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14|閱讀時間 ‧ 約 61 分鐘

【舵劍溯天記】第三回、京寺友相遊(下)

第三回、京寺友相遊(下)

 

只聽田隆菲笑道:「在下適才得悉五坊幫的又在街坊鬧事,即時趕來,才看見原來他們誰不好惹?竟然招惹梨花門的紅燕女俠,當真愚昧無知,在下趕緊出手解救他們,將他們踢個翻覆,否則要是繼續招惹秦姑娘,只怕他們會被教訓得體無完膚了。」

 

其實是田隆菲打得五坊幫眾腿斷骨折、體無完膚,但他口才甚佳,笑臉迎人,轉換說法,特將這一頂高帽子給秦伶曦戴上,秦伶曦再是氣烈,這時也軟化了幾分。

 

田隆菲續道:「看見秦姑娘腳上功夫絕倫,田某也是靠腳吃飯的,一時技癢,便來向女俠討教幾招,多有得罪,尚祈恕宥。女俠腳法凌厲,若是今日女俠有帶兵器,那劍法上的造詣定是更加高強,田某肯定是不敵的了。」說完,笑吟吟的一揖。

 

秦伶曦心想:「原來是大名鼎鼎的『神腿飛龍』田隆菲,在他跟前施展腳法,到底是我班門弄斧了。」便款了款袖,還禮道:「是小女子不識好歹,竟沒認出『神腿飛龍』田大爺駕到,還斗膽跟田大爺過招,真是見笑了。」

 

田隆菲哈哈大笑,道:「梨花門『紅燕女俠』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秦女俠出得師門未滿一年,仗劍砍了鄂州大盜『文天至尊』的一條腿,斷了山南道『霸夷陵』一隻胳膊,解救黎民於倒懸之苦。今年六月,神龍軍原想捕殺洪州『猿山寨』的一幫匪人,豈料我兵未到,秦女俠卻先提劍端去了整窩鼠輩,一個個被綁縛在洪州城下,真令我輩汗顏啊!哈哈哈!」

 

原來這位秦伶曦師拜梨花門,因她素著紅衫,武藝甚佳,身輕如燕,江湖上人稱「紅燕子」,既出茅廬,闖蕩四處,聞有不平,拔劍相救,打得中原一帶的土匪惡道苦不堪言,一有紅燕子要來抄的風聲,立時拋刀棄寨,倉皇逃去。故江湖言道:「紅燕遠飛來,鴉雀不敢啼。」

 

此時田隆菲不稱她「紅燕子」,乃敬稱「紅燕女俠」,當下俏臉一紅。只見田隆菲轉過身去,向那壯碩大漢走去。壯碩大漢簌簌發抖,顫聲道:「田……,田大爺……。」田隆菲輕捋了捋兩撇鬍子,笑道:「黑毛虎,就是你惹事的麼?」

 

那位壯碩大漢正是五坊幫四虎裏的「黑毛虎」,黑毛虎指著韓逸軍,忙道:「是他……!」話未說完,田隆菲眼睛一利,揮動右掌望他臉上重重一記耳光,啪的一響,黑毛虎給打得翻飛,含血吐出七八顆大牙,蓬的一聲,摔倒在地,再無動靜,不知是死是活,五坊幫眾見狀,都嚇得不敢作聲。

 

田隆菲向五坊幫眾喝道:「還不快將這廝攆走!梨花門是你們惹得起的麼?」五坊幫眾驚魂未定,連聲稱是,趕忙將黑毛虎及傷兵抬去,場面頓時一拍兩散,五坊幫眾走得乾乾淨淨。不一會工夫,人潮復聚,一如往常,若非地上留有些許殘血,渾不知這條長安大街上方才有一場惡鬥。

 

田隆菲笑著向秦韓二人拱手拜道:「讓秦女俠還有這位小兄弟受驚,真是過意不去,他日五坊幫的如果又來滋擾,只管報上在下渾名便是,他們定不敢作惡,在下告辭了。」說完,笑著向秦韓二人拜別,臨走前瞇著眼上下打量一下韓逸軍,韓逸軍感到一陣寒意,不自覺的退後一步,站到秦伶曦身後。田隆菲哈哈大笑,拂襬負手,逕自走了。

 

秦伶曦吁了口氣,亦要離去,韓逸軍連忙叫住,急道:「多謝俠女姊姊救命之恩,晚生沒齒難忘……,晚生…….,能否跟姊姊,說幾句話?」原來韓逸軍方知朝廷「四大神差」之事,心想此來長安除了赴考之外,亦想探聽有關殺害義父兇手之秘,倘若秦伶曦有「神爪鐵鷹」的消息,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秦伶曦螓首轉來,一雙妙目瞧著他,他一陣羞赧。秦伶曦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是俠義道所為之事,但救你命的可不是我,那是『神腿飛龍』田大老爺子的功勞,你要謝就謝謝他老人家,還消說跟我甚麼話……?」她轉念一想,眼睛骨碌的轉,嫣然笑道:「也好,本姑娘打了一個下午,肚子也餓了……。」

