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17|閱讀時間 ‧ 約 35 分鐘

撥雲月 無眠夜-第十三章.靈山腳下

夜無邊等人既已確定要走至少五個縣,便不再拖泥帶水的步行,豪氣的買了馬就上路,沒過多久就離開了留宿的縣城。

夜無邊沒想到秋水居然會騎馬,架式還算嫻熟,明明說自己身體弱很少出門,怎麼還會學騎馬?她不解的直盯著秋水瞧。

「無邊,怎麼了?」秋水一身白衣飛揚,耀眼陽光更襯得他清新脫俗,瘦弱的身形在寬大衣袍的遮掩下,居然讓他顯出幾分瀟灑。

「我還以為你不會騎馬,這也是讀書人必備技能?」她挑眉調侃的問。

「當然,雖然身體不好,但我可是六藝都學過…雖然只有射過靜止的靶…御車也還沒學全,不過騎馬沒問題的。」秋水得意的講了講,突然覺得在真的練過武的夜無邊面前講射箭根本班門弄斧,便趕快補充說明,不想讓人覺得他自大,但也不願讓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只是這些花架子的君子六藝,在戰火燎原中哪能派上用場?一路淪落到煙花巷的他直到那時才知曉,所謂讀書人…特別是他這種不諳世事、身體弱的讀書人,連自保都不能,還談什麼君子呢…想到此,秋水不禁黯然。

夜無邊卻頗富興趣的打量秋水。

這小子果然出身好人家吧?禮樂射御書數都學?要完整的上過這些課,可要不少銀兩啊,之前還說得好像自己什麼都不會呢…唉,不過遇上戰亂還真沒什麼用就是了,也難怪他之前都沒說。

「嘖,射箭也就罷了,學駕車跟體力沒太大關係吧?這可不能賴到身體差上,怎麼沒學全了?偷懶?」夜無邊看秋水神情低落,便故意出言刺激他。

「我哪有…當時才十三四歲,車身太高很危險,我很害怕又沒興趣嘛…但我還是有認真聽先生教的內容喔。」秋水委屈巴巴的抗議,夜無邊聞言皺起眉。

夜無邊天性自由,其實她十三四歲時她也被嘮叨過要學一堆姑娘要學的玩意,但她老是各種藉口的逃去校場練武,所以不能理解秋水的乖順。

「十三四歲就學這麼多拉里拉雜的東西?你娘虐待你啊?」在她眼裡看來,硬塞一堆不感興趣的課給她就是虐待,才會有這麼神奇的結論。

「這也算虐待嗎?那無邊妳小時候都在做什麼?」秋水失笑,好奇的問。

「練武。」夜無邊邊說邊舉起自己的臂膀,隆起手臂的肌肉,自傲的說。

不得不說,夜無邊那身黑衣搭配她傲氣的神情,與騎在馬上迎風奔馳的模樣,簡直英姿颯爽,猶如沙場上的青年將軍,氣勢凌雲直叫人目不轉睛。

或許是很久沒有這樣悠哉的騎馬出行,夜無邊心情不錯,長年肅穆的神情此時染上淡淡的笑意,秋水看她高興自己也很開心,明媚的風光下一黑一白的身影並肩而行,讓人暫時忘卻曾有過的苦痛舊事。

「婉兒施主,妳看看前面的兩人,快不快樂?不要害怕,馬是很溫馴聰明的動物,如果好好對牠,絕不會被甩下去的。」尚智拍拍蜷縮在身前顫抖的姑娘的肩膀,平和安定的緩緩說道。

婉兒沒有學過騎馬,只得仰賴別人載,馬匹高大的身軀與快捷的奔馳令她害怕不已,從上路就閉著眼,牢牢揪著尚智的衣領不敢鬆手,生怕被摔下馬,全身繃得死緊,根本無法享受肆意奔馳的感覺,尚智見她可憐,不住安撫。

被這人救了好幾次的婉兒只得勉強自己,忍受顛簸的不適,硬著頭皮看向前方迎著日光愜意交談的兩人,背影那般從容自由,讓她羨慕不已。

「有小僧在,不會讓妳掉下去的,放輕鬆。」尚智溫和的朝她笑。

就是這張忠厚老實的臉,數次開導、耐心的徹夜與她談心,才讓她從漆黑的心湖裡浮出,重回這汙濁又清新的世界…遍體麟傷的婉兒知道,她內心那個罪孽滿身的自己並沒有消失,只是潛伏在深處伺機而動。

