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12|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電影《魔法公主》:仇恨如疫病,人性本貪生

被《魔法公主》震撼過的心靈多不勝數,感想與考究更早已透過眾人之力相互周密。這篇心得其實沒必要存在,但我還是想寫,輕快地寫也好──寫出觀影時過往的困惑不解,何以今日成淚。

這本是我最害怕的一部吉卜力電影,而今卻成了我心裡最直面現實的投射。


恨意只會燒蝕,覆水難收

阿席達卡的涉險長程,始於因手臂上蝕骨的詛咒;而旅途的句點,也停在詛咒淡去、卻並未消失的終末。

魔法公主的世界觀是萬物有神,魔法族可視為特別有靈性的智慧生物。施之咒詛的崇神,正是遭鐵彈侵身而痛苦逃竄的魔法族之一。祂將被推向死亡的憤怒,化作永生不得擺脫的獠牙,循著朝自己扎來的最後一箭,狠狠咬上阿席達卡為了族人而不得不繃起弓矢的臂膀。

神婆說,朝極東之處去尋山獸神,或許能找到別條生路,其實無異於宣告必亡的命運;阿席達卡垂危之際,被背到山獸神的棲息地,再甦醒時致命傷已癒,詛咒的痕跡卻半點未減。

我忘不了阿席達卡對著發黑的咒紋一瞬楞神的表情。他想必透過傷痕,聽見了山獸神斬釘截鐵的旨意──痛楚能消,恨意無解。面對猶如死刑宣判一樣的現實,他僅僅是擰眉瞪眼,強忍從眼眶呼之欲出的悲慟,什麼話都沒說。

阿席達卡生於村落,長於自然,在一片環山而敬神的環境裡長大,對於自然、神靈和生命的理解,能夠將視野放進更大的世界循環之中觀看。所以他對黑帽大人說:「我想用澄淨的目光看過一切,再做決定。」

那不完全是天真的發言,因他確實有辦法拉高自己的俯視角度觀測眾生,一如山獸神俯視林間紛擾廝殺那樣。

然而,曾被稱作森林智慧之長的大猩猩一族說:「山獸神不會出現的。」愈是純淨而無波的目光,最後愈會抽離這個世界。而阿席達卡太入世了。他做不到冷眼旁觀,他的壽命也不足以長得能見證萬物創造與毀滅之間,正負拉扯到終歸平衡的那天。

所以他只能「理解」。

阿席達卡理解了墮為崇神的魔法族的恨,也知道這帶有死意的恨,絕不可能因為誰的一句哀憐便得到諒解,畢竟真正受苦的對象已經不在了,再多的悔意與愧歉,都彌補不了逝去的生機。

可他畢竟是人,畢竟還想要活著,因此他仍無可避免地感到痛苦,卻不會為了抗拒痛苦而去傷害什麼。阿席達卡明白,仇恨是一種凶狠的傳染病,一旦感染上了,除非自癒,否則無藥可醫──他選擇不恨,是為了親身終止這個「咒詛以洩恨,掠奪以求生」的無盡循環


求「生」是本能,也是原罪

《魔法公主》並未細講整個人類社會的樣貌,僅提過天皇的存在和腳下的其他村落,但已足夠推知,這大約是一個階級社會,且早已脫離雛形,開始準備與天爭地。

人類為了保持繁衍興茂,創造出農耕社會的後果就是,不得不以更大的自然與人力成本,換取更多的人口,卻降低了生活品質。於是為了讓自己過得好一點,又須再行掠奪,以補回不足的部分。

所謂「生」的本能,既是想盡辦法活下去,也是追求舒適的生活。抱持哪一個想法都沒有錯,意欲繁衍壯大族群也是生命的共同願望,差池就在,人類擁有能不分敵我、搶奪一切的雙手。

達達拉山城收容一群備受欺壓的女性和無處可歸的流民、傷患,傍山吃山,倚著大片自然資源,用粗木樁和鐵築起了自己的堡壘,遠離了山腳的群落,連通外界的道路只有一條。

他們藉由近乎隔絕的方式,維護山城內理想的生活型態:傷殘者有藥,婦老者有尊。不因無法獵捕便遭到社會排除,成為街巷裡一條總被視而不見的幽靈,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都有人守護──這完全是社會安全網的雛型

