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惡魔預知死亡》無牌戒酒私探馬修.史卡德的十九個人生故事

2024/02/19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無牌戒酒私探馬修.史卡德的十九個人生故事
11、1993年\《惡魔預知死亡》\The Devil Knows Youre Dead
1994年夏姆斯獎最佳小說
1994年卜洛克獲頒愛倫坡獎終身大師獎
一名律師被人槍殺在夜暗的紐約街頭,而警方找到的凶手是一名終日遊晃街頭精神有問題的遊民,整個城市引起一陣恐慌,議論不斷,但是嫌疑犯的弟弟不相信受越戰刺激的哥哥會是凶手,央求史卡徳協助緝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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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四,麗莎.郝士蒙上第九街購物。下午三四點左右,她回到自家公寓,煮起咖啡。咖啡一邊滴,她一邊換下燒掉的燈泡,收拾好剛買的家常用品,讀起高亞牌豆子盒後所印的食譜。就在她坐窗邊喝咖啡時,電話響了。


是她丈夫格藍打來的,說他要到六點半左右才會回家。他常常晚下班,不過他在這方面很體貼,總會告訴她什麼時候回家。從她流產後這幾個月以來,他比過去更殷勤。


將近七點他到家,七點半他們才坐下來吃晚飯。她燉了一鍋扁豆,拿豆盒上的食譜做底,但加油添醋,另放了大蒜、新鮮的芫荽,以及好一大匙約卡太卡辣醬,風味大增。她把燉扁豆澆飯上,配了沙拉。他們一邊吃,一邊望著太陽西沉,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他們的公寓坐落在第十大道與五十七街東南角交口上,是一棟新蓋大樓。過街斜對面就是吉米的阿姆斯壯酒吧。他們住二十八樓,臨窗面向南面及西面。一眼望過去,景色棒極了,整個西緣大道從喬治.華盛頓橋到拜特瑞,再從那裡越過哈德遜河,一直延伸到紐澤西。


他們是很體面的一對。他個子高瘦,深棕色頭髮往後梳,露出明顯的美人尖,只有太陽穴邊略見灰白。深色的皮膚,明顯的線條,只有略顯軟弱的下巴,使他的臉稍微柔和了點。一口好牙,一副信心十足的微笑。


他仍是一身平時上班的穿著。一套手工精細的西裝,打了條紋領帶。在他坐下來吃晚飯前,他可先脫下西裝上衣?或把上衣掛椅背上?門把上?還是拿個衣架掛起來?他對他的東西一向很小心,我可以想像,他穿著襯衫坐窗邊……一件藍細紋織布的牛津襯衫,鈕釦從上到下一路扣緊……領帶則甩一邊肩後,免得沾到油漬。我看過他這副模樣,那次是在一家名喚晨星的咖啡屋裡。


她的個子嬌小纖細,大約五呎二吋高。一頭深色頭髮,短而時興。膚色如瓷,眼睛藍得眩目。她年約三十二,但看起來年輕多了,不像她丈夫,比他實際年齡三十八歲要顯老。


我不知道她穿什麼樣的衣服。大概下面一條牛仔褲,褲腳捲起,膝蓋臀部磨得有點舊了。上面一件黃色無領棉線衫,袖子直推到肘彎,露一截手臂,腳上則是棕色皮拖鞋。


不過這都只是我的猜測,一種想像的遊戲,我哪知道她到底穿什麼?


大約八點半到九點之間,他說他要出去。如果他曾在稍早前脫了上衣,現在他又再度穿上,另外還加了一件薄大衣。他告訴她,他一小時內就回來,沒什麼要緊事,只是需要料理一下。


我想她洗了盤子,倒了杯咖啡,然後在電視機前坐下。


十點都過了,她開始擔心。她告訴自己,不要這樣傻裡傻氣,她坐到窗邊,一逕瞪著窗外的林林總總。


十點半左右,看門警衛掛來一通電話,說有警察正上樓來,警察一出電梯,她已經等在走廊。


這是一個高個子、清清爽爽的愛爾蘭小夥子,身穿藍制服。她記得她一看到他,就覺得警察該是這般模樣。


「拜託,」她說,「拜託,請你告訴我,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


一直等他們進門後,他才肯開口說話。不過她已經明白了。他臉上的表情早已道出一切。


她丈夫去第八大道與西十五街交口,顯然在那裡丟銅板打公共電話。可能有人想要搶劫他吧,近距離內向他射了四顆子彈,他立刻倒地身亡。


還有其他細節,不過她只能消受到此。格藍死了,她不需要再知道別的。



我第一次遇見格藍.郝士蒙是四月某個星期二的晚上。四月,據說是最殘酷的一個月份,艾略特〈荒原〉如是說。那他總該明白他自己說這話的含意吧?我可不懂。對我來說,每個月份都挺難熬。