 

韓逸軍大喜,道:「這裏附近有一間館子,姊姊要不要一同去吃些點心小菜?」秦伶曦道:「好是好,但我一個女孩子家,同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去館子,旁人看了,豈不笑話我了?」韓逸軍看看自己衣裝,東裂一口,西破一塊,傷處隱隱作疼,正是被五坊幫眾給打的。

 

韓逸軍手足無措,結結巴巴的道:「可是……,該如何是好?」秦伶曦格格嬌笑,便領他行至一間衣鋪,入內揀購服飾,特意挑店裏最雅潔卻也最昂貴的綢袍給他換上。

 

他身穿新裝,頭戴幞巾,遮掩傷痕,店伴替他梳整好一會兒,見他一身錦緞,回復大半丰采,甚是好看,只是眼腫唇破,一時難痊。

 

店伴說這套新衣要價十兩銀,韓逸軍瞪大雙眼,咋舌不下,他日薪不過五百錢,這可要花費十天的資酬,他數著錢囊裏的銅幣,焦額汗冒。

 

秦伶曦則是一臉笑意,似在等他出糗。原來秦伶曦終究不喜秀才舉人,只道天下男子庸俗低劣,喜新厭舊,歡醉青樓,皆是負心薄倖之輩,恰巧韓逸軍正是考生,應是好色之徒,存心要作弄他一番,有趣得緊。

 

這時,掌櫃的回到店鋪,看見韓逸軍,驚喜道:「這不是湯大夫麼?今天是甚麼好日子,敝鋪能迎得大夫光臨?」立時執起韓逸軍雙手,寒暄一番,情忱之至。

 

原來衣鋪掌櫃家母近年精神委頓,一日嚥不下幾口飯,日中時時昏睡,夜裏卻常驚醒,京城裏多少大夫看過,都沒能治好。聽說福德藥鋪來了一位少年大夫,醫術高明,便帶去看過,韓逸軍切脈問診,擬了藥方,施了針灸,推宮活氣,當夜母親早早睡了,一覺直到天明,隔日還吃了好幾碗飯,氣色越來越好。

 

韓逸軍道這是身為人母,長年掛心家業,積憂成患,掌櫃的這才知曉母親關心子業,深覺不孝,再不讓母親過問生意。半月過去,母親日飲韓逸軍的湯藥,體態逐漸康復,故掌櫃對韓逸軍妙手回春的醫術敬佩萬分,感激之情,無以言表。

 

韓逸軍道明原委,說路上遇見五坊幫眾脅擾,挨了一頓揍,幸虧遇見秦伶曦及官差相助解困。衣鋪掌櫃見韓逸軍身上這襲衣裝價值不菲,專為京師官貴縫製,哪裏是這位小大夫能負擔得起?

 

掌櫃見了韓逸軍身旁的秦伶曦,一張瓜子臉蛋的美貌,明眸冰肌,衣飾潔雅,料子還是上等紅綢,定是京師裏哪戶富貴人家的子女,而韓逸軍這時穿上他店裏最好的華服,端的是一對才子佳人。他只道這位京貴姑娘眼光忒佳,挑中這套上好服飾,就是要給情郎穿的,他豈能壞了這樁美事呢?

 

掌櫃的道:「既是湯大夫親臨敝鋪,敝鋪也就只有這套衣裳配得上大夫了,大夫說甚麼也得買下來呀!這樣吧,這套衣裳大夫您先穿去,我且記在帳上,若是穿了覺得不合,敝鋪便去取回,大夫再來挑一件新服,也就是了!」言下之意便是一來必助韓逸軍穿著新衣走出店鋪,二來則是稱韓逸軍不是沒錢,而是隨時能退物換貨,給了韓逸軍十足的面子裏子。

 

秦伶曦怔了怔,鼓起嬌頰,原想看他笑話,卻有人搬來台階好下。這時掌櫃的還喚店伴備齊梳櫛脂粉,親自替韓逸軍整理一番,洗拭傷處,上粉塗脂,遮青掩紫,容貌頓時回復了九成俊美。秦伶曦心下佩異:「想不到這小子人緣忒還不錯。」

 

掌櫃喜吟吟的送韓秦二人離店,韓逸軍帶秦伶曦走到一家餐館,店小二見到倆位穿著打扮,非富即貴,立時眼笑眉開,殷勤的領著倆人上桌。韓逸軍道:「姊姊想吃些甚麼,儘管點就是了,別餓著了。」秦伶曦道:「你要作東麼?」韓逸軍道:「是呀。」秦伶曦問道:「任我吃多少,都可以麼?」韓逸軍道:「當然,當然。」他想女孩子家胃口小,定能支應。

 

