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1/23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等著正規時間之外的時間:讀洪明道《等路》

    可以緩緩讀完洪明道第一本小說集《等路》而沒有負擔。沒有征服窮山惡水的閱讀壓力,像是偶爾興之所然而起的鄉間之旅,不知不覺逗留超過了時間,想想也好,就再多待點吧。

    收錄在此的諸篇小說,即使「小說集」本身選錄本應有個標準,《等路》裡的的篇章在風格上、水準上還是特別令人感受到平均與整齊。也許首篇〈改札口〉的構思與情節推動,尤其語言又比其他篇稍微意識得到差異,甚至是創作者自我改變的契機。但我們仍然可以說這本書相當有一致性。

    這一致性的印象,倒不是來自於平板、單調或平淡。

    若是仔細讀上一兩回,可以讀到暗藏的伏流,那些欲言又止,話要出口的那份上。難能可貴的是,這些安排,譬如〈虱目魚栽〉的結尾處,並不是嘎然而止,或作者特意要急煞車,強行收回角色的時間。僅僅是,在某些,不,許多的人情世故中,偏偏有太多的意識到與彼此意識到的事,說破了,就不成了。這樣的留白方式,看似小說世界裡共有的資產,尤其短篇小說的技藝。在洪明道的書寫裡,倒是描寫出非常台灣鄉村式的令人懷念無比的情感表露模式。換言之,他「再現」初我們某種熟悉的共同情感記憶。在小說的結尾,收束的句子,卻緩緩地展開,像是踩過的小草又慢慢的柔軟挺起,鏡頭拉到遠景,「微小的人影拎著かばん,走出那座改札口。」(頁26,〈改札口〉)

    那些沈默的當口並不是壓抑,而是某種思量,帶有懷舊氣息的思量。並不是壓抑,只是微微地差異出的,像是一點點的忍耐,或說以這本書的調性來說,就是等待。

    於是,好像這本書,在出了「改札口」那個意象——「他們計算改札口的位置來決定車站要座落在哪裡。從車站要出發去遠方的人,透過那一道柵欄必須看得到火車和遠景。要回去的人走入改札口,要一眼能看到故鄉的市街」——整本書的敘事從微微讓人揪緊神經的氛圍當中豁然開朗,小說裡的眾生的時間被歸還了。時間,可能是這小說裡最為講究的部分,儘管在語言的拿捏、人物的塑造、情節的安排都合乎某種要求。只是表面上像是專心處理一個個小人物的篇章,敘事中安排的不同時間,敘事的時間、回憶的時間、事件的時間等,處理平順。一方面覺得精準,另一方面又感到模糊。如果不是太斷斷續續的閱讀(這點是短篇小說佔優勢),讀著回憶與現在時間的畫面,猶如並存。像是視覺暫留,讓一個個畫面,像是會動一番。這對於讀者來說無疑是種體貼,意思是,作者的要求可能僅僅是一種耐心同理,與能夠欣賞細節的能力,沒有掉進敘事迷宮的危險,注意力也不用如同看著乒乓球桌兩端追著球轉來轉去。

    回過頭來,那種一致的感覺,便也許是作者對於閱讀的一種思量了。這本身建基在一種默契,就像書裡種種呼之欲出沒有說出口的事,遠非沈默可比,那更像是比「說出口」還要更多的感覺。小說裡的人物之間,尤其敘事者與被敘事者之間的默契,疊合起作者與讀者間的默契。這種小說美學要求,使得作者在處理第一人稱裡的敘事交涉,某些時候有點為難。因為「我」這樣的「敘事者與被敘事者」的重疊當中,共感與默契未必容易。具體而言,〈零星〉與〈鬧魚仔〉的兩個故事,相對於處理角色吃重的阿爸或是家庭場景的得宜,兩位敘事者的自身故事的告白顯得略為倉白。當然,我們也可將之視為敘事者對於自身告白的有意為之的尷尬。相對像是〈村長伯的奮鬥〉,敘事者我策略較為單純,作者發揮出全書當中最有語言樂趣的小說語言,也在這輕盈當中對於不易處理的地方政治的真貌,無需誇張式的戲劇效果揭露,只需借用敘事者我的某種「憨」,便寫實地描繪出來你我並不陌生的地貌。換句話說,這並非是技術上失誤,實際上那兩篇的敘事也無需挑惕,更不會是第一人稱敘事的問題(因為仍然很好的縫接時間),僅僅是那種協商當中,往往最難的是敘事聲音的轉向內心的時刻。〈等鷺〉則是克服了這個問題,敘事者的影薄的程度恰到好處,成了透出堅勇伯身影最好的屏幕。

    我們的確無法不帶著某些預期,就像作者本身也預設某些讀者,讀起這般關於鄉土的、編織著台語與日式台語的小說。也不是沒有閃過某些熟悉感,譬如讀起〈等鷺〉時稍微閃過了袁哲生。他的小說也確實流露出某些鄉土背景的小說中,那種小鎮畸人的氛圍。只是洪明道似乎有意避免消費某些獵奇元素,或以題材換取某些關注。從小說的語言世界回望,裡頭的人物不僅不是特殊案例,像是一個一個我們可能直接或間接認識的人。比起偶爾受到社會新聞關注的鄉村故事,小說裡的角色甚至更平凡些。這些平凡的人物人生處境,就在作者的特色語言與調度當中,不必訴諸戲劇化的高潮迭起而「有了戲」。

    《等路》與其說是基於某種文本的想像,卻更似某種裝置的思維。透過這裝置的互動,作者的心思可以安然處之,預想著觀者帶著怎樣的觀念進入,達成某種交流(其前段說的默契)。我們進入與作者相互預期的共感,在他們彷彿靜止的時光。《等路》的時間的靜止感來自於幾個原因,一是我們可能擔憂的城鄉間的零和角力,其實鄉村一直在這現代中變化與適應,卻又保留某種熟悉的質地;二是作者聚焦的,每個主要敘述的人物的某種困局中,好像在某種並非壓抑的等待,那種「等路」狀態裡,所瞥見的希望。

    就好比,當下敘事的時間與回憶的時間轉換間,像是足球場上的暫停、受傷卻繼續不停的比賽時間,最後還給你所謂傷停時間。在正規的時間結束後,仍然抱有的希望。人生的困頓往往讓你無法停下腳步,時間逼迫著這些小人物追著球跑著,但總會有那麼一點短短的、無法賴皮卻可以賭上一點希望去拼搏的,在結束之後還擁有的無比珍貴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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