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真，非真，亦真—《維納斯》

「她一直在向危險靠近，而她追求的，卻是隱身其中的，召喚絕對不可能出現的，愛的可能。」
——陳雪〈我身上有你看了會害怕的東西〉，《維納斯》

大多數作品為長篇小說的陳雪，今年初推出一本時間跨度很長的短篇小說集《維納斯》。她最近一本短篇小說集已經是十六年前的《她睡著時他最愛她》，銳利如刀，切割下來一塊塊都會情感生活的碎片。我閱讀這本書是在多年後的碩三，帶給為論文所苦的我帶來很大的解脫與慰藉。回到現在，《維納斯》這本短篇小說集可以嗅到陳雪早年風格的熱辣情慾，也能嚐到後來她後來創作長篇小說時的耐心與冷靜。我個人認為是一本圓熟度很高的作品。

首先我想到的是小說與散文的真實性。去年底詩人潘柏霖的散文得獎作品引發文壇又一次對文體真實性的辯論，但這本書卻讓我產生很有趣的想法：有時候，「虛構」的小說反而洩漏更多真實的秘密。前輩大老作家琦君寫了一輩子親情散文，最後卻在小說〈橘子紅了〉曝光她內心對家人的實際觀察與評價。即使是當下，太魯閣族青年作家Apyang Imiq（程廷）的小說〈大腿山〉，取材自部落裡的買賣婚姻事件，但作者自承「現實比小說更精彩，血淋淋地不知道如何處理，於是文字斷斷續續，書寫超過一年。」小說的虛構性反而提供一層保護膜，類似匿名論壇那樣，讓作者得以將一些幽微的、不是那麼適合擺上檯面的情感與意念重組後放進去，讀者也能更進一步領略作者的深意。

熟悉陳雪的讀者，應該滿能在這本書裡發現各時期的她。〈維納斯〉、〈男孩為我唱首歌〉、〈我身上有你看了會害怕的東西〉、〈複數的舞蹈〉使人聯想起早年作品《惡女書》、《蝴蝶》、《愛情酒店》中的異色描寫，恣肆大膽，看似無情卻有情，表面濫欲實則寡欲，使人臉紅心跳之餘，又有一種異樣的刺痛感在心裡翻攪著。不過我認為陳雪所描繪的情慾，並不是坊間成人色情作品那種宣洩式的慾望，而是對純愛的呼喚與渴求。難怪聽說過去情色資源缺乏的年代，有些拉子會把她的小說當A書看了。

作者額外撰文說明的〈那個人的臉〉，延續《惡魔的女兒》以降的性創傷主題，只是作者不再讓主角耽溺於傷痛中自虐虐人，而是將之釋放出去，還自己自由。〈無有之物〉、〈塵埃〉、〈天空之眼〉則是《人妻日記》、《戀愛課》等書中伴侶的彼此成長與相依相伴。即使如此，作家並非重複她過去的軌跡，而是融合她數十年來心理上的成長，也因而賦予了故事不同的感受。

個人最喜歡的篇章是〈塵埃〉與〈天空之眼〉，或許不是寫作技巧最突出的幾篇，但它寄託了時代變遷、家庭離散、疾患照護的社會議題，同時裡面刻劃的夥伴、戀人之間的情感很動人，是讀了會想掉眼淚的絕美之愛。最特別的一篇是〈歧路花園〉，照作家吳曉樂所述，這篇應該是波赫士同名作品的致敬之作（不好意思我沒讀過波赫士的作品）。作家巧藉夢境（或讀者與作者共同製造出來的虛幻空間），進行了述說者、被述說者、旁觀者的情感與權力辯證。然而熟識作家的讀者，不難發現這何嘗不是作家對她生命中不可言說的某位先生，與他們糾葛難斷的情孽，進行一次清算與放下呢？小說的細密微妙之處，盡顯於這篇作品中了。

本書的結尾作〈夜那麼深〉，同時收錄於編選小說集《我台北，我街道2： 那些所有一切的並存》。這篇與其說是小說，倒不如是作者藉第三人稱口吻述說的自傳。乍看之下，這篇與前面充滿各式情慾的小說完全搭不上，但它可視為作者撰寫這些小說的「後記」。我們可以從這篇體會出來，作者如何在種種困厄之中，找到相濡以沫的同伴，一起穿過荒漠，抵達現今歲月靜好的文學花園。有些人已經不在了，他們也不再有那麼密切的交流，然而「他們說的話、說過的故事，那些擁抱，就像高粱酒灌進身體裡，但得到的不是麻痺，而是一種近似於愛，不，那確實就是愛，一種純度極高的友愛，確實讓她騙過了死神，熬過了最絕望倉皇的歲月。」表面上以小說為體，事實上是最懇切的告白。似真，非真，亦真，就是我對這本小說的主要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