有……」


「我是吉姆.賽佛倫……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有意思的事情。或許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我此刻跟你們共聚一堂。我不知道我來這裡幹嘛,不過這好像是某種轉捩點……」


「我叫鮑伯.瑞普利,我聽過太多『信不信由你』的笑話了……今晚我來這兒之前,曾經想過,組織一個俱樂部只為了等死,實在很病態。不過現在一點這種感覺都沒有了。我同意路易斯的說法,我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成為某種重要事物的一部分……」


「……我知道這是迷信,不過這個想法一直甩不掉。我覺得如果我們逼自己去注意不確定的死亡,只會讓死亡提早到來……」


「……我高中畢業當天晚上出了車禍,我們六個人坐在我最要好朋友的車上。其他人都死了,而我只有鎖骨骨折和一點皮肉之傷而已。這就是關於我最有意思的事情,也是我對今晚的感覺。看吧,車禍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而我從那時開始,心裡就一直想著死亡了……」


「我想唯一能描述我感想的方式,就是告訴大家,我唯一有過和現在感覺相同的時刻,就是我女兒出生那天晚上……」



三十個人,年齡從二十二到三十二。全都是白人,也全都住在紐約市或附近。他們都受過大專教育,大部分也都畢了業。一半以上已婚,三分之一以上有小孩,有一兩個離了婚。現在,三十二年以後,半數以上已經死了。

——摘自臉譜出版《一長串的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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