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耳畔間呢喃:魯西迪《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

2024/01/23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魯西迪的文學成就無庸置疑,在翻開《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閱讀的當下,仍然讓我們感受相同的強大敘事能量。先不論風格、主題、文學史定位,閱讀魯西迪,就是在故事之海冒險(請見他的青少年小說《哈樂與故事之海》),看他用故事爆破,打開蟲洞,修改空間、地理,擾亂世界的運行,然後修補讓一切回歸秩序。如果讀到這小說時尚不熟悉魯西迪,需要提醒的地方是,那些看似空想的超能力,難以理解的影響現實的力量,作者本人不僅在書中實現,也用小說影響過現實:出版《魔鬼詩篇》,除了讓他成為被詛咒之人,也連帶的使許多相關的出版者與翻譯者死亡。

出生於孟買的回教家庭,魯西迪沒有放過其豐富的故事傳統。伊斯蘭當中給人的異國風味想像,至今對西方與對我們來說依舊迷人。當然,魯西迪並不是個賣弄東方主義的作家,對於異國,對於歷史,對於不同的族裔,種種調動的「魔幻」,在他身上,無論如何都是想著過度到另外一邊。他在出版《東方,西方》短篇時,曾說過最重要的就是那個逗號,而他就是那個逗點。魯西迪的全部作品的力量恰在於此,即使他的題材彷彿萬象且信手捻來,像魔法一樣點石成金,讓每個他經手的事物不間斷地訴說,他的全部專注力還是極為凝縮的。就像在「東方」與「西方」兩個巨大符號間,他最為專注的施力點,在將自己成為區隔又連接且維持平衡的那個逗點。另外,無論每次展開故事的氣勢(幾乎無例外的)如何如風暴席捲,他似乎仍遵守一種一貫的小說美學,甚至非常古典式的,讓一切平息,然後合上書的我們可以重新獲得力量。像許多神話,在大戰役大毀滅後,給予新的力量,再次重生。




這回他將故事的開口設置在伊本·魯希德(Ibn Rushd),堪稱中世紀當中最博學的哲人身上。然而帶來故事的並不是他,而是一個精靈兒,杜尼亞,意思是「世界」。與其說魯西迪將自己聯繫到魯希德的後裔(他曾交代過姓氏的由來與他有關),不如說他將自己身繫在精靈公主杜尼亞之子裔上。在這本書裡,甚至將人類的故事,追溯到精靈這種無常且耽逸淫樂,有無比力量卻缺乏秩序的族裔中。很明顯的,書中真正的敘事者不僅僅是無名的、在許久許久以後(而不是許久許久以前)的集體敘事者——魯希德與杜尼亞無盡的後裔,而且是故事大戰結束(約就在我們讀者所活的時代)之後的千年的「我們」——,事實上是魯西迪這位作者,將自己解形消散,回到說故事的最遠古的形象,所謂集體之口所傳下的傳說,並置放在我們無法想像的千年之後,讓現在的我們聽到。

如果魯西迪長期以來給我們的印象在於面對某種裂縫。東方與西方的裂縫、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裂縫、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遺忘與記憶、真實與想像、理智與瘋狂、故土與移居之地,魯西迪不在正反辯論,而是在試圖揉搓兩條悖反之線,即便他是那麼常用毀滅的衝突處理矛盾。那麼,明示在書名,且書中一再提起的關鍵數字「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所謂「一千零一夜的又一夜」(如果知道原來的一千所加的「零一」的隱喻,這裡就是再度乘加),想談的詞組,卻是「說故事與不說故事」的裂縫。或是,說故事者與其故事、故事與聽者(讀者)、人與他的幻想、人與話語,之間的裂縫。換句話說,魯西迪已經以書寫探討著書寫本質性的問題了。以《一千零一夜》來看,裂縫確實一直存在:故事不僅是溝通傳遞,也不僅如此故事是延續生命、死裡求生。說故事者與聽故事者之間,正是最大的裂縫之間的角力,生與死,死壓迫生,而求生魅惑死亡。所以說故事,其實正顯現了生死間的那條線(必須強調未必對立),而說故事者,正是在那鋼索上的人。一直以來魯西迪描寫的異能、異象、變形的威能,其力量其實一直來自於此:在界限上徘徊。而所謂魔幻寫實,或是令人驚嘆的情節,不過是結果,或是他借用而來的儀式。像是許多宗教儀式裡通過混亂最後將一切收攏進秩序的傳統作法的現代版本。


在書中主要鋪陳與展開的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的「大異變」,《摩訶婆羅達》式的大毀滅。源自於中古世紀伊斯蘭文明兩個實在並非同個時代哲人的恩怨,源自於愛的精靈與人類的相戀,與另外精靈與惡意的契約,席捲到我們熟悉的當代引起的風暴,魯西迪仍然擅長「以今諷今」,展現他毫不受限的想像力。然而如同上述,重點不在於這些「事件」,而在於那個娓娓道來這些故事,說故事的那個「我們」究竟「如何說」與「為何說」。魯西迪的小說擅長安排敘事者,《午夜之子》因此成功。〈後記〉之中,已是精靈公主犧牲自己,將人界與精靈界的「裂縫」填補的「許久以後」:「我們(這群魯希本與精靈後裔)終成理性之人」,所有的故事源起的衝突,造成衝突的差異(種族、地域、語言、風俗),已經不在使人對立。「我們成為一體」,滿意而快樂。然而,是這樣嗎?這難道是魯西迪的烏托邦?一切的裂縫消失隔絕,一切的差異慢慢不成對立衝突,取而代之的是「沒有夢」。即使「多數的時候是快樂的。我們的生活是美好的」,但沈睡之時,是平靜而無盡的黑暗。所謂「沒有夢靨」,等於「一千零一夜的消失」,這個世代的「我們」,於是也沒有新的故事流傳了。

於是,把這則「現代神話」說得如此令人心醉,那個敘事的「我們」比閱讀的我們還要更加眷戀。因為對魯西迪來說,少了不同世界的交流、衝突、還有一切的起源,所謂「愛」,故事便不存在,那樣的烏托邦,永遠不是小說家棲身之處。

一千零一夜的又一夜後,若還要有新的一夜,就得面對衝突與裂縫,不讓其中一方消滅一方,或使兩者完美隔絕,魯西迪所說的逗點,便是故事能一夜接著一夜繼續下去的那把最簡單的關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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