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暗》是夏目漱石最後一本小說。這部作品,自大正五年(1916)的五月二十六日至十二月十四日於《東京朝日新聞》和《大阪朝日新聞》連載。因為作者人生的句號,使得這本書「確定」未完結。關於這本書的走向,結局,甚至長度,即使有(也許會再有)其他的資料佐證,終究無法證明這本書真正完整的樣貌為何。於是,《明暗》的真正的形貌,凝結在某個特定的時間,作者的書寫時間與作者的死亡時間,在整個結尾卻不是結尾之際,告訴了我們「書寫的驟然消逝」。
至今,「明暗」之義未有定論,作為被留下來讀者,我們可以假裝作者即使完成也未必會直接給予解答。僅以這本書的譯者序來理解,夏目漱石在私人信件提到「明暗雙雙」(p.13),本是禪學用語,參禪者必須對明暗雙雙了然於胸,對於「可見」與「不可見」皆參透。而大江健三郎則簡單精確地說,這小說裡,「『明』是指明亮的地方,或是小說人物平日活動的領域;『暗』則指陰暗的地方,也就是死亡世界,或是小說人物在特定的狀況下進行暫時活動的領域。」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明」「暗」兩者必然放在對比當中思考。有趣的是,即使就我們所見的部分來看,整本小說給予讀者「明暗」感,並不是越來越顯明的界線,而是一種曖昧感。曖昧感並非黑白明暗不分,相反的,是兩者並存且快速、短暫的移動所造成的。像是19世紀發明的Benham陀螺,由黑白兩色相接(可以不同花紋呈現),在轉動陀螺時,其黑白會刺激眼睛的感光細胞,使得有看到彩色的錯覺。
《明暗》保持著報刊連載的形式(畢竟未等到作者完結出書那天),每個章節篇幅簡短,幾乎在這樣的篇幅裡,專心處理一個場景、一個領悟或一個心境。儘管有些情節由好幾章節連續組成,整體閱讀來還是有種斷片的跳躍感。矛盾的是,無論是場景、人物、情節等,《明暗》絕對不是一本步調快的小說。甚至在某些讀者眼中,可能稍嫌緩慢與瑣碎。這種短小的形式,與長篇卻情節推進緩慢的大結構貌似格格不入,卻意外地凸顯每個人物的內心流轉。
《明暗》當中的人物出場猶如輪舞,不論是在公共空間或私密空間(醫院、家中、劇場、小酒館),所有人物的對話與互動都有密度極高的私密性。表面上的禮貌或表面上的衝突,都在於試探對方的內心,以及隱藏著自己呼之欲出的內心話。使得這看似無風波的情節下,實則四處充滿張力。會以輪舞形容,乃是因為作者有意安排人物錯開,倆倆相對(某種明暗雙雙?)。使得人與人之間的揣度,自己的隱藏與對對方的試探,在一層擾動薄紗下,成為更難以捉摸的樣貌。
從主人翁津田被診斷痔瘡(非常不光彩的病)需要手術住院,並明喻告訴讀者要「根治性治療」,亦即切開患部,才能夠徹底痊癒。卻由治療這個不嚴重卻不甚光采開始,原先看似完美的生活與關係無可避免產生裂縫。除了角色與關係外,推動著衝突與一切「溝通」的,其實是金錢。
津田的經濟由老家接濟,讀過夏目漱石其他作品,對這樣的身世設定應該不陌生。津田確定要開刀住院後,經濟上出現小小缺口(奇妙的是小說裡煩惱的,總是小小的、並不會走投無路的小事),而他的父親明確來信,說是不能如過去那般寄錢過來。如此揭露這個津田與妻子阿延的矛盾:表面上兩個人過著優渥的生活,實則公婆家對他們的花費有所微詞。津田為了某種自尊,需要維持這種「闊」,使得夫妻兩人在這問題上,一直是某種痛點。痛點,乃是「明暗」所有雙雙成對的關係裡,像是雙人舞蹈般,明面上是配合演出,暗面中是暗自較勁的部分。以此夫妻為中心,延伸出去,如津田與小林之間的「餘裕與貧窮」的對比,或是阿延與津田之妹秀子之間的女人的拼鬥;阿延與表妹未婚繼子的愛情婚姻觀對照、津田與妹妹之間針對妻子阿延的價值觀與人格(反襯的是津田是否溺愛)的攻防戰、時有暗自觀察夫妻兩人的吉川夫人、或是小林在津田夫妻個別之間欲言又止的挑撥;以及在小說嘎然截止前才真正現身的,津田的前情人清子。這些彼此錯開的兩人關係,都在「痛點」周圍點戳,時而痛苦,時而爽快。
本書精彩處之一,在於150節,當一切的擾亂者(津田之妹秀子、小林、吉川)不在場,夫妻兩人無法再隱忍秘密與猜疑的「攤牌」時刻,津田說:
「只要妳表示一下相信我就行了。妳只需要說一句:『出了什麼事,你要負責。』然後我就回答:『好的,我向妳保證。』怎麼樣?我們能不能就這樣妥協一下?」
於是,「妥協」一詞成為《明暗》當中,種種人情世故中,無法真正解決的解法,仍有誠意的偽裝。關於津田最不願意對妻子坦白的秘密,以「妥協」兩個字說出,如同阿延所說,已是「默認」的「告白」了。
儘管是成為永遠的未完待續,而真正的情節高潮彷彿正要開始,清子最後意味不明的微笑懸在那裡。但也許解法已經暗示出來了。妥協,讓暗的仍可以在暗處,卻不再是那麼騷動人心的痛點;也讓明處不再有非得要完全壓制的壓力,依然可以運作,不戳破也不隱藏。如此,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相當誠實的面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