可是她不能再依賴她了…她得靠自己好好活下去。

「她」是為了自己才下狠手…婉兒無法責備她,也不願對她的存在視若無睹,她就是自己,是自己的黑暗面催生而出的,她的影子,捨不去的分身。

【謝謝妳…可是今後,希望妳能在後面靜靜的守護我就好…】

強光中,婉兒恍惚的在心裡對著水面下的自己,輕聲說道。

水面那端的她背後是一團黝暗的空間,陰毒的眼神閃過,卻有些淒楚。

【妳能保證他們不會再捨棄妳、欺凌妳嗎?】她伸出手,突破水面,撫上婉兒的面頰,優柔婉轉的語氣裡充滿濃烈的堅決,似乎不惜毀滅所有也要護著她…指上沾附的血腥味刺鼻得讓婉兒眼前朦朧起來。

絕對不會離開我的妳,我們一起承擔過往所有罪孽,可好?

婉兒珍重的回握那雙因她染血的手,淚眼婆娑的淺淺笑了。

【…我不會再任人宰割的。】她堅定的允諾。

【最好是這樣…採藥女…有什麼本事盡管使出來,別讓我鑽空子…】

與她如出一轍的面容模糊幾分,凌厲陰邪的眼神被水波遮掩,徒留嘴唇的笑意卻仍然清晰,她慢慢沉入水底,波紋漣漪氣泡消散,而後黝暗的水面恢復平靜,婉兒撫著心口,鄭重的鞠躬。

「婉兒施主?」尚智看她眼神飄忽,以為她又發作了,有些憂心的在她面前晃晃手,試圖喚醒她。

婉兒垂下眼簾,再次睜開已然換上不同神情,眉宇間淡淡的愁緒化為消融的雪水,澄澈的掃去從前染上的陰霾,朝對方展顏。

瞧那天空多麼澄澈,湛藍色的天際白雲飄盪,清風肆意的吹拂而過,塵土飛揚轉眼消失在遙遠的後方,身旁那人溫暖的注視,前面奔馳的兩人何等自由…世界如此遼闊,若是終日守在那山谷,怕是此生都不得見到此等風光吧…而這一切,都是他帶給我的。

婉兒一掃眉宇間的愁緒,露出真正的笑顏,璀璨光線裡,那張清麗的容顏猶如浮出水面的鮮花,嬌嫩欲滴而惹人憐惜。

尚智不知為何心臟忽然揪緊,風吹來的方向隱約傳來不知名的花香,叫人心蕩神馳陶醉不已,不禁對著面前的人露出笑容。

不時回頭確認身後人有沒有跟丟的秋水與夜無邊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何事。

 

四人晃晃蕩蕩,風塵僕僕的走過四個城鎮,到了所謂「有緣就能入靈山」的第五個鎮--楓露鎮時,已然過了好一段時日,季節已到了秋季。

「今年天冷得早啊…」夜無邊仰頭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拂去肩上沾附的霜花,說幾個字嘴巴就冒出白煙,但她身強體健,沒有受到天氣太大影響,仍是一派悠哉,跟身旁的某人完全不同。

雖說這個區域本就位在偏寒的地方,但也很少仲秋就冷到下霜的地步,身體本來就比較虛弱的秋水抱著夜無邊的斗篷,冷得牙關都在打顫,縮肩駝背的盡量將自己的身體縮小,好多留住更多溫度,但顯然完全沒用,仍是白著一張臉,可憐兮兮的瑟瑟發抖,不時還抽兩下鼻子以防鼻水流出。

「你看看,就說你肉吃不夠多。」夜無邊扯過秋水的手,替他搓手取暖,嘴巴上嫌棄,動作卻不言自喻的呵護對方。

「…不是肉的問題吧…」秋水委屈卻幸福的苦笑抗議。

「我說是就是,囉嗦。等等進客棧就先泡熱水,別給我染上風寒啊。」夜無邊橫他一眼,強硬的堅持。

婉兒跟秋水差不多水平,一張小臉已經凍得青白,尚智站在迎風處替她遮風,但效果不彰,無奈之餘四人只得先躲進屋裡再行計較。

天氣壞還是有好處,沒人有閒心去看秋水的長相,這次總算沒有像前幾次那樣讓街上擠得水洩不通,連客棧的小二替他們開完房後,就飛也似的躲回灶房取暖。

大概是懶得選,看他們四人一起,這小二就隨便開了間四人住的大房,那空間寬敞得多餘,要不是夜無邊口袋夠深,怕是住不起。

進門後左右兩邊各有臥間,中間是個縮小版的廳堂,寬敞窗戶前有個夏天用以乘涼的臥榻、走道兩側有四張紅漆扶椅、中央一個雕裝精緻的紅漆圓桌,光滑油亮的桌面擺著素陶色茶具組。

