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扛著一整盆高過腦袋的馬鈴薯穿過大街,對琉司來說不算什麼難事。馬鈴薯很重,扛起來不怎麼輕鬆,路面起伏不定;不過她駕輕就熟,懂得借用肩膀與背部的力量來支撐馬鈴薯盆,同時反過來利用凸隆的地表提高行走效率,節省力氣。
琉司不是第一次參與夜糖日的準備工作了。從她有能力單手扛起木柴以後,每逢週期為一季一次的夜糖日,她都會加入到母親的工作行列,協助婦女們張羅豐盛的晚宴。
廚務工作不比打獵來得輕鬆,至少她常聽母親這麼說;而確實的,她從繁瑣沉悶的備料工作感受到辛苦,光是分類馬鈴薯、削皮就花費不少時間,最近幾年又因為來訪人數變多了,要處理的馬鈴薯數量也比往年增加了不少;每每面對遠比沙丘蟻窩還多的馬鈴薯,琉司與其它的孩子們都會忍不住抱怨。
不過就算抱怨也沒有用,何況是小孩的怨言。這是他們的任務,小孩子若是想吃到綠妖精糖,就得付出相應的辛勞。從小到大,母親都是這麼教導的;何況她認為小孩子能夠在夜糖日收受那麼多好處,根本沒什麼好抱怨的。
最近幾年,隨著鄰村不請自來的訪客人數上升,各村落的村長們也會主動奉上收成的作物、獵物以及金錢,作為名面上對村民的慷慨聊表謝意的贈禮。這些禮物通常會成為小孩的獎賞,而且幫越多忙拿得越多。琉司大概猜得出來這是為了彌補孩子們的不滿所採取的應對措施。
只是若要說真心話,琉司寧可不要收這些禮物。她衷心希望與夜糖日毫不相干的外人就不要再有事沒事摻一腳了。即便這可能會令她錯失與其它孩子交易玩具和飾品的機會,但總好過累個半死卻只能收到乾兔肉跟糯達蕉這類空虛又無聊的禮物──這種靠小鬼頭陷阱就能取得的東西,根本不值得他們付出辛勞!
如果要讓琉司甘願賣力,她認為最好的選擇就是讓她參加打獵──她果然還是覺得打獵比較有趣!
琉司到現在還是不明白,為何她父親不讓她接受正式的獵人訓練,明明她都已經十歲,而且在四年前早就接受過野棲的洗鍊;照理來說,她現在早該是一名獵人了!她比其它獵人孩子晚了整整三年受訓,卻遲遲沒能被正式接納為獵人的一份子,這沒道理!
即使琉司屢屢埋怨,但她的聲音始終未被聽見。就如這一次,父親明明答應要帶她去打獵了,可是父親最終還是食言,讓她繼續作為一名「普通」的小孩,與安利諾、柏卡還有迪西這幾個臭男生,玩著小鬼頭才會玩的幼稚遊戲;坦白說,她已經受夠這麼無趣的童年生活,她想要不一樣,擺脫幼稚與可笑!
在與父親短暫見面後,父親馬上就以還有事務處理的理由離開了家。這讓琉司對父親大失所望,她大概沒辦法再相信父親給予的任何承諾了。好歹……他好歹也多說點自己的事情吧?像是他在森林遇到了什麼、打獵碰上什麼樣的危險、有沒有跟南卡豹打架……之類的。
憶起父親與母親的對話內容,她耿耿於懷,尤其她非常在意父親說話時游移不明的態度;聽上去,他去森林似乎不單純是為了打獵……他到底在調查什麼?母親又知道些什麼?還有謊言又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他們最後要提到她?母親的質疑和父親的態度,還有他們談到的……
一大堆疑問一次湧現,搞得琉司頭疼欲裂。不過比起這些除非親自去問本人否則不會有解答的問題,她最擔心的果然還是今天早上玩的那個遊戲──不知為何,父母的這段對話會令她想起遊戲,並且從那之後宛如扎在胸口的刺,令她揣揣不安。不論是石頭圈、迪西的歌聲,還有她和柏卡奮力遊戲的情景,她隱約覺得有著什麼東西在挑弄她的敏感神經。
希望只是想太多了。
原本還沉浸在自我思緒的琉司忽然嚇了一跳,頭頂上的馬鈴薯也差點滾落。她轉頭狠瞪一眼,那些躲在房舍間裸著上半身、只穿著短褲的調皮孩童立刻嘻笑遁逃。就在剛剛,他們朝琉司扔了泥巴球。
琉司原本想暫時放下馬鈴薯親手去教訓他們,不過就在她有所行動以前,孩童面前及時闖出一群年紀更大的孩子。這些青少年一見到愣住的小鬼頭們,單手就拎起他們的褲頭,狠狠叫罵、甩巴掌。
琉司後來透過責罵聲才明白,原來他們都是被安排幫忙繪製彩石裝飾的孩子,只是年紀較小的孩童大概是耐不住性子,所以偷跑出來玩,這使得被託付照顧責任的青少年們惱怒不已。現在,他們正用「適當的手段」來教訓不聽話的小屁孩們。