秦伶曦嘴角兩翹,玩心大起,一口氣點了十幾道菜,開胃小菜有三皮涼絲、羊皮花絲、梅花桃仁汆雙脆、燒三鮮,大魚有乳釀魚、煨魷魚、木棉蝦球、雞米海參,大肉有葫蘆雞、粉湯羊血、海參烀蹄子、帶把肘子、紅棗糟肉,點心有枸杞燉銀耳、釀金錢髮菜、水晶蓮菜餅、紫陽蒸盆子,另外還少不了一鍋熱騰騰的羊羹湯。

 

但見美味菜餚不斷送上桌,擺滿了兩張拼起來的桌子,韓逸軍瞧得目瞪口呆,心想這怎麼可能吃得完呢?抬頭看看秦伶曦,她每一道菜只揀清淡的挾了幾筷,便不怎麼吃了。

 

韓逸軍如墮冰窖,看這些菜式和擺盤,色香巧緻,俱是他平時吃不起的名菜,心想秦姊姊是王二娘家的豪門望族,日裏常吃這些美饌潔點,而自己卻是阮囊羞澀,今天這桌菜恐怕要令他傾家蕩產了,殊不知這只是秦伶曦故意為之的惡作劇。

 

正惶急間,店小二跑來說道,這桌菜已給鄰桌的客人付清了,韓逸軍舉頭一看,原來又是一位常來福德藥鋪光顧的人家。那人走來問安,直說受到湯大夫多少恩情和好處,醫治了自家六歲大的愛女,講至深處,眼角泛著淚光,特來道謝,直誇韓秦二人郎才女貌,便替韓逸軍結了帳了。

 

秦伶曦聽了害臊,也是瞠目結舌,又羞又佩:「原來他真的是個好人,念書行醫,助人為樂,廣結了許多善緣。」再不敢捉弄他了。

 

韓逸軍向那人連聲道謝,暗吁一口長氣,如釋重負,便好好品嚐這些佳餚,每樣一試,果真件件都是從未吃過的美妙滋味。

 

秦伶曦道:「你怎麼只顧吃呢?不是要問我甚麼話麼?」韓逸軍道:「對!對!」放下筷子問道:「姊姊,你見多識廣,我想問那位『神腿飛龍』,還有『四大神差』,都是甚麼來頭啊?」

 

秦伶曦雙眼一亮,俏道:「我還以為你是只懂讀書的秀才,想不到竟對六扇門的武官這麼有興趣。」便道:「我朝數百武營之中,以『神龍軍』馬首是瞻,神龍軍的人個個武功高強,決無庸手。他們緝盜追凶,鏟奸鋤惡,傾翻多少賊寨,剿滅多少惡黨,立下無數功績,當今聖人再從中論功行賞,欽選出功績最高的四人,便是這『四大神差』了。」

 

聽她續道:「江湖有道:『龍騰四方,天羅地網。』是在說田羅杜王,便是指這『四大神差』了,『神腿飛龍』田隆菲、『神爪鐵鷹』羅英鐵、『神手白狼』杜良伯、『神拳火熊』王雄火,有這四人在朝,永保唐室江山不墜,國祚綿延!」她一面滔滔道出四大神差緝捕欽犯的豐功偉業,一面顏開眉笑,透露著景仰不已的神色,顯對神龍軍和四大神差給予極高評價。

 

韓逸軍一聽到「神爪鐵鷹」四字,汗毛直凜。接著又聽下去,越聽越恨,雙拳緊握,暗忿:「甚麼緝盜追凶?甚麼鏟奸鋤惡?難道我義父是賊子?是惡黨麼?」忍不住問道:「難道神龍軍從沒抓錯過人?從沒冤枉好人麼?」秦伶曦秀眉一蹙,道:「這是自然,天底下惡人那麼多,除之不絕,殺之不盡,若沒有神龍軍,天下豈不大亂?百姓豈能安枕?」

 

韓逸軍平抑怒氣,想了一想,正色問道:「俠女姊姊,你可曾聽說過,近日長安城裏有幾樁奇案,都跟『牡丹怪客』脫不了干係。『牡丹怪客』屢屢犯下血案……。」

 

秦伶曦杏眼妙睜,接口俏道:「我怎麼會不知道!他作案後,會在現場以死人之血作畫,畫的是美艷無方的牡丹花!當真是大大的奇俠,高手中的高手!」她說得眉飛色舞,不由得豎起拇指,對「牡丹怪客」大為傾倒,直讚他是京城裏的隱士豪俠,誠乃正義的化身。

 

原來秦伶曦素愛江湖軼事,最是欽佩好漢任俠,談到鬧得滿城風雨的「牡丹怪客」,知他專殺拐帶婦女的略戶淫賊,在天子腳下神出鬼沒,京師裏千百官差日巡宵察,迄今仍是捉拿不得,大為頭疼,這更令「牡丹怪客」增添又高絕又神秘的色彩,秦伶曦讚賞無已。

