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母親

　　「媽，我來看妳了。」

　　隨著呼喊聲音傳出，玄關、客廳、走道乃至最裡面房間的燈都逐漸亮起，照亮這棟小公寓的某層住家。

　　一名老婦人，黑白髮絲參半，腰背微駝，走路行動緩慢，腿腳似乎有些不便，半走半依靠身邊家居AI機器人的扶持，見到拉蜜塔的老臉表情看似不悅實則嘴角微微揚起。

　　「拉妮，怎麼這麼晚還過來，我正忙著追劇呢！」

　　老婦人說完，立刻眼尖的發現桌上放有熱騰騰餐點，原本還有些高興的神色立時垮了下來。

　　「妳又到現在都還沒有吃飯，來之前也不先說跟愛莉一聲，冰箱裡面都沒什麼食材了，不然我就可以叫它去採買，再煮一些妳愛吃的東西，這樣也不用整天吃外食。」

　　將餐桌旁的椅子拉開讓母親坐下，拉蜜塔這才坐下拿出點好的餐點，道：「沒關係啦，不是說好每個禮拜煮一次就好，妳不要這麼辛苦。」

　　聞言，老婦人不高興的反擊道：「那有辛苦，我幫妳煮飯煮一輩子了，這種小事情我還做得來啦，不然全部家事愛莉都做好了，我還能做什麼？」

　　邊吃著飯，拉蜜塔邊無奈的道：「媽，我不是說過了，妳可以找點嗜好、運動或者多出去走走之類，這樣對妳身體健康也好，又或者想做些什麼特別事情也可以跟我說。」

　　「我就是想煮飯。」

　　「媽......妳忘記自己上次沒有關火，如果不是有愛莉在，搞不好整間屋子都要燒起來了嗎？」

　　「那只是不小心而已，我現在會記得。」老婦人相當嘴硬的說。

　　放下筷子，拉蜜塔輕嘆口氣，神色滿是無奈，但也只能再次勸道：「媽，我們說好的，有我在看著妳才能煮飯，這是妳自己答應過我的事情。」

　　在混濁不清腦海裡努力回想後，大概也是想起自己曾經承諾過什麼，老婦人雖然不高興，但也只能低聲的碎碎念著，只是這聲音卻是越來越大聲，到最後更是直接問向坐在身旁的女兒。

　　「我答應過妳，那妳答應我的事情呢？上個禮拜不是也沒有過來看我？虧我還叫愛莉買一堆菜，結果全部都放到壞掉，這樣很浪費妳知不知道。」

　　「我知道，對不起，上個週末正忙著說明會事宜，離公投的日子越來越接近了，現在事情真的很多，所以今天不是忙完後就趕過來看妳了嘛。」

　　像是抓到什麼把柄，老婦人眼睛一亮，連忙裝作不悅的喝問道：「妳還在弄那個什麼.......什麼.......聯盟部落的東西呀。」

　　吃著溫熱飯菜，拉蜜塔邊咀嚼著邊口齒不清的回答。

　　「是反A陣營聯盟。」

　　老婦人聞言連連點頭，淘淘不絕的開始說著。

　　「對啦！就是那個什麼陣營聯盟嘛，我就是不明白，妳為什麼一定要去做這些事情，不能好好的正常的上班賺錢，像個一般人一樣生活嗎？」

　　「以前人家去抗議、去反抗、跟政府作對，那是因為有好處可以拿，誰還不知道那些整天喊很大聲的人很多都是被有心人用錢養著，真正能夠像口號一樣真心做事的人又有幾個？」

　　「當然，我不是在說妳，我相信我的孩子是真心在做事，但就是這樣才慘呀！認真做事又拿不到任何好處，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再說，妳那些活動的錢那裡來？還不是四處拜託跟自己想辦法找錢，整天過著低聲下氣又被人誤會的生活，這樣到底有什麼樂趣？」

　　「而且呀，好人不長命、壞害遺千年，那些組織到最後也都因為有熱情和真誠的人被現實消磨完，最後只剩下一堆歪瓜裂棗在用以前的名氣騙吃騙喝，這種事情我看了幾十年，比任何一部連續劇都還長還臭......」