房內陳設典雅素靜卻不單調,能看出設計的人品味卓絕,此外還放了炭盆用以取暖,四人進房沒多久便已揮去身上的寒氣,溫暖得猶如泡在熱水裡。

不說還以為走進哪戶人家裡,居家感十足溫馨異常,讓人忘記荷包有多傷,只叫人難以捨棄這番舒適,巴不得在此間常住不去。

夜無邊趕那兩個抖得跟篩子一樣的人各自去泡澡,和尚智在桌邊討論行程。

「沒料到天氣這麼惡劣,那兩個又那麼怕冷,上山的準備可得仔細想清楚。」夜無邊瞄瞄窗縫,烏鴉鴉的黑雲與霜花紛飛,這天氣在山裡瞎撞可太蠢了。

「是啊,而且還不知道是哪座山,該先往哪邊找呢…」尚智平靜的喝茶,明明提主意的人是他,卻彷彿事不關己似的,叫夜無邊無言。

「說得輕巧,不就是你要上靈山的嗎?」她不以為然的挑眉。

「掌櫃說了,有緣人就能上山的,急也沒用,夜施主不妨放輕鬆。」他笑。

你還真信那套瞎話,什麼緣分不緣分,出家人就是這樣。夜無邊暗暗翻白眼。

「…你跟那兩個待在這裡,我上街買些必需品,順便看看可有什麼奇聞軼事能當線索。」夜無邊不想跟他扯太多,免得他開始講道,甩甩斗篷便要踏出門外,尚智愣了愣,起身勸阻她。

「夜施主,天晚了還下霜,現在上街太辛苦了,明天吧?」他溫和的說。

「就在附近轉轉,何況有些地方現在才熱鬧,我得去弄路費。」夜無邊冷哼,拎起乾癟的錢袋在尚智面前晃,他見狀有些靦腆的低頭,甚至不好意思問她要上哪弄錢。

整路的開銷都是夜無邊出的,四個人的吃住費可比得上夜無邊流連高等妓院的開銷,她不去搞錢誰去?

一個是不諳世事的傻瓜抱枕、一個是在封閉的山谷生活的孤女,一個不問紅塵的出家人,除了夜無邊還有本事弄到能養四口人的錢?

尚智雖有遊歷經驗,但之前餐風露宿慣了,根本不會想那麼多,獨自遊走街頭流浪時倒還能應付,吃飯靠誦經隨人施捨,自己住破寺殘屋也無所謂。

可現在身邊跟著婉兒這個大姑娘怎麼還能一樣?她離不開他、他承諾要守護她,那當然得跟她同住一屋,即使都是睡地板,客棧的花費仍得算他一份,乾糧饅頭還是要花錢的,不管如何零零總總的開銷總是免不了。

夜無邊錢又花得那般自然,尚智不是故意的,但竟然整路都忘了,只能說不愧是出家人,這些紅塵俗事根本掛不了心。

「…小僧…小僧以後會想辦法還的。」尚智歉疚的低頭,開始計算要頌多久的經才能賺到足夠的銀兩還錢。

「免了,爺賺錢快,不差這些錢。你就在這裡顧著他們,我很快回來。」夜無邊當然沒那麼小氣,她只是想堵住囉嗦的傢伙的嘴,也不想浪費時間跟他糾纏,計畫得逞便得意的閃出房,免得他知道自己要上賭館賺錢會嘮叨。

在街頭混久了,夜無邊賭錢的實力相當不錯,眨眼間便已賺得缽滿盆滿,揍跑想趁機敲竹槓的雜碎,她甩甩手,於霜雪飛凌中慢吞吞的晃回去。

不經意瞥向手腕上繫著的髮帶,想到某個溫吞生物在等她回去,她冷冰冰的面容有些鬆動,嘴角揚起寵溺的苦笑。

那髮帶是以紅橙兩色編成,赤紅張揚橙紅溫暖,兩條絲線以編麻花的方式糾纏成一股,尾端繫著做成火苗狀的紅色琉璃與楓葉,精緻結實又大方,繫在全身黑的夜無邊手腕上相當惹眼,不用說肯定不是她本人會繫的配件。

「…這真的適合我嗎?笨秋水。」夜無邊摩娑著髮帶,兀自低笑。

記得是在前面那個鎮上吧,正在採買途中,秋水路經某個攤販時,便停下腳步,直勾勾的瞪著這個不放,叫他還不肯走。

『無邊,妳看這個,好漂亮啊。』秋水拉著夜無邊的衣袖,期盼的看著她。

夜無邊看看擺在貨架正中央的這條髮帶,又看看秋水,摸不著頭緒。

這分明是姑娘家用的東西,你跟人家湊什麼熱鬧?