 

韓逸軍問道:「如此說來,這位牡丹怪客是好人?還是壞人?」秦伶曦道:「自然是大大的英雄!大大的好人!」韓逸軍道:「但是神龍軍不是在抓他麼?」秦伶曦道:「他武功這麼厲害,神龍軍哪能輕易抓到他?」韓逸軍追道:「既然他是好人,神龍軍為甚麼又要抓他呢?」

 

秦伶曦被他問得一愣,胡亂答道:「正是因為他是大大的好人!所以神龍軍才抓不到他!」韓逸軍道:「晚生是問為甚麼神龍軍要抓他?不是問神龍軍抓不抓得到他……」

 

秦伶曦給他問煩,嗔道:「你別再問!總之這位牡丹怪客是英雄,是好人,神龍軍也是好人……。」韓逸軍輕輕抿嘴,未置可否,心下暗暗好笑:「牡丹怪客是不是好人,你都說不準了,還敢道我義父是壞人麼?」

 

秦伶曦嗔道:「笑甚麼笑?淫賊是壞人,所以殺淫賊的一定是好人了!……對了,我想要問你一個人。」韓逸軍道:「甚麼人?」秦伶曦臉色一沉,切齒道:「一個淫賊!」韓逸軍疑道:「我怎麼會認識淫賊呢?」秦伶曦道:「你們秀才書生的,最愛去棚場青樓尋歡取樂,怎麼會不認識淫賊呢?」

 

韓逸軍忙地揮揮手,解釋道:「晚生從來沒去過青樓,從未踏進平康里一步呢!更不可能認識甚麼淫賊!」秦伶曦嬌哼一聲,道:「你現在沒去過,之後也會去的了,天下間哪個文士,沒去過青樓?沒近過女色的?」

 

她這樣一說,可也說得韓逸軍無言以對,不禁默想:「到底有哪位文人雅士從沒去過青樓,沒近過女色呢?」正要從孔子開始算起,一想到孔子不避貌美的南子,惹得子路不喜,登感慚愧:「連孔子也難擺脫女色之嫌,唉……。」原先在口舌上勝她一場,卻又反被贏回一陣。

 

秦伶曦不加理會,續問道:「我就想問你,你有沒有聽過『瀟瀟郎君』尹德風這號人物?」韓逸軍搖頭道:「沒聽過。」秦伶曦道:「那你記著了,你日後若去平康,去青樓,若有見到尹德風,立時要讓我知曉!」韓逸軍忙道:「我不會去平康,不會去青樓的。再說,我怎麼知道這位『瀟瀟郎君』生得甚麼模樣?」

 

秦伶曦冷哼一聲道:「就生得跟你一樣,臉長得俊,卻愛哄騙女孩子。你們這些風流男子啊,就是皮相好看,但肚子裏滿滿都是壞水!」韓逸軍道:「姊姊莫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呀!我皮相是我娘生給我的,好不好看,哪裏是我的本事?但我能發誓,我肚子裏決無半滴的壞水!」秦伶曦道:「男人的話,哪裏可信了?……哼哼。」說完,將頭一側,憤憤不平。

 

韓逸軍見她臉龐俏麗,含嗔薄怒,卻添嬌豔之色,不由得想起楊仙村那最愛替他打抱不平的曲玲,暗歎一聲:「不知道曲姊姊和倪姊姊們,現下過得如何……?」心底暗忖:「俠女姊姊說到此人時,怒不可抑,還說他是淫賊,難不成……?此人曾對俠女姊姊不軌!」思及此處,張口一半,一副恍悟之貌,闔上薄脣,輕歎一聲,眼神流露出同情之色,好似在替她可憐可惜。

 

秦伶曦見他臉色,知他誤會大了,連忙解釋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告訴你,這個叫作尹德風的傢伙,是個極惡極壞的淫賊!他輕薄了我親姊姊,卻是一走了之,害得我姊姊整天茶不思飯不想,日漸憔悴,只是苦戀這廝淫賊!經我打聽一番,知道他已來長安。我這回上京,便是來尋此人的!我若抓到他,頭一件事就要問他到底要不要娶我姊姊?他若答應,留他一條狗命,若不答應,就將他碎屍萬段!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到他,將他提到我姊姊跟前,還她一個公道!」

 

韓逸軍怔了怔,問道:「但王二娘不是說,秦府兩位千金,大千金早嫁了麼?」秦伶曦嬌眉一豎,怒道:「我們家的事,你管那麼多要做甚麼?就知道你們男子滿肚壞水,留心我家的事,定是不懷好意!」韓逸軍正欲辯駁,秦伶曦心裡有氣,纖手望桌上一拍,滿桌碗盤輕震,嗔道:「不吃了,我要回去了!」起身轉頭便離。

 