我們是在山朶凱斯汀的畫廊碰的面。那個畫廊在五十七街上第五、六大道之間的一棟五層樓。那棟樓有不下一打的畫廊。當天,一個現代攝影團體的春展開幕。三樓的一間大廳,正在展出七位攝影師的作品。來捧場的除了他們的親朋好友之外,還有像麗莎.郝士蒙以及伊蓮.馬岱這一行人。他們每星期四晚上在杭特學院修一門「攝影做為抽象藝術」的課。


桌上已經擺好了裝著紅酒、白酒的塑膠酒杯,釘著五顏六色牙籤的起司,還有汽水。我為自己倒了一點,去找伊蓮。她把我介紹給郝士蒙。


我只看他一眼,立刻判定我不喜歡他這個人。


我告訴自己,這太荒謬了。我跟他握了手,回了他的笑容。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四人在第八大道吃泰國菜。我們叫了點麵,郝士蒙要了一瓶啤酒配肉吃,其他人則喝泰式冰咖啡。


我們之間的談話一直沒進入情況。一開始我們談剛看過的展覽,又隨意聊了一會兒一般性的話題,諸如本地的政治、球賽、氣象等等。我已經知道他是律師,在魏戴爾暨楊特出版社工作。這是一家專門用大字體重印已出版作品的出版社。

「滿無聊的,」他說,「大部分是合約。每隔一陣子,我得給人寫封措詞嚴厲的信。哈,這可是一套我等不及要傳後的本領。一等我們兒子夠大了,我就教他怎麼寫這種信。」


「或者女兒。」麗莎接口道。


不論是女兒,或是兒子都還沒出生,產期在秋天。這是麗莎沒喝啤酒改喝咖啡的原因。伊蓮本來就不怎麼喝,最近更滴酒不沾。而我,一天戒一次,也不喝。


「或是女兒。」格藍附和,「不論男孩女孩,這小孩可以跟著老爸重走這條無聊路。馬修,你的工作一定刺激多了。是我電視看太多,所以有這種想法?」


「有時滿刺激的,」我說,「但大部分時候不過是例行工作,跟其他職業沒什麼差別。」


「在你自己出來做之前,你當過警察是吧?」


「不錯。」


「現在,你跟偵探社做?」


「他們來找我時,」我回答,「我替偵探社工作,按件計酬,其他時間我自己接案。」


「我猜,你一定處理過很多工業間諜的案子,一肚子怨氣的雇員出售公司機密。」


「偶爾。」


「但不多?」


「我沒有執照,」我說,「所以通常拿不到大公司的案子,至少靠我自己很難。偵探社是有接這種案子,不過他們最近找我辦的多半與仿冒商標有關。」


「仿冒商標?」


「從仿冒勞力士錶,到運動衫或棒球帽盜用未經授權的商標。」


「聽起來滿有意思。」


「不見得,」我回答,「以我們這行來說,就跟你寫信逼人差不多。」


「那你頂好有個小孩,」他說,「這正是你會想傳後的看家本領。」


晚飯後,我們來到他們家,非常盡責的讚歎從他們家看出去的景致。伊蓮的公寓可以看到東河的一部分,從我的旅館房間,則可以瞄到世界貿易中心,但可不能跟他們家相提並論。公寓本身倒不大,第二間臥室只有十呎見方,而且像很多新蓋的房子,天花板低,粗製濫造,不過這等視野,彌補不少不足之處。


麗莎煮了一壺無咖啡因咖啡,開始說起個人徵友廣告,以及她知道有哪些正經八百的人都在用它。「不然,現在要怎麼樣才交得到朋友?」她質問,「格藍和我運氣好,我帶著我的書去見魏戴爾暨楊特公司的藝術指導,居然就在走廊間碰到了。」