『你想戴?不是吧?』她難以置信的問,一點都沒聯想到自己身上。

『唉呦,這位美公子肯定是想送喜歡的姑娘嘛,護衛小哥你怎麼這麼不解風情啊?』老闆娘垂涎的盯著秋水絕美的臉龐看,根本沒把夜無邊放在眼裡,只憑眼前的印象胡亂鼓吹。

妳在講什麼東西,腦袋還清醒嗎?夜無邊翻白眼,早就知道秋水的臉容易造成旁人智商下降,但沒想到這麼離譜。

竟然當她是陪少爺出門的護衛?這聯想力太發達…

夜無邊意識到什麼,愣了愣,低頭看自己的裝束。

一身黑衣加單刀,滿臉傷疤體格結實,抱著一堆必需物資…

再看看秋水,一身白衣無垢,俊美無雙身材修長,兩手空空…

…似乎有幾分像,而且她本來就會保護他的安危,這樣說來還是自己遲鈍?

秋水不知道夜無邊為何沉默不語,歪著頭看她。

『無邊,這個好適合妳,買下吧?』秋水等不到夜無邊回應,軟軟的問。

什麼玩意?!現在什麼狀況?夜無邊沒料到這種發展,被弄得一臉懵。

『…我不戴這種女兒家的東西,走了。』她才懶得管老闆娘那張彷彿聽到什麼驚世駭俗奇聞的錯愕臉,拖著秋水就要離開。

秋水卻難得的堅持著不肯走,又用他那招該死的秋波攻擊,夜無邊彷彿像被星星正面打中,閃得她眼睛快張不開,氣惱的往他頭上巴下去。

『囉嗦,亂花錢啊你。』她念叨歸念叨,仍是把手裡的東西塞到秋水懷裡,扔了錢給老闆娘,撈走那條髮帶,目光瞥見另一條,想都沒想就一併買下。

那是與夜無邊那條同樣設計,只是顏色不同,由藍白絲線交錯編成一股,末梢繫著藍色琉璃珠與迷你白玉貝殼的髮帶,兩條放在一起,看著莫名相配。

夜無邊扭頭朝秋水看去,露出狡詰的玩味笑意,秋水不明所以的歪頭。

『啊呦,護衛小哥可真有眼力見,這條正好跟那條成對,很配兩人哪!』生意人就是生意人,見到銀兩就什麼世俗眼光都甩到旁邊去了,劈頭就是奉承。

夜無邊沒理她,隨意把兩條髮帶塞進褲袋,搶回秋水懷裡的東西,與他回去客棧,整天絕口不提這件事,直到晚上與他同榻時才又取出來。

『妳繫上一定好看的。』秋水望著純白床單上的紅橙色髮帶,訥訥的堅持。

『說了我不戴這種姑娘家玩意。』夜無邊斜睨他,似笑非笑的哼哼。

那為何買了呢?還帶上另一條,難道她喜歡的是這條嗎…?

秋水滿頭問號的呆呆看著夜無邊,憨憨的有點討喜,夜無邊抿著的嘴角微微上揚,將秋水的手腕拉過來,替他綁上那條藍白色的髮帶,才把紅橙色那條綁在自己手腕上,調戲的捏捏秋水的臉。

『…不過要是你綁著這條,我可以退讓一點。』她戲謔的邪笑。

秋水腦袋彷彿被狂風掃過,轟得他面紅如霞,想起老闆娘的話,心情好得猶如七月豔陽,樂顛顛的不住點頭。

無邊要跟他綁「成對」的東西!她這是認同他了?可以認為她也喜歡他嗎?

秋水心花怒放的表情將他的思緒完全暴露出來,夜無邊忽然覺得彆扭,粗魯的抱著他躺下,不准秋水多話。

他乖乖窩在她身邊,喜孜孜的入眠,夜無邊趁他睡熟,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不喜歡還會由著你吵嗎?傻子。』夜無邊低聲呢喃,少見的無夢之夜。

皎潔月色映上二人安適的睡顏,無語相知、良緣在側一世情牽,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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