韓逸軍一慌,心想滿桌的飯菜,如何了得?忙想叫住秦伶曦,怎奈秦伶曦頭也不回,離店而去,只見她氣沖沖的一勁邁開,紅衫飄動,身影漸遠,片刻間消失在人群之中了。他長長一歎,只得將飯菜裝盒打包,請店小二派些人手,將這些菜餚提運回寺。

 

***

 

回到南雲寺,紅日將墜,西邊一片赤霞暗紫,已是申末酉初。他心想珍饈之多,實難善罷,便想與白知退一同分享。甫上樓階,嗅到陣陣酒香,正從白知退房裏飄送出來。

 

聽見房裏尚有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說道:「你整日待在這寺裏頭,都沒瞧見今天街坊上有趣的事兒……」「……梨花門女俠秦氏一陣拳腳,三兩下就將數十個五坊小兒們盡數打倒,一個個從城西滾到城東。女俠生得顏色艷異,光輝動人,武功使將起來,如舞如飛,姿美形妙,好似仙女下凡……」講得神醉心醺。韓逸軍一怔,暗想是誰?竟也碰上今日風波?

 

走近房門,望縫裏瞧,只見白知退正坐案前讀書,另有一位身穿鮮豔服飾的男子躺在塌上,看起來三十歲的年紀,衣襟半敞,外貌俊朗,儀表生得神如秋水,態若春雲,只是眉目斜飛,雙眼散發著比之常人更為異樣的光焰。

 

那男子半臥塌間,塌前置了小炭爐,爐上一壺燒酌,他一邊煮酒斟酒,一邊與白知退聊天說地。韓逸軍原想此人服飾之貴、俊美之至,怎地如此不修邊幅?但看他縱蕩不羈,輕袍緩帶,頗有坦腹東床的瀟洒之意。

 

男子續道:「……你不要再讀啦!你今日沒見到那位秦氏姑娘生得多麼漂亮!那閉月羞花之貌,真正是百花中的牡丹,長安第一絕色,昭君見了遠避塞外,西施也是自歎不如啊……」一副色迷迷的神情,兀在塌上綺思夢想。

 

白知退道:「夠了,你每次見著美女,哪個不是誇讚極美極妙?」那男子回道:「非也,秦氏之美,難描難繪,就好像天邊明月,將圓未圓,朦朧美幻,唉……,我何時能再見她一面呢……?啊……,『猶欠一宵輪未滿,紫霞紅襯碧雲端,誰能喚得姮娥下,引向堂前仔細看。』……」韓逸軍又是一凜:「好句!但他不知秦姊姊恨極了風流文士,他這個樣子,如真的見到了秦姊姊,定會遭一頓打。」

 

白知退揮手道:「你趕快回去罷!我明年還要考試,分心不得……。」男子道:「賢弟,做哥哥的我好容易才在百忙之中抽空找你敘敘話,喝喝酒,你怎地這麼無情呢……?來來來,喝一杯!」白知退推卻道:「我不喝……」男子道:「你不喝?那我們一起去平康坊樂樂!」白知退道:「我不要!跟你說了,我不能分心!……」男子道:「你還在思念妍妍麼?何所獨無芳草兮?你這又何必……。」

 

忽聞一陣輕叩,倆人看向門邊,韓逸軍正敲門板,謹道:「打擾二位雅興了。賢兄,愚弟這裏有些飯菜,我一個人吃不完,賢兄若是書讀累了,要不要和這位佳賓一同用膳?」

 

不等白知退答應,那男子搶道:「要要要!這裏正愁沒下酒菜呢!」歡天喜地的同韓逸軍將四五箱盒的山珍海味,悉數搬至白知退房間,推桌扶几,將菜餚盤盤擺上。那男子兀自吃了起來,菜肉微冷,且用煮酒的紅泥小爐稍炙幾番,立時燙口,呵呼呼的和酒吞下,縱酒啖肉,不意快哉!

 

白知退見了韓逸軍回來,帶了飯菜,也收拾書本,與那男子一同動筷,韓逸軍早已吃了半飽,便在桌邊陪著二人。白知退向那男子道:「我給你介紹,這位是邵州湯大郎,跟我一樣是掛寄此寺的考生。」

 

那男子停箸,定睛瞧瞧韓逸軍,看他小小年紀,樣貌俊俏。他眉頭微皺,只覺得好似在哪裏見過,仔細端詳,見韓逸軍一身華服,玉面丹唇,英挺俊逸,風采奕奕,定是哪戶名門子弟,但卻沒聽過甚麼邵州湯家。他可不知道韓逸軍今日遭人毆傷,這身裝扮可是衣舖掌櫃親自整理,才會展現如此丰姿。

 

白知退轉頭向韓逸軍道:「賢弟,這位是我哥哥的好友,姓元,行四,名叫威明。」元威明道:「甚麼你哥哥的好友?我不也是你好友麼?」韓逸軍一訝,敬道:「原來是拾遺大人!晚輩失敬了!」

