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18)

有時候，最可怕的痛苦，不是希望幻滅，而是希望與絕望在拉扯。就像是拔河的繩索，在希望與絕望的兩端爭執的一寸寸距離，那條繩索牽扯著多年來的記憶，連繫著難以拉近卻也難以鬆綁的感情。

希望與絕望的兩端，痛苦卻是一樣的分量。這一頭是殘酷的體會，另一頭是溫柔的夢境；兩端的你進我退，帶動情緒的此消彼長。男孩不敢呼痛，只有繼續縱容希望肆虐。

男孩在等女孩的召喚，他想著也許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也許她也會體自己的心情。但面對看似永無止盡的沉默，男孩決定些什麼，也許是徒勞無功的掙扎，但他也想試試看。

男孩向長官借了手機，他想聽到女孩的聲音，想知道答案是什麼。那是在營區的NOKIA 8850對著在台北的海豚機懇求。

「我還可以是你的蘋果樹嗎？」男孩用盡了所有力氣對女孩說。

男孩這一次證明了目己前幾天的想法是對的，因為他得到明確的回答：女孩掛掉電話的永恆沉默！

不表態就是一種表態！

男孩終於得到了答案，那條拉得緊緊的繩索斷裂了，斷成一截截的。男孩靜靜的走到營舍的頂樓，為自己點了一根香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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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即將跨入二十一世紀的放假日，男孩拖著憂鬱的表情回到了台北，手機開機之後男孩發現了語音留言的通知，是女孩的留言。男孩猶豫了好久，但他還是聽取了留言。

女孩要求見面！在告別二十世紀的這一天！

男孩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他很冷靜。可能是最痛苦的時候己經過了！男孩如此想著。在被掛掉電話之後的這幾個星期，是男孩這輩子最艱困的時刻，他沒有辦法離開軍營，像其他人一樣守在自己愛人的樓下，尋找求一個解釋、原諒的機會。他是軍人！軍隊有軍隊無法違抗的紀律，男孩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守著愛人家樓下尋求一個機會或原諒！

男孩發覺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一個透明水箱裡，無路可走，無處迴避。他沒有辦法透過其他方式轉化心中的痛苦，沒有傾訴後的安慰，更沒有狂歡後的麻醉。然而思念是如此細膩而凶狠，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時候，從他每一個毛細孔進入，然後刺傷每一個細胞，封閉每一條血管，癱瘓所有的身體運作。男孩可以聽到每一個臟器脫離了原有的位置而相互傾軋的刺耳聲，他甚至聽到每一個細胞破碎的聲音。

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在這些聲音中一寸寸的腐爛！

但這裡是部隊，無法縱容悲傷。於是，他只有一寸寸的割下這些發爛的傷口。他硬逼自己吃飯，忍受每一口做嘔的感覺。在每一次思念來襲之際，他咬著牙，維持別人眼中正常的作息。明明已經被悲傷滅頂的他，竟然從眼淚中長出鰓來，讓男孩可以在痛苦的時候呼吸。

更讓男孩驚訝的，他竟然嚐出眼淚的味道。原來眼淚不只是鹹的，原來每一顆淚水，都有每一個人的悔恨與痛苦。

他每一天都在期待奇蹟，聽安全士官呼喚他說有電話外找。

每一次的假期，他期待女孩的訊息。這一次放假，1999年的最後一周末，在準備迎向新世紀來臨的這一刻，終於讓男孩等到了女孩的呼喚，但男孩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喜悅。

語音信箱裡，女孩的聲音溫柔依舊，聽完女孩的訊息後，男孩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按下了熟悉的號碼。

或許老天爺用數個星期的磨難，讓男孩有勇氣站在女孩家的樓下。

大樓的門大開了，一陣恍惚中，男孩仿佛見到那一天在辦公室樓下等女孩下班的場景。男孩的心陡然痛了起來，因為他明白，情況完全不同了，他知道女孩依然是他的公主，但自己卻不是她的王子了。

「你變瘦了。」女孩端詳了男孩一會兒，笑著說：「這樣比較好看。」

男孩慘然一笑：「有變帥嗎？」

「變瘦而已，變帥嘛……。」女孩故意拉長的尾音，「那就不好說了。」

男孩哈哈一笑。然後笑容很快的在冷空氣中消散，然後靜默。

兩人都在裝，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想象以前一樣隨意的調侃彼此，任意的促狹取笑。但兩人都知道，很多事，都無法再像以前一樣了。

