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磨損」
「——鍾離！」
急促的叫喊劃破寂靜的夜。
旅行者從惡夢驚醒，心中紛亂的餘波未平，他便起了身，如遊魂般走向廳堂。
鍾離睜開眼，金色的瞳在夜裡微亮，凝視著旅行者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見他回首。
鍾離沒有喊住他。他明白他歷經了怎樣的夢魘，明白他為什麼不向自己求助，所以他沒有喊住他。
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又為什麼呢，胸口有些寒冷。
他犯了很大的錯。
鍾離在少年知曉他之前，就知道他了。甚至早在他們相遇之前，就見過他了。
心思透明的少年並不清楚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份量，只是一心一意，向他訴說著喜歡。
當初只是一如以往，像是看花、賞鳥，與面對喜愛之物相同的心情，半開玩笑的定下了契約。然而在珍貴的時間點滴堆積之下，他已是他捧在掌心捨不得放開的透鑽。
他犯了很大的錯。他不該與那少年相愛。
身為七神的他明明知道等著的會是多殘酷的結局。
因此，鍾離用一張照片和誤會，想讓旅行者離開。
結局並不如他所想，然而投下的石子確實造成了波瀾。
日常的相處看似未起變化，但他沒有看漏旅行者在笑容之後眼裡的黯淡，以及在向他伸手前的遲疑。
他變得不似先前那般能毫無顧忌的向他撒嬌，揮之不去的煩悶折磨在夜裡化成夢魘。不像今日般醒來的惡夢也很多，相同的是總在夢裡喊著他，喚得焦急、絕望，且心碎。
而他不求、也無法求自己的安慰。
這樣持續下去，或許有一天會讓旅行者再也無法承受，而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吧。
但鍾離就是無法坦然。心裡的冷意比「磨損」更令他難以忍受，尤其在旅行者惡夢驚醒的夜裡，背過他離開的時候。
鍾離下了床，無聲地走到門邊。
旅行者連燈也沒點著，在透著微弱月光的漆黑室內，抱膝窩在一張椅子上。那身影令鍾離幾乎是反射性的上前安撫。
「回去睡吧。」
鍾離的話語很溫柔，卻僅只如此。旅行者明白六千年的魔神總是嫻熟地挑選能說的話。
「嗯。」旅行者乖巧的應聲，跳下椅子，投身鍾離懷中。
熟悉的溫暖卻沒能化去他眼底的憂愁。
隔日，兩人一如往常地同桌吃著早餐。
鍾離的目光瞥向無精打采的旅行者，暗暗下了決定。
「今天，可以把你的時間給我嗎？」
鍾離突然的邀約讓旅行者驚訝的微瞠雙眸，鍾離只是很溫柔的對他微笑。
「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想四處走走看看。很久沒和你一同散步了。」
看著鍾離的微笑，旅行者像是感到很懷念似的，微微笑了。
「嗯……好。」
於是鍾離整日費盡心思討旅行者歡心。
或許和他的決定矛盾了，但他認為他具有與旅行者的契約，那麼在那日來臨以前，他就必須好好待他。
然而，鍾離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心有餘力不足。
他們倆看似如膠似漆，只有他明白旅行者的心不在焉。
他才發現以往他不管做些什麼，旅行者都會很高興。但現在面對他，旅行者只是像迎合般露出笑容而已。
他拚了命想給予，卻投不進旅行者心中。
為什麼會這樣？總是牽引著他的旅行者不再回應。僅是如此就讓他心裡止不住寒意。
他們倆並肩坐在荻花洲的草地，看著水畔邊的落日緩緩落下。橘色的暖陽照亮天空和水岸，水天一色的美景宛如夢幻，然而兩人只是靜靜看著。
在夕陽幾乎落下時，草原彼端吹來略寒的風，鍾離脫下外套披到旅行者肩上。
「起風了，差不多該回去了。」
旅行者卻沒有回應。他低著頭，揪著大衣一角，五官逐漸皺起。
「怎麼了？」
鍾離柔聲詢問，旅行者聞言表情一皺，卻是拉開距離面對著他，強烈的目光似是難再忍受。
「鍾離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呢？」
控訴的雙眼啪噠的落下淚珠，聲音顫抖。
「明明……總有一天要離開我！」
明明愛著，明明彼此愛著，他卻不能再讓自己依賴鍾離的疼愛，依賴總有一天會消失的東西。
說到這旅行者便眼淚潰堤，索性不再忍耐地嚎啕大哭。
鍾離愣愣的看著旅行者止不住的哭泣。心如刀割的此刻他終於明白——
他原以為在分別那日以前，他們都能好好的愛著。
像往常那般簡簡單單，自然而然的愛與被愛。
然而這只是自私的索要著旅行者的愛，不明白他的痛苦與恐懼。
不知道愛得來不易。
是太自私了。
鍾離緊緊的抱住了旅行者。蜷曲起高大挺直的背脊，緊緊抱著懷裡那又小又脆弱的珍貴之物。
「對不起。」
鍾離語裡的哽咽讓旅行者忘了掙扎。他的眼淚無聲的落，鍾離的話語試圖捕捉。
「即使道歉也無法掩蓋我做的事。無知又愚蠢……傷害了你。我絕對不會再那麼做了……對不起。是我錯了。」
止不住的淚停了下來，旅行者默默聽著鍾離的告白。
在此之前鍾離有很多次道歉。
只要讓他不開心，鍾離總是坦率道歉，讓他難過對鍾離而言就是該道歉的事。他聽過鍾離很多次道歉，但是，從來沒聽過他後悔。
鍾離做事總有緣由，即使是讓他難過的事、即使是需要道歉的事，他也不曾後悔自己的決斷。
但是這次不一樣。
寬大的背脊縮得好小，聲音沙啞哽咽，每句話都像是刺向自己的刀。
不可以呀，明明是七神，竟然因為他而後悔了決定。
他的顫抖，又是為了什麼？
旅行者緩緩伸出手，輕撫鍾離的背脊。
沒有話語，沒有原諒，但那雙撫慰的小手十分溫暖。
鍾離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像是夢魘中驚醒的孩子。他鬆開手，與旅行者凝視著彼此。旅行者的小臉哭得悽慘，他的表情應該也是不知所措得滑稽。
旅行者破涕為笑，鍾離也不禁微笑。今天明白過來的事情又多了一件，原來他的笑容，是他給予的。
旅行者的金眸映著地平線最後的夕日，彷彿黃金般閃閃發亮，專注且真誠的望著他。
「鍾離，吻我。」
「嗯。」
旅行者喚了他，他便回應。自然而然的側過了頭，很珍惜的吻上。
他們還有很多話要說，很多話不能說。
但彼此的心是相連的，
直到分離都不會斷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