 

韓逸軍在長安住了一段時日,識得白知退,自也聽說過其兄白樂天與元威明的大名,二人同年及第,詩賦俱佳,白樂天人稱「詩王」,職封翰林學士,元威明人稱「元才子」,官拜左拾遺,並稱「元白」,實乃唐廷詩壇上兩顆耀眼的明星。

 

白知退苦未登榜,自憐自艾,雖然白氏兄弟皆與元威明交好,但他時不時覺得難以比肩,久之而卻人。

 

元威明笑道:「哈哈!此際不談拾遺,唯有杜康!」語罷,一口酒骨碌碌的乾盡,亦請韓逸軍小飲一杯。白知退原不想喝酒,但有心要向元威明推薦這位年輕人,也勸韓逸軍淺嘗,自己也滿上一盅,三人共飲,快活無方,只是韓逸軍頭一回飲酒,喉灼鼻嗆,滿臉通紅,看得元白二人直是好笑。

 

元威明越瞧韓逸軍,越覺面善,猛地想起,手指向他連點道:「啊!就是你!我今天看見你站在秦氏身旁!我只聽說她是梨花門的徒弟,你認識秦氏姑娘麼?怎麼認識的?能否引見引見?」眼巴巴望著他。白知退笑道:「賢弟,千萬別引見!否則天下又多了一位姑娘要碎心斷腸了呢!」

 

韓逸軍便將今日偶識秦伶曦、路上狹逢五坊幫眾脅迫、秦伶曦出手相救等等情事略略說了。元威明悠悠歎道:「原來女俠的名字是秦伶曦啊,真是個好聽的名字,伶曦兮伶曦,『靈犀一點心通處,銀漢兩端意會時』……。對了,你惹到五坊幫,那可不是好事情呀!」便說起這五坊幫的來頭。

 

「五坊」乃指皇宮裏豢養戲禽鬥獸的雕坊、鶻坊、鷂坊、鷹坊和狗坊,五坊裏的人智識淺薄,只仗宮廷之勢,狐假虎威,暴橫虐民,是長安城裏人見人怕、鬼見鬼愁的惡霸。世風日下,君子道消,小人得志,他們越聚越多,自稱「五坊幫」,一面聽從官宦做事,一面欺壓百姓為惡。

 

韓逸軍聽了十分耽憂,深怕殃及福德藥鋪,元威明沉吟半晌,道:「既然梨花門和神龍軍都插上一手,五坊幫的人再是霸道,也不敢招惹他們,但你還是得小心為上。」說道神龍軍受朝廷倚重,高手如雲,而梨花門更是一絕,門徒清一色是女子,個個豔麗不可方物,武功自也不在話下,元威明說得是心蕩神馳。

 

白知退道:「想不到你案牘勞形,不僅懂廟堂,也知曉江湖,愚弟佩服佩服。」元威明笑了笑,望天拱手道:「食君之祿,耽君之憂。天下人天下事,多多少少都要瞭解一番!」白知退笑道:「我看你想瞭解的天下人,是指天下所有的女人罷!」元威明指頭連點,笑道:「你比你哥哥還要懂我呢!哈哈!來!乾!」各浮一大白。

 

三人說說笑笑,酒盡餚殘,月淡風晚。白知退身子微晃,醉道:「威明兄,大郎是我好兄弟,明年春闈之時,你可要幫上一幫!」元威明醺醺的道:「難道你明年你不考麼?做甚麼自命清高!我不僅幫他,自然也會幫你!來來來,你們最近寫些甚麼文章呢?都拿給我看看罷!」

 

倆人各取了詩文,遞給元威明,元威明開卷凝觀,喃喃道:「知退的文章,越來越好,意境較之半年以前,更高更深了,嗯嗯……。」翻到韓逸軍的文章來細看,不禁一震,訝道:「文章好!字寫得美極!書得個字,居亦易矣!咦……我好像哪裏見過……。」撫頷沉眉道:「罷了,想不起來。」

 

韓逸軍暗舒了口氣,他這些年書藝益進,已非昔比,暗想應已無人識得他的字迹。三人又話談了幾番,夜色漸濃,元威明再喝幾杯,乘著醉意辭去,臨走前笑道:「今日幸識湯大郎,你們的文章我都帶回去,拿給三省高官看看,他們定會喜歡的!」

 

唐時考生試前常持得意詩文呈予名望之士,希獲賞識,廣交人脈,利中進士,謂之「通榜」。韓逸軍原本不求通榜之利,但求應試時全力策答,期能登榜即足,未料今夜恰遇元威明,願為通榜。雖然通榜有其流弊,然此為當世風氣,且韓逸軍想起娘親的話:名聲好,才比較容易考上。故也不卻人美意了。

 