一名高個兒女孩甩了趁機襲胸的男孩無數個巴掌,把他打到哭喊「不敢」後,她對琉司笑了一下,就與一眾青年們離開了。琉司似乎聽到他們嚷嚷著要把帶頭的孩童抓去泡水,馬上就傳來某位孩子的哭聲。琉司在內心期許他們不要做過頭才好。
無法親自動手雖然讓琉司有點失落,不過她知道自己還有要務在身,不是計較這點小事的時候。還好在這之後,琉司幾乎就沒再碰上類似的惡作劇,每一戶的孩子現在都受到大人制約,有的得在家幫忙打掃、整理環境;有的得外出協助大人布置擺設、整理街道;有的則像她一樣得搬馬鈴薯。
琉司在街上巧遇幾名剛走出家門、頂著馬鈴薯盆的女孩。對上眼時,她們互用眼神給彼此打氣。
琉司剛巧經過安利諾的家。他的家其實不遠,與琉司的家只隔了六棟房子。
按照過去經驗,只要琉司一經過,敏銳的安利諾就會莽撞衝出來找她搭話;不過今天他的家人可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她從門口看到安利諾的母親正掐著他的耳朵大聲責罵。看來安利諾早上偷溜出來的事情果然還是被發現了。琉司記得在他們回到村子以後,安利諾就一直悶著臉,不像在碎石地時那樣有活力,可見當時的他大概是明白自己將面臨什麼樣的懲罰了。
他的母親嚴厲警告安利諾要是敢再摸魚,他今晚就別想吃到任何一塊綠妖精糖。對安利諾來說,這肯定是最可怕的威脅了。
琉司放下馬鈴薯,對著注意到她的安利諾母親揮了揮手,對方也以溫和的微笑回應後,琉司便加緊速度,趕到村子中心的廣場。
向左一轉,奈特阿姨的大房子就在不遠處。不過在接近奈特阿姨家以前,她的視線先被廣場盡頭的祭壇吸引過去:人工鑿成的石柱屹立在堆滿彩石與鮮花的圓形平台中央,掛滿藤花與彩帶的裝飾木架圍罩其後,頂端架著以木頭框架固定、中心掏空的圓形巨石。一張漆染焦褐的供桌擺立於石柱前,上頭放著兩張大瓷盤。仔細一瞧,能夠看到柱身圍繞著以麵團捏製的假人與鮮艷花朵合編的花串。
每逢夜糖日將至的數週前,村裡的石匠就會帶著壯丁到深山溪谷尋找足夠巨大的石塊,現場鑿成石柱後運回村裡,支撐那顆象徵克魯斯道夫的巨石;根據傳言宣稱,巨石的造型是仿造克魯斯道夫的真實面貌打造。
由於造型太過奇異,在孩子之間時常引起討論,但大抵不脫猜想克魯斯道夫的五官位置,以及要如何吃東西之類的無聊話語而已。雖說沒有任何一位大人肯為好奇的孩子們證實傳言的真偽,不過一想到自己可能正與克魯斯道夫正眼對視,琉司就渾身不自在。
穿過柵欄擺設之間的通道,琉司來到了奈特阿姨的大房子、同時也是村長的辦公處所。此刻,這座豪華的木造長屋大門對外敞開,面對著孩子們時常嬉戲、不過現在已被大量的炊具食材還有木柴佔據的大空地。有一群頭纏布巾的婦女在其中穿梭忙碌。
現場人數眾多,動線因為不規則擺放的桌椅器具顯得雜亂;奇妙的是,婦女們卻能分工有序完成各自的任務:外圍的婦女負責接手孩子們送來的馬鈴薯盆,在後方等待的婦女則迅速把馬鈴薯挪走,丟入後頭的大木臼;圍在木臼旁的婦女們分別手持大木棒、麵粉還有清水,把馬鈴薯搗碎、結合;當馬鈴薯被搗成糰狀,負責大長桌區塊的女人很快就會派人來取走它。她們把麵團丟在灑滿麵粉的長桌然後分割成更小的麵團,熟練地捏塑成手掌大小的人偶。類似的工作桌還有好幾張,除了婦女外,還有不少跟琉司年齡相仿的女孩加入行列。她們捏出來的人偶形狀非常精巧完美,甚至比大人捏得還要好看。
當琉司把大盆子的馬鈴薯交給婦女們時,她剛好目睹到有一堆捏製好的麵團人偶被排放到木盤裡,由一對負責掌控油鍋的老夫妻端走。人偶被依序丟進熱呼呼的油鍋,劈哩啪啦的炸煮聲頓時蓋過婦女閒聊的聒噪。女人們交談的興致不僅沒有因為噪音的打擾而減緩,反而還提高分貝、大聲談論。
老夫妻一邊替爐火添柴,一邊熟練地用網杓擠壓、翻攪人偶,直到人偶被炸得酥香金黃,才自油鍋一一撈起。整個烹飪過程琉司看得非常入神,但並非是因為老夫妻的油炸技術有多麼高超,而是空氣裡飄散的香氣與可口誘人的餅皮外表讓她著迷不已。
這還只是未完成的綠妖精糖,可是對它的過份妄想與占有慾望,已經席捲琉司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