這樣短暫而有蒼白的寒暄之後，女孩提議去台北市政府廣場。那是世紀末，這座城市，甚至是這座島嶼最鮮明的亮點。

兩人併肩走在台北市政府的廣場裡，人群從四面八方湧來，一層又一層的圈住了台北市政府的廣場。廣場上的舞台，閃爍的燈光與激情的音樂，好像與寒風在追逐著，在每一個人的耳畔響徹著對新世紀的期待，還有對舊世紀的告別。

「聽說今天煙火很漂亮哦。」男孩看著遠方的高樓試圖尋找話題。

「嗯。」

不著邊際的應答與過於溫暖的探問像台北夜空因光害而曖昧閃樂的星子。男孩又有了窒息的感覺。

時間逼近2000年，兩人身陷在人海裡。男孩發現女孩不見了，就在他感到慌亂的時候，一雙手從他身後環抱住了自己。

是女孩，這樣的溫軟，男孩熟悉。

「謝謝你。」女孩從背後抱住了男孩，他感覺到一種情所未有的力量環繞著自己的腰際，幾乎讓他無法呼吸。男孩一開始嚇了一跳，然後心裡浮現的是更多的心酸。他很想認為這是甜蜜的峰迴路轉，但心裡的直覺告訴自己，這比較像是氣力放盡的溫柔。

所有的一切就會在這個擁抱後結束。男孩點點頭，他準備好了！如果這就是結局的話。

女孩緊緊地抱著男孩，男孩能從女孩過度用力而顫科的手來感受到她心情的波動。男孩回以輕柔的懷抱，他不敢用力，他怕自己一激動，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淚水會洶湧崩潰。

但男孩顯高估了自己的自制能力，也低估了悲傷的威力。他心中的酸楚翻成巨滔天巨浪，從眼角溢出，滑過男孩的臉龐，男孩品嘗著眼淚的熱與冷，從眼角到嘴唇，男孩嘗到了苦澀。

失溫的眼淚墜落，他看見它就滴在女孩的手背上，漾開成一朵小花。

女孩緊緊閉上雙眼，她可以感受到這顆眼淚的力量，是啊，關於眼淚，如果可以化為食物，當你一口吞下，就可以了解一個人心中的悔恨與痛苦。即使只是滴在自己的身上，你也能感受到一個人所有的心情。

男孩希望時間停在此刻，但他也知道倒數計時的秒針不會因為悲傷而停止。

「那我走了。」女孩鬆開的雙手，她依依不捨望著男孩的背，「再見了，我的蘋果樹！」女孩的聲音哽咽了起來。

男孩緊緊的咬著牙，這一次，他努力不讓淚水奪眶而出，他的雙手緊握成拳，他的下巴正因過度咬合而震抖著，好痠！是牙齦還心呢？

十、九、八、七、六、五…，進入新世紀的呼喊聲震撼了台北的夜空，徘徊在男孩眼眶中的淚水再也撐不住了，一顆一顆的墜入地面，男孩放開了胸口的痛苦，他們找到了出路一樣瘋狂竄出，化為最深切的呼喊聲，與眾人的歡呼與煙火一起飛向夜空。

男孩腦海中響起《心動》這首歌的旋律，也想起了女孩「再唱一次。」的要求，想起依在男孩懷裡的女孩央求的樣子。就這樣，男孩臉顫抖的聲音，唱了一遍又一遍，女孩緊緊的抱著男孩，男孩從感覺到一種暖暖的溫度。然後他明白了這部電影結局要傳達的意義。

錯過了！我們錯過了！男孩的歌聲突然哽咽。

我們錯過了最好的相愛時刻了。

男孩放任眼淚飄散，在這人潮洶湧的新世紀舞台前，但沒有人看見，沒有人知道你沒有人在乎，四周響起的歡呼聲太過明亮了，沒有人在意男孩的哭泣；天際的煙火太過璀璨，沒有人看得到男孩墜落於地面的眼淚。

遠方，煙花絢爛了一座天空，男孩與女孩卻以不同的方向，各自進入了新的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