翌日,韓逸軍赴福德藥鋪上工,一整個早上如坐針氈,生怕五坊幫前來擾事,結果風平浪靜,總算放下心中的大石。午間飯罷,返南雲寺讀書,正要回房,卻聽見白知退房裏依稀有些私語。走近一看,元威明正和白知退輕聲議論著事情。

 

白知退斜眼看見韓逸軍來,轉頭向他正色道:「你回來了,有事情想要問你。」請入房內,韓逸軍見元白二人神色凝重,元威明對他不住打量,白知退則是微有慍色,他不知發生何變,昨日此間歡暢的快意,今日卻轉為肅穆的氣氛?白知退問道:「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韓逸軍心頭一怦,道:「怎……,怎麼了?」元威明正言道:「你不是姓湯,你是姓韓,邵州韓解元,是也不是?」韓逸軍驚得心魂震盪,怔怔的說不出話。

 

元威明拿出一幅卷軸,仔細攤開,上面書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那是陳子昂的詩句,但筆走龍蛇的妙字,正是韓逸軍從前寫的墨迹,他如何不識?登時背脊發涼,一身冷汗。

 

元威明道:「我酷愛陳拾遺的詩歌,幾年前見了這卷墨寶,點畫挺秀,骨力遒勁,煞是喜歡,人說道這是邵州神童韓解元的字,我當時費了百兩銀子購得,眼下他的墨寶再無流傳,已是千金難求。他的字我看了沒有一千回,也有八百遍……。」

 

元威明再拿出昨夜韓逸軍的文章,指著道:「你現在的字雖斂了勁道,但神氣清健,無半點塵俗,境界是再上層樓了。你就是韓解元,這可是騙不了我的!」韓逸軍嚅道:「我……,我……。」說不出半句話。

 

白知退見他語塞,便知料得不錯,怒道:「賢弟,你明明是解元郎,為甚麼要騙我?你是看不起我白十四麼?」韓逸軍被說得逼出淚來,哭道:「不是!不是!愚弟豈敢相欺!」泣訴緣由,說母親護他心切,要他不得輕示真名,以免受人誘惑,耽誤學業,哭得涕淚縱橫,千咎萬歉,伏乞原宥。

 

白知退冷哼一聲,元威明連忙扶起韓逸軍身子,慰道:「好啦!大郎也是孝順母親的心意,自古以來,哪個賢士不聽母親的話呢?」白知退卻是歎道:「你和大郎,皆有功名,可我獨無……,唉……。」

 

元威明道:「你可別再這樣說了!你現在的文章已不同往昔,教人刮目相看,如此文采,又加上我和你哥哥幫你一把,明年省試定中杏榜!你這回一定要好好考完!」

 

原來白知退前幾番考試之時,時常縱酒作樂,精神未濟,兼之自傲,期許甚高,作答時一覺得寫不好,次日便斷然不考,且他志消氣喪,屢屢是非,以致遲遲未第。

 

白知退長聲一歎,又再想起妍妍,暗暗立誓這回一定要考取功名,再將妍妍娶回。他自覺這些時日結識韓逸軍,果然重拾念書之趣,實是難得的佳友良伴。瞥眼見這俊美少年淚垂涕泗,心腸一軟,道:「往後你不得再對我有半句虛言,我問你甚麼,你可都要從實招來!」

 

韓逸軍大喜,破涕為笑,元白二人便問起他的經歷,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說到他師承何方,他只說是幼時在楊仙村後山上行醫郎中教他的,老人家仙逝已久,卻不說湯憲湖的姓名,免得節外生枝。

 

元威明哈哈大笑,雙手執起韓白兩人的手,笑道:「明年你們二人必中進士!元某很是歡喜!來來來!咱們三人一同喝酒縱歌去!」白知退卻道:「不了,我已經答應妍妍,除非功成名就,否則決不踏進平康坊一步。」

 

韓逸軍也忙道:「不成!不成!我們還要讀書呢,酒喝下肚,甚麼字句也念不下去了!」心道:「白兄也有心上人了呢?我也已向娘親、倪姊姊發過誓,來到長安決計不去平康!原來白兄同我一樣呢!」覺得與白知退更加親近了。

 

元威明則道:「你們兩個可古板得緊,真是掃興。我倒覺得酒喝越多,文章寫得越好呢!罷了,我自己去啦。」語畢,哼著小曲,悠悠去了。韓白二人相視而笑,一同就案讀書。

 

自此,韓白二人坦誠相見,交情更加深厚了一層,倆人同窗吟讀,切磋琢磨,互示心得,白知退不覺間已復曩昔神采,脫胎換骨,文章筆力破陳出新,再不是從前憤世嫉俗、自暴自棄的白知退了。

 

白知退常有白樂天和家人送來京城裏各處高貴餐館的佳餚美食、知名餅鋪的精潔點心,更有最新出版的書籍,他消化不來,樣樣都與韓逸軍分享。

 