　　努力將溫熱飯菜吃下肚，香氣和美味迴盪於唇口的同時，拉蜜塔心中也在感嘆AI的無孔不入。

　　每日行程、個人嗜好、心理狀態等等，只要是與人有關的事情不分大小全被掌握，即使是她自己在某種程度上也很難完全拒絕AI的存在。

　　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

　　於是科技掌握住人性。

　　以拉蜜塔自身為例，家裡簡單、無依無靠，在母親年事已高又有輕度健忘的現在，如果沒有AI機器人的幫忙，她實在沒辦法長時間離開去做任何事情。

　　但，這樣的結果就是，她成為母親口中又蠢又笨的可憐人。

　　「拉妮，到底有沒有聽我在說話呀！就知道埋頭一直吃，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知不知道？妳都去辦那些活動這麼討厭愛莉了，那還讓它來照顧我？妳這樣邊用邊罵不就是雙重標準？」

　　得益於長時間習慣一個人用餐，拉蜜塔吃飯速度很快，終於趕在母親碎念結束前將最後一口飯吃完，她先是稍微收拾一下桌面，回頭看了眼站在兩人身後的AI機器人，這才表情正色的開口。

　　「媽，我建立反AI陣營聯盟也好多年了，妳怎麼突然想到跟我說這件事情，是看到什麼？還是聽到什麼？又或者是誰特別在妳耳邊提到什麼？」

　　老婦人聞言沒好氣的哼了一聲，道：「我一個沒錢沒勢沒地位的老人，除了妳這個女兒和詐騙集團以外，還有誰會來接近我跟我說話呀？這些事情都是我從電視台、廣播跟網路新聞知道的。」

　　這些消息管道全部都在AI的掌控之下，只要靈有意願，隨時可以用資訊牢籠將任何人關在它所塑造出來的虛假世界內。

　　沒有例外。

　　大部份人類以為AI沒有心，絕對公正不帶有私情，無條件的相信並接收所得到的資訊，但拉蜜塔很清楚，躲在背後的靈其實蠢蠢欲動，正不斷深入並控制一切。

　　看向眼前母親已有些蒼老有面孔，銀白髮絲在她賣力述說下搖頭晃腦的甩動著，突然間，拉蜜塔回想起她先前下車時那突來的一句輕聲呢喃。

　　她明白，靈要開始對自己動手了。

　　第一步就是先從週邊的人下手。

　　「媽。」

　　一聲輕喊，拉蜜塔雙手輕搭上老婦人的臂膀，嚴肅且認真模樣令老婦人下意識的停止了正在口沫橫飛的大道理。

　　「媽，我們兩人相依為命，自小我不斷進出病院，大家都說我沒救的時候，只有妳不放棄我並相信我，辛辛苦苦把我變回一個『正常人』，而我也照著妳的想法當很久的正常人了。」

　　燈光自後背上方照耀，使拉蜜塔大半面容覆蓋一層陰影。

　　老婦人也像是被她的話勾起過往不堪回憶，一時間神色沉默哀戚，那是她人生中最艱辛也最痛苦的時段。

　　丈夫留債跑路，孩子自小有病不斷進出病院，即使再親近的親朋好友也被這樣重擔嚇得慢慢離去，只留她一個人獨自撐住整個世界，讓挺直的背脊慢慢彎成如今模樣。

　　這些事情，已經恢復正常的孩子從來沒有主動提起過，孩子想忘記那些過去，那她也樂得一起忘記，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又再度提起了。

　　這讓老婦人有點害怕。

　　「拉......拉妮，妳不喜歡......不喜歡我說的那些事情，那我不說就是，妳......妳不要胡思亂想呀，妳想做什麼媽媽都會支持，想要搞什麼聯盟部落的就去吧，我會不再說什麼了。」

　　眼神中深藏著對過去陰影的擔憂與害怕，老婦人口氣軟上許多。

　　拉蜜塔見狀也是一愣。

　　隨後，她輕笑了一聲，張開雙臂溫柔的抱住母親。

　　「媽，是反AI陣營聯盟啦。」

　　「不要擔心，我是妳的女兒，我一直都很正常，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只是......」

　　放開母親，拉蜜塔原本被接連惡訊打擊的心情，以及對於蘭特斯提案的猶豫不決考慮，在這一刻裡全都有了答案，她想清楚自己該怎麼做了。

　　「相信我，就像妳以前相信小時候的我一樣。」

　　「在這個世界上，即使是親戚也好、朋友也好、甚至是愛莉也好，妳最應該相信的人就是我。」

　　「相信我，相信妳的女兒。」

　　一抹燦爛光芒亮起，驅散覆蓋於面容的陰影。

　　拉蜜塔對母親露出了她久違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