「我在房間另一頭,一看到她,」格藍說,「我當下就採取行動,確定我們兩人一定能迸出愛的火花。」


「但這樣的巧事多久才發生一回?」麗莎繼續說,「你們兩個怎麼認識的?不介意我這麼問吧?」


「徵友廣告。」伊蓮說。


「真的嗎?」


「不,事實上,我們多年前要好過,吹了,也斷了聯絡,然後我們又遇上……」


「而且過去的魔力還在?這可是個動人的故事。」


說不定,不過這個故事可禁不起深究。我們是在多年前認識的沒錯,在間開到深夜的酒吧。那時伊蓮是個年輕甜美的應召女郎,而我是第六分局的警探,在長島還有一個疏遠的老婆及兩個兒子。多年後,一個神經病殺手從我們共有的過去突然冒出來,不殺我們兩人誓不善罷甘休,這又把我們弄在一起。不錯,過去的魔力還在,我們找到了對方,廝守至今。


我也覺得這是個挺美麗的故事,但有這麼些不好明說的情節,這個話題只能點到為止。麗莎又說起一個朋友的朋友,離了婚,應《紐約雜誌》上的廣告,到說好的地點準時赴約,結果遇到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前夫。他們不禁感到冥冥中自有定數,宣告再度結合。格藍說他可不信,無稽至極,他聽過半打類似的故事,但他一個也不信。


「都市神話,」他說,「這類的故事滿天飛,但總是發生在一個朋友的朋友身上,從不是你真正認得的人。事實上,這種事從沒發生過。有些蛋頭學者專門收集這類故事寫成長篇大論,甚至還集結成冊,就像那個旅行箱裡裝著德國牧羊犬的故事一樣。」


我們看起來八成一臉疑惑。「噢,少來,」他說,「你們一定聽過的。某人的狗死了,他心碎之餘,不知道該怎麼辦,就把狗裝進一只大旅行箱,然後,他不是找獸醫去呢,就是要去寵物公墓,反正就當他把箱子放下喘口氣的時候,有人一把搶了箱子就跑。哈,你想想看,那個倒楣鬼打開偷來的箱子,裡面沒別的,就死狗一條,他臉上會是什麼德性。我敢打賭,你們一定聽過類似的故事。」


「我聽過一個,那隻狗是隻杜賓犬。」


「杜賓犬,牧羊犬,反正大型狗就對了。」


「我聽過的故事,」伊蓮說,「是發生在一個女人身上。」


「當然,當然,而且一個熱心的年輕男人自告奮勇要替她提箱子。」


「但箱子裡面,」她繼續,「是她的前夫。」


都市神話就此告一段落。但麗莎仍興致高昂。她的話題一轉,轉到色情電話。她覺得這是九○年代最好的暗喻。從健康危機產生,用信用卡及九○○收費電話交易,因著愈來愈多人好幻想、意圖逃避現實而盛行。


「而且那些女孩賺錢多容易,」她說,「她們只需要張張嘴巴就行了。」


「女孩?有一半恐怕是老祖母了。」


「那又怎樣?老女人做這行可有這點好處。你不需要年輕貌美,只要有豐富的想像力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得有一顆色迷迷的心,是不是?你還得要有性感的聲音。」


「我的聲音夠性感了吧?」


「當然,」他回答。「不過,這是我的偏見,可不能作準。你問這個幹嘛?別告訴我你想從事這行。」


「嗯,」她說,「我是在考慮。」


「你開玩笑吧?」


「哦,這可說不定,以後小孩睡覺,我又無處可去的時候……」


「你真會拿起電話跟陌生人穢言穢語?」


「……」


「你可記得在我們結婚之前,你接到的那些猥褻電話?」


「那可不一樣。」


「你嚇個半死。」


「那是因為那人性變態。」


「是嗎?你以為你的顧客會是怎麼樣的人?童子軍?」


「如果能賺錢,那就又不同了。」她說,「那就不是被騷擾,至少我不覺得。你呢?伊蓮。」


「我想我不會喜歡幹這行。」


「那當然,」格藍說,「你沒那種骯髒心思。」



回到伊蓮的公寓之後,我說:「身為一個成熟的女人,你豈不占盡優勢。只可惜你的心思不夠骯髒,沒法從事色情電話交易。」


「哈,這是不是很可笑?我差點想多說點什麼。」


「我是以為你會多說了什麼。」


「我幾乎出口了,但我煞了下來。」


「嗯,」我說。「有時候是煞得住。」


我第一次遇見伊蓮時,她是應召女郎。我們再度聚首,她仍是應召女郎。我們之間的關係雖然逐漸加深,但她並未改行。我假裝毫不在乎,她也不露聲色。我們只好避而不談,讓它成為一個碰也不能碰的話題,像是一隻站在客廳裡的大象,我們輕手輕腳繞著牠走,彷彿從來沒有發現牠存在。


