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2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暖東峽谷見莊子

「暖東峽谷」光聽名字,就是一個溫暖的地方,位於基隆暖暖區,是淡蘭古道的支線。距離台北不到半個鐘頭的車程,一下車即能感受涼涼的溪水和暖暖的微風。因為地勢特殊,流水的樣貌特別多樣,有面紗狀的水簾、墜樓式瀑布、梯田式小瀑和一滑千里的滑瀑,有的水流默聲無語,像聾啞對談,有的嘩啦啦如餃子滾沸的喧嘩。水上的橋樑也多元,今、古雜錯其間,有石砌的、有木造的,或拱或平。橋邊水畔,綠色植物怒放,展現無窮的生命力。偏偏在步道的縫隙,卻看到生命的榮枯,一如繁花落盡黃葉滿地的景像,不禁細細思索,如何「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暖冬植物生生不息


10月12日,初中同學17人往暖東峽谷出發,沿途二種植物隨處可見,在潮濕有陰影的樹蔭下,尤為茂盛。
雙扇蕨已成淡蘭古道的標誌,恰似迎賓舞者,胸前舞動的雙扇,也像蝴蝶聞香尋蜜,振翅飛翔的兩翼,步道處處都有鏤空仿雙葉狀的路標,行者有備受扇舞迎賓的溫暖,心中也有不會迷路的踏實。


另一種姑婆芋,葉子酷似荷葉,但不圓,呈心形,葉大能遮雨,邊緣還有梗,像車過布邊一樣不易脆裂,三姑六婆似的群聚而生。走在曲屈古道,兩側的姑婆芋不時騰空攔路,那藍色的芭蕉扇,拍腰襲臀,像西門慶的雙手,絕不放過獵物。
突然家中曾宰豬賣肉的同學,有感而發:
「在五、六零年代,豬肉都是用姑婆芋葉來包裝,素材易得,可免手沾油膩」。
但是姑婆芋有毒性,接觸葉汁有些人會皮膚過敏,後來改用舊報紙,而報紙上的油墨會轉印到豬的皮肉上,清晰可見。後來改用草繩捆綁,現在都用塑膠袋包裝了!前陣子新聞報導,有人誤將清蒸排骨的荷葉,用姑婆芋葉取代,食用後中毒,送急診才救回一命!
步道的石壁上,不時發現高聳的竹子,竟能一叢一叢的,如滑雪下急坡選手的站姿,高聳矗立在傾斜的石壁上,濃密處甚至遮陽蔽光,瞬將晴朗的白天,轉成陰涼的黃昏。因為地勢險峻、又怕青竹絲出沒,無法近處觀看,不確定竹子的根莖是否直入石中?但是生命就是會自己找出口。據聞,竹子生長的前四年,根不停地在土壤裡紥根,延伸近百米,用了4年,只長高3cm。從第五年開始,卻以每天約30cm的速度瘋狂生長,僅僅六周即可長到15米。根紮的既深又廣,難怪可以直立在傾斜的石塊上,屹立不搖。

(上圖:雙扇厥的標誌,下圖:實體雙扇蕨充滿活力)

(左圖:姑婆芋三五成群,登山客常會撞上巨大的葉子。右圖:生命力極強的竹子,能一叢叢的長在傾斜的石塊上)


石壁凹處的金斗甕


沿途水聲、風聲好不悅耳,行經一處突覺冷風咻咻,抬頭一看峭壁的凹處,安置了很多的金斗甕,有高有低、或瓷或陶、完整的破損的,雜處一室。同伴紛紛噤聲通過,互相叮嚀不喚彼此姓名,唯恐陰陽錯接糾纏不清,雖是迷信,莫不從之。


