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風奔跑起來
越過層層瓦礫堆
在這條路的前方
有著誰在等候
──米津玄師《地球儀》
寫這篇時,已經聽了不知道第幾遍的主題曲。聽著彷彿閉起眼,就能想起故事裡每一片柔軟的草地,盛烈綻放的火舌,伸手可掬的斗大淚滴。
和所有看不懂劇情的觀眾一樣,我出了影院便開始查各方分享、心得、影評、分析,讀了十篇就有十種解釋。從作者身世的合理推測、從技術面回顧往昔各作的集大成分析都不少見,而我只是一個自小就活在吉卜力締造的夢裡的孩子。所以,請將這篇拙文,當成一個普通觀眾的囈語就可以了。
我怎麼想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宮崎駿在日版標題留下的問句,《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所指向的你──你希望在這部電影裡看見什麼?
主角真人在二戰中喪母後,父親與母親的妹妹再婚,便隨父移居母族大宅。家庭的劇烈變故影響了他的日常生活,也令他內心搖擺不安。
此時,有隻神祕的蒼鷺忽然找上他,要他前往宅中的禁忌之塔,就能與逝世的母親再次相見。為了一探究竟,也為了尋回疑似入塔後消失無蹤的夏子,真人緊握一弓一箭,未有猶疑地深入幽森,尋訪塔中的祕密。
沒有人知曉,在塔底下,還有一個光怪陸離卻美麗的世界,而他未曾想過,將在那裡遇見童年時期的母親……
如果你對這場奇幻的冒險預設了一個「主線劇情」:誤入迷境,尋找目標,獲得意想不到的答案,離開迷境並有所成長。那麼上述內容,大概就是最明顯的大綱了。並不難懂,甚至可以說非常眼熟。
然而,致使它變得不好進入的,是宮崎駿對故事中隱喻的揀選標準改變了。有蠟筆筆觸的烈火、駭人又可愛的彩色鸚鵡、染上惡意的墓石……他不再解釋在此處放入隱喻的原因,所有寓意的聯結僅發生在他腦海裡,我們終究無法參透,只能窺看。
因此我會說,《蒼鷺與少年》是一副精美的心鎖,在宮崎駿的邀請下,我們穿越長廊上重重門扉,終於有幸看見這一道鎖。而他用皺褶滿布的手,用盡幾乎漫長一生的力氣,向世界撥開了鎖孔,展現充滿絢爛與暗潮的內心風景。
即便對宮崎駿的生長背景一無所知,一旦觀影也能多少察覺,真人便是他的自我投射:生長在二戰時代、從童年中缺席的母親、靠戰爭財致富而主導生活權的父親……
因此,如果說真人在常世的日子,當成他對外在現實境遇的平行假設,那麼真人所步入的「塔」,那個自天外飛來、存在並連接起所有時空的隕石,以及神祕斑斕的下界,無疑是內在世界的顯像。
在這個世界裡,真人首先碰到了第一種可能傷害他的對象:鵜鶘。雖然因為他握有蒼鷺的七號飛行羽而未被鵜鶘分食,卻因此擠開金色的雙開大門,驚動了石墳之主。金門上題:「學我者死。」
故事至終,這墳主與題字再沒出現,但這或許是在延續片名的叩問及警示。這場即將展開的旅程,是他(塔主/真人/宮崎駿)獨自行過的經歷,獨有的緣起緣滅,模仿不來,也不該模仿。從災難中悟出的成長之花,不必再一次將種子栽入濁土,也該能夠開出自己的顏色。「死」可以指稱物理性的毀滅,或者失敗的仿效。
這是一句清晰的警醒──我將我的人生畫成故事,但你的人生終歸只屬於你。
於是接下來,他開始以自己的方式訴說流淌的意識。真人隨著暫時照料他的霧子阿姨入海、上岸,作為正式啟程前的歇息與準備。
我們看見預想中鋪展開來的無垠美景,和美景所蘊含的蒼涼。遠列的千帆虛影,很難不讓人想起《紅豬》長排天際的飛行器,上頭乘坐著無數波魯克識或不識的戰友;不能碰觸殘有生命能量遺軀的遊魂,和為了投胎得飽食臟器的哇啦哇啦們,很快喚起《魔法公主》中的樹精靈,抑或《神隱少女》中極其人性化的灰塵精靈……以及,突然開口說話的鵜鶘。
彷彿從鵜鶘說起人言的那一刻起,所有可愛的面孔都變得扭曲難解,正被慢慢安入這個世界中的代想,也忽然都顯得自以為是了。