一天早上,我們突然停下來,面對我們真實的感覺。我承認其實我在乎。而她告訴我,早在幾個月之前她就已經不幹了。這整個經過帶著一種古怪的作戲之感。自此之後,我們不斷調整,在一片茫然中尋找一條新路。


有一個她非得解決的問題是,她要何去何從?伊蓮並不需要工作。她從來沒有把錢交給拉皮條的,或拋給賣毒品的。她做了明智的投資,把大部分錢拿去買了皇后區的公寓房子。一家房地產公司全權代她處理,每月寄給她一張支票,再加上一些儲蓄,很夠她維持相當的生活水準。伊蓮喜歡上健身房運動,聽音樂會,到大學修課,而且她又有身居市區的方便,永遠不愁找不到事做。


但她一輩子都在工作,要適應退休並不容易。偶爾她會讀徵人廣告,邊讀邊皺眉。有一次她花了整個禮拜時間,試著湊出一份履歷表。最後她歎了一口氣,撕了筆記,大聲宣布,「沒救,完全沒救,我甚至沒法編出一套巧妙的謊言。我花了二十年的時間跟人上床,我可以聲稱我是家庭主婦,但這又怎麼樣?我還是找不到事。」


一天,她說:「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對色情電話感覺怎樣?」


「嗯,聊勝於無。」我說,「當我們不能在一起時,說不定可以試試看。不過,我想,我會滿難堪的,很難進入情況。」


「傻瓜,」她親熱的說,「我不是在說我們。我的意思是靠這個賺錢。我認得的一個人說,這很賺。你跟十幾個女孩在一個大房間裡,但每人隔出一間,所以有隱私。你就坐桌邊講電話,一點也不必為顧客付不付錢煩惱,你也不必擔心會得愛滋或疱疹。不用說沒有任何人身危險,你壓根不必碰到任何人。你看不到他,他看不到你,他甚至不知道你名字。」


「那他們怎麼叫你?」


「編個花名啊,只不過不是真的花名,因為你並不真在花街上。一個電話花名。我敢打賭,法國人一定有個專有名詞。」她找了一本字典,翻來翻去。「『電話之名』,我想我還是比較喜歡英文。」


「那你想叫什麼?崔西?凡妮莎?」


「說不定就叫奧黛麗。」


「你根本早就想好了吧?」


「幾個小時前我跟寶玲正談到這事兒。想個名字要花多少時間?」她吸了口氣,「她說她可以介紹我去她做的地方。但你覺得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我說,「真的很難說,你先去試試,再看我們感覺如何。你真想做,是不是?」


「我想是吧。」


「以前有人是怎麼說自瀆來著?不幹到戴老花眼鏡,絕不善罷甘休。」


「或戴助聽器。」她說。


緊接著的星期一,她開始上班,但只做了四小時就退下陣來。「沒辦法,」她說,「我沒輒,我寧可跟陌生人睡覺,也不能忍受跟他們淫言淫語。你能不能幫我找個解釋。」


「到底怎麼回事?」


「我就是沒法子幹。有個蠢蛋想要聽他的那話兒有多大。『大極了,』我說,『從沒見過比你更大的,老天,這麼大,怎麼能放進去?你確定這是你那話兒嗎?我敢打賭那是你的手臂。』他一聽非常惱怒。『不是這麼個幹法,』他說。以前可沒有人說我不會幹。『這樣亂誇張,被你搞得好無聊。』哼,居然是我不對。我說,『無聊?你坐在那兒,一手拿電話,一手揑著那玩意,付錢給陌生人來說你有多了不起,還說我無聊?』我告訴他,他是個混蛋,然後就掛了電話。當然,我是不該摔電話的。這種九○○的電話按時計價,只要他們還在線上,我們就賺錢。所以只要他們不掛……我們就不掛……不過我可不在乎。


「另一個神經病要我給他說故事。『告訴我,你跟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三個人一塊幹。』哼,我不是沒有實戰經驗,但我幹嘛要告訴他這等無聊鬼?管他去死,我就順口編。當然啦,三個人都幹得火熱,美得冒泡,配合得天衣無縫,同時登上七重天。簡直是活見鬼。你真去試試看。有人一嘴口臭,有人一身暗瘡。女的在那兒叫半天,男的連舉也不舉。」她搖搖頭,一臉憎厭。


「算了吧,」她說,「幸好我存夠了錢,看來我沒法找事了,我甚至不能做色情電話交易。」

——摘自臉譜出版《惡魔預知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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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地面,是永恆的現代性,理當有文學來捕捉人類心靈最躍動的一面。 --詹偉雄×臉譜出版 山岳文學書系 me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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