臺灣人昔由閩粵跨海來臺,死時均盼歸葬故里,撿骨返鄉遂成習俗。撿骨後裝進金斗甕,擇吉地再安置,俗稱「做金」,若一時吉地難覓,或手頭不寬,暫在山野寄存,稱為「寄金」,以待機緣。無人認領之叢葬屍骨,常由鄉紳募資集葬,即謂「萬善同歸」或云「有應公」,單獨無後之屍骸,善心人士也會撿骨入甕,暫寄山窟以待認領。因時代變遷,今多以火葬為主,此風俗已鮮有聽聞。暖東峽谷內現有金斗共六十二個,堪稱一絶。
張愛玲說:「一個人,一生中會死三次,第一次是腦死亡,意味著身體死了。第二次是葬禮,意味著在社會中死了,第三次是遺忘,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想起你了,那你就是完完全全的死透了!」
這些先人遺骨,早已被後代遺忘無存了吧?想必是完完全全的死透了!大家邊走邊沈思,心中戚戚之感,無法順峽谷的溪水流逝、隨林間的微風消散!

(峭壁上安置了很多的金斗甕,有高有低、或瓷或陶)

突然想起莊子《齊物論》上所言: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翻成白話即為:我怎麼知道貪生不是迷惑呢?我怎麼知道怕死不是像幼兒流落在外而不知回家呢?
文中的寓言就更有趣了!「美人麗姬,是偏疆艾地人的女兒,晉獻公剛得到麗姬時,對於未知的恐懼,她哭得衣服都濕透了。等到了王宮後,她和晉王睡同一張床,吃同樣的美味,方後悔當初不該哭泣。我焉知死的人不會後悔當初不該戀生呢?」
據此,死是比生更為快樂的狀態,所以莊子說悅生為惑,惡死為愚。但是生的人都還未死過,不知此情此景是否為真?


莊子《至樂》中還有一則寓言。
莊子適楚路見骷髏,用馬鞭敲它,問道:「你是貪生怕死、違反義理?還是亡國禍災?行為不端?抑是飢寒受迫而暴屍荒野?或是天命該如此呢?」說完後,莊子以骷髏當枕入睡。夜半,骷髏託夢說:「你說的都是活人的困擾,人死後就沒有這些了。」骷髏又說:「死後,上無君下無臣人人平等,四季的耕作也不必勞心費事,從容自在與天地共存。即便當王也沒有如此的快樂啊!」莊子不信,說道:「我若讓你重生,回到父母、妻兒和故友身邊,你想要嗎?」

骷髏皺眉說:「我怎能拋棄稱王的快樂,而再回人間受苦呢?」


由是觀之,峽谷石壁上的骷髏,與天地同在,無人間的喧囂、勞役,有潺潺的溪水長伴,綠樹碧竹為鄰,又有何憾?


走到一方小池塘,巨石環繞,大夥正好歇息,見四周紅花落盡,黃葉滿地,藍天上白雲朵朵,身心舒適的沉浸在一幅碧雲天,黃葉地的秋色山水中。眼前池中荷盡,早無擎雨蓋,連水蘊草都沒有,空空如也,只有淺淺的池水,水上偶有「凌波微步」的水蜘蛛(學名為水黽)。小時候不解,為什麼它能在水上漂浮,速度飛快?現今方知,得益於腿部絨毛的奈米結構,能夠有效的將空氣吸附在縫隙內,於表面形成穩定的氣膜,從而阻隔水的濕潤,加上表面張力和強健的肢腳,一秒鐘能滑行超過身長百倍。憑藉此一能力,尚能辛勞的在水上覓食獵物,維持生計綿延子孫。


坐在池邊細思,自然界花開花落、綠葉轉黃果生果腐、水黽孜孜求活,一切死死生生,究竟為何?或許花謝果爛是為了化作春泥,更護花果,將全身的養份和資源毫無保留地傳遞下去,綿延後代!從更寬的視角來看,動植物的死亡,是維持生態的平衡和永續,和其他物種共利共生。以此看來金斗甕的做法,還不如樹葬、花葬更合乎自然之道。另外,人類會將一代一代的智慧和文明傳承下去,所謂薪盡火傳,死而不亡,此舉是否更加高明?就見仁見智了。

琢磨了生死的意義,接下來就是如何轉接兩者之間的界線?如果像按下快門一樣,喀嚓一聲,迅速切換到另外一個空間,而不是臥床千日、受盡凌遲,死又何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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