那時才發現,我已然在這片誘人如常的景色漸步迷失。我忘了,這既是真人的冒險,也是宮崎駿的故事。他只是說給我們聽,而不打算採取過往的循循善誘──當鵜鶘出現,便是他碰觸到了美麗背後的真實,驚醒的瞬間。
在下界,披著繽紛羽毛的鳥都會吃人。真人敞然走入鸚鵡之家的舉動,就一個冒險故事來看不免過於莽撞,但若把那一身彩羽視作整齊威風的人衣,那麼真人的選擇便絲毫不莽撞了。
明知前方道阻且長,明知放眼所見的社會,可能是一個吃人的地獄,卻仍執意踏入──誰何嘗不是日日如此?走向目標、邁向未來的道路,如果就只有(或者說只看得見)這麼一條,難道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對真人而言,食人鸚鵡無疑是妨礙他往目標前進的存在,並且危險到會奪去他的生命,這股撲面而來的惡意沒有特別的原因,只因為真人是活著的、可食的。如同人類用畜牧一詞,掩蓋著每分鐘發生的屠殺那樣,不存在特別高尚或惡劣的原因。
這些食人鸚鵡還展現了其它將社會樣貌具象化的特性。牠們有組織地行動,分工與階級明確,甚至具有維繫團體不可或缺的凝聚力,及作為精神象徵的領導者。這樣有秩序的、自成一理的單純的惡意,全是朝著生的慾望匯集──考量到故事背景,我們很難不想起,戰時為了活下去,所扣下的每一次板機。
戰爭經常變成一場集體的血腥催眠。讓人們以為,生存的道路只有這麼一條,以為自己擁有奪去其它生命的決定權,以為只要有一個原因去扣下板機,就能被原諒。
宮崎駿想必用盡一生思索著這幾句話,想著要怎麼樣才足以償還,得如何說出一直以來痛苦的事情。以軍需工廠起家,靠著父親賺取的戰爭財活下去的自己,有資格說這麼多溫暖的故事嗎?痛恨戰爭的人,卻無法自拔地愛著那些鐵殼子的冰冷流線,是可以的嗎?這個恐怕除了自己,已經沒有人會在乎的傷痕,說了又能如何?
確實不能如何。然而,光是說出來,便是一次艱辛而深刻的療傷之旅。這十年,不只是我們在等待宮崎駿的作品,其實更是他給自己的一沓筆力遒勁的答卷。
對我而言最震撼的段落,無非是產房內外的那幕戲。
年輕久子帶真人闖入禁忌之地的產房,夏子就躺在產房的石床上。房中吊著一圈不詳的白條,宛如隔絕空間的結界符。真人不顧染身的石之火花,扯開白條的阻撓,想將夏子帶回常世。
夏子卻激烈地拒絕了,喊出真人一直沒有說出口的刃語:「反正你也覺得我不在比較好不是嗎?我最討厭你了!」
真人一愣,沒有肯定或否定這段話。但當他再開口,對她的稱呼,便從夏子成了夏子媽媽。
援救並未成功,真人受產房排斥,火美(年幼的久子)也未能傳達對石頭的祈禱。所有人都再度落入食人鸚鵡手中,一切彷彿回到原點,卻又深知有什麼明確不同了,只因火美抱著昏迷的真人,向石頭求情、也對夏子喊話:這是即將成為你兒子的男孩,帶走他,一起好好活下去吧。
劇情不曾解釋為何產房是禁忌之地,不過可從食人鸚鵡之前的態度猜測一二。鸚鵡吃人,卻不吃嬰兒,那麼懷胎中的生命和已在人世的性命,對牠們而言可能是不同的存在。
若結合之後所提的「石頭染上的惡意」,或許能這麼解釋──嬰兒象徵一個未降世的、全然純潔的世界,蘊含著繁星般眾多的可能性,每一種想像都有機會成真,像羊水一樣輕輕依附、並在柔軟的肌膚上流淌,卻不傷及半寸。因為他尚未誕生,這些來自各方的期許,無論將成為堅硬的刺、棉裡的針或覆身的絲綢,都暫時與之無干。
因此產房不可靠近,那裡是世界誕生之處。真人走入了產房,意味著他將干涉這個創造過程,同時也將重塑自己的世界,必須直面降世生長至今,因染上惡意而積累的汙穢──他一直過不去的、關於母親的心結。
然而,是久子親手將他送至夏子身旁。
火美究竟是源自真人的想像,或確實是那個曾神隱一遭的小女孩?就故事設計上來說,她的映射性高於真實性,畢竟這是一趟療傷與自我直面之旅,比起這當中的角色「是誰」,牽涉到行動原因的「將如何」更為重要。因此,我想這題沒有定解,也不需要定解。