然而,讓他們足以構築起這一切的,是環城的山與湖,是曾為其他生靈居所的土地,是存儲著生物的排泄物與廢氣的樹林。冶鐵而成的武器,最終射向了數百年前就定居於此的魔法族居民,他們稱之「驅趕」而非「侵略」,是因為相信為了存活、為了更好的生活,將那一片無主地納入囊下也是情有可原。

對達達拉山城的人來說,目光所及的山景都是資源,沒有生命。

所有人、所有生靈,都只是想要活著而已。想要和親愛的人,一起在溫暖的未來活下去。


阿席達卡看見了這一切。正因一點不漏地看見了所有,他更沒有辦法以強硬的手段,讓這些為了生命而奮戰的人們,停下往森林前進的步伐──就和他為了保護自己的村莊,明知會染上必死的詛咒,也決意射殺崇神那樣。

從他生而為人,在人世間被撫養長大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便已注定。

立場,是選擇痛苦的模樣

所以,阿席達卡積極地想接近小桑,想知道一個以人類之姿活成山犬的女孩,是否能看見自己視野中的死角,找到苦尋不得的那一條生存之道。

他找到了嗎?我想,大概沒有。否則他怎麼會說:「以後我住在達達拉山城,偶爾去森林找妳。」

小桑作為魔法族的代言,與人類(阿席達卡)搭起溝通的橋樑,分享過祂們棲息之地、對話的內容和正在經歷的苦痛,在在透露出相同的訊息:對於生存的方式,我們一輩子都不可能有共識

阿席達卡解開包覆手臂的布料,讓乙事主嗅聞崇神的詛咒後,有這一段對話:

「謝謝你,年輕人。我很遺憾族裡居然出了個邪魔。」
「乙事主,不能解除這個詛咒嗎?」
「離開森林吧,再讓我看到你,到時我會殺了你。」

乙事主承認了阿席達卡的傷來自族人的申恨,但僅此而已。祂不覺得被這份恨意波及的阿席達卡是無辜的,而是共業。「解開詛咒」無異於要祂忽視族人的血泣,簡直是冒犯。對祂來說,命其離開森林已是最大的仁慈。

阿席達卡依言照做,待傷口癒合便沉默離去,一如當他親眼見證達達拉城的人們,在艱苦中互相依偎的模樣,也什麼都沒說。

「我想用澄淨的目光看過一切,再行決定。」他已然閱遍山色,傾聽多方苦樂,而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只能對所有事情垂眸,無可奈何──若真是這樣就好了。

但他最終回了頭。

當漫天箭雨砸向達達拉山城,他毫不遲疑地讓亞克路轉向,不停蹄奔向他曾厲聲譴責、也曾溫言以待的地方,為了去拯救那些已然放在心上的人們。

遠眺萬物的心靈,讓阿席達卡像個入世的神──可一旦入了世,那便不成神,而是背負著同族共業的生靈,沐浴著「生」的苦楚與恩惠。他只能依從本能和願望,選擇一個最想要的答案。

小桑選擇了失去山獸神的山犬們;黑帽大人選擇了緩下侵踏的速度;阿席達卡選擇了達達拉的生活,同時把心浸在山林的生息之中。誰都清楚這不過是一時之計。人類是一群學不會教訓的生物,等到皮肉傷結起痂,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以為是,必將捲土重來。

但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我們至少還有心思,在懷抱自身苦痛的同時,去聆聽他者的淒楚。

這是只有在彼此都傷痕累累、無力爭鬥的時候,才能發生的奇蹟。仇恨終究無法抵銷。不過,在再一次把槍口對準彼此之前,如果能因為想起自己被扎出彈孔的劇痛,而遲了點燃火引的指尖,僅僅一秒也好……

那麼,我們或許就能一起在這遍體鱗傷的世界,走得更遠一點。



以上!

作為看動畫長大的孩子,吉卜力真的是構成童年的重要部分。

疫情時我趁著隔離期間重溫了《神隱少女》,本來只是想一圓無法和朋友去影院的心願,沒想到卻因此看到大哭……果然每個年齡看吉卜力都會有不同深度的感觸啊。

接下來可能會陸續添補上我的吉卜力心得拼圖,在一邊寫心得的同時,一邊等待宮老醞釀數年後的新作(並祝福他保持身體健康)。


我是依肆。希望透過這一篇,你也湧現了「再看一次《魔法公主》吧!」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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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總結
魔法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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