對真人來說,當他悼念久子,更多時候是透過久子在凝視她還在的日子,那段即使戰爭同樣不曾止息,但至少一切仍是原樣的日子。在一次又一次的追思中,蝕盡母親的火焰變成任何事物毀滅的模樣,而被摧毀之前的東西總是完好,回憶故一再昇華,逐漸地更加不可碰觸。
真人清楚母親已逝,翻遍世界也找不到相同的人,但他還是忍不住渴望再見一次,那彷彿幻夢般的存在,因而入塔,因而沉入下界,遇見火美。那是他未曾見過的母親,和自己年紀相仿、近在咫尺的母親。她的一言一行,不只印證真人記憶的真實性,更進一步填滿了母親不在後的空白。
透過切實的互動與相處,曾經高不可攀的、總是懷著愧意在仰視的母親形象,火中那張焦炭般的苦痛神情,漸漸被火美發亮的雙眼所替代。
真人隱約慢慢可以相信,他曾畏懼的摧毀的象徵,那些飛舞的火瓣,其實是母親自由飛散的靈魂。過往的記憶,因為純淨的相處而再次磨新,他領悟到,原來,抗拒去觸碰也只是另一種塵封。
所以,他隨著火美的步伐,走向新的母親。透過夏子的話語,真人承認了自己曾懷有的惡意,進而確認了夏子身為不完美的現實之一,和自己將在同樣的現實裡繼續前行。他選擇接受這樣的身分,意即,活下去的方式。
至此,真人已經完成了自己的課題,他回絕塔主(大舅公)所謂「創造一個祥和的世界」的邀請,於是也有理可循。
他已然肯認自身境遇,所以知道,即使純潔的積木可能創造一個完美的平行世界,過著理想的生活,但這樣的人生根本不可能存在,只是一碰即碎的逃避罷了──人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會被世界的惡意逐漸侵染。
如同他那不懼火焰的母親,即使明知前路艱辛,仍為了與自己相遇,選擇踏上幸福的末路。認清這份現實,並走出自己的選擇,與身上的惡意共存,才能夠真切地去活過一個又一個日子。
塔主給出的二選一,對堅定了決心,想要踏踏實實活下去的真人而言,其實說穿了,就只有一種選擇。
那麼,將這道問題,再次擺在已然視野清晰的真人面前,又是為了什麼?
我想是這樣的──一部電影的完成,最終的那片拼圖,是觀影的每一個人。宮崎駿想透過真人與塔主之口,闡述自己的終答,並向觀眾再叩問最後一次:真人(我)作出了這個選擇,我想這樣子活著。那你們呢?
本片片名譯作《蒼鷺與少年》,是鈴木敏夫在決定海外行銷的名稱時,為了方便觀眾理解與記憶一致決定的標題。即便如此,我們也能從這名稱隱約窺見片中各種的虛實相映。
蒼鷺作為入塔及下界的引路人,既是開啟這場自我探詢之旅的起點與終點的象徵,也經常在關鍵時刻幫真人說出內心話,牠可以是另一個面向的真人自己;而不常表露真情的真人,行動時總像早已想好會這麼做,就角色而言難免唐突,但綜觀來看,更像是背負著至今經歷的所有的具像化,也就是活在真實之中的我們,踏出每一步的模樣。
片末,蒼鷺說,你終究會忘記這裡發生的一切。
我們終究會忘記,是什麼讓自己成了如今的模樣。希望與失望,滿意與苦求,無奈與奮起。有時總有馬齒徒長之感,這麼多年來,最想要的東西其實沒怎麼變,卻從未實現。
但要記得,是我們的每一次選擇,讓自己走到這裡。畫布上的風景,來自筆尖沾取的顏料,和落下的軌跡。宮崎駿說,他選擇用畫筆來緊握人生,選擇用傾訴來療癒傷口。
許許多多的苦痛,絆住我們步伐的四面八方的惡意,可能有一天都會變成衝出門扉的虎皮鸚鵡,可愛、可恨又可憐。
終究,這是你的故事。只有你能執筆,續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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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段落標題摘自歌詞,翻譯感謝Alice / 箱庭博物館。
所有圖源來自吉卜力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