某日白知退捧來一盒點心,說道:「賢弟,我最喜歡吃的點心,就是這一家『桂珍齋』的了,好吃極了!但要價不斐,一塊糕兒要一百錢呢。賢弟,你嚐嚐看。」韓逸軍聽了吃驚,不足半顆雞蛋大的小糕兒,卻這麼貴!哪裏敢吃?推辭不受。白知退堅持要予,韓逸軍只得品嚐一口,登覺口齒一芳,妙入心脾,不覺想起故鄉的娘親和倪芸,她們時常做點心給他吃,不禁垂淚。

 

白知退見了心道:「邵州沒有京城熱鬧,沒有這麼多好吃的玩意兒,賢弟吃了感動,喜極而泣了。」他歡喜無比,更常資助韓逸軍。韓逸軍因此看了不少唐廷大家的經典名著,吃了許多大魚大肉,經綸滿腹,兼又飲足饜飽,不亦樂乎。

 

***

 

倏忽兩個月過去,秋暮冬開,一陣連綿陰雨過後,長安城不時的飄落著片片雪花,已是十二月的臘冬時節。

 

這一日,韓逸軍和白知退二人身裹輕裘,依舊在南雲寺裏溫習藝業。窗外落木疏疏,細雪零零,面對三個月後的省試,頗有一股愁悶滋味。

 

忽然間,元威明披著褚紅大氅衣,冒雪而至,向韓白二人道:「今天也就別念書啦!趁大雪天還沒到,曲江池還未凍,陪哥哥我遊遊船,逛一逛罷!」韓白還欲推辭,元威明堅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你們若不外出走動,不去親近好山好水,終日蝸居在這兒,文思蹇塞,怎能寫得出好文章呢?」

 

韓逸軍亦覺是理,書讀了好一陣子,若不清淨思慮,缸滿水溢,難注新涓,這是義父教導他的念書之道,便也勸白知退歇息一會兒,走一走也好。白知退只得同意,向元威明正言道:「先說好,我們就只陪你一天,而且我們也不去平康坊。」

 

元威明大笑,連聲允好,便攜韓白外出。白知退披上一襲高貴的松花綠碧氅,也借韓逸軍一套雅致的潔白氅巾。三人衣著一赤一青一月白,皆是儀表出眾的俊美男子。元威明年壯丰魅,白知退風采儼然,韓逸軍青春俊少,各有各的妙處,走在路上,雪沾衣肩,袍帶飛盪,談笑風生,行人們皆看了好幾眼,女子們見了更是臉紅心跳,三兩個交耳接語,暗暗呼歎。

 

元威明領著韓白,向東漫行,過了大安坊、大通坊,行越永安渠、清明渠,一路走到大慈恩寺。一入寺門,但見廣場寬闊無比,兩傍重樓復殿,正對面是一座長長的方形高塔,矗立中央。

 

元威明讚嘆道:「好久沒來登雁塔了!」領著韓白二人逕向塔行,大慈恩寺規模宏壯,走了好長一段時間,方抵雁塔。雁塔建有十層,孤高聳天,如在平曠之原,忽湧一樓高閣,此乃僧人玄奘遠赴天竺取經,攜回大唐之後,建此磚塔,收藏寶經。韓逸軍首度遊登雁塔,歎賞不已。

 

進入塔內,但見四壁處處書了密密麻麻的姓名、籍貫,還有諸多詩句。元威明出袖向東壁一指,道:「這是我的名字。」果見其名,書在一隅。又向一旁指道:「這是你哥哥的名字。」但見「白樂天」三字題在傍處,下邊一首詩句寫道:『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元威明道:「你哥哥二十七歲一舉中第,當時他年少得志,意氣風發,酒後性起,題了此詩留念。」轉頭向韓白二人道:「明春你們中第,戴花騎馬遍遊京城,也會到此一訪,題名此間,光耀門楣,這是我朝新科進士的傳統。」韓逸軍微微點頭,白知退則是黯然不語。

 

三人拾級而上,登至樓頂,憑欄遠眺,但見天空白花花的一片,極目盡是蒼茫,雪花微微飄落。俯瞰京城,偌大長安,盡收眼底,千門萬戶朱瓦上頭積許初雪,這時的長安城好似一盤玉盤呈上切塊的細糕潔點,再灑一片糖霜,既是美雅,又是可人,三人嗟歎不止。

 

見此美景,韓逸軍不禁思鄉:「若是帶上娘親,還有倪芸姊姊,一同在此觀景賞雪,那該有多好?」

 

元威明望東南方一指,說道:「那便是曲江了。」韓逸軍向東南望去,只見一泓千畝寬闊的池水,沿岸曲折,水面平如白鏡,倒映著南邊的終南山,山頭已是雪積秀嶺,雲纏腰帶,池光山色,極是壯麗,三人為之動容,久久不能言語。

 

良久,元威明方道:「走罷。」領韓白下樓,向曲江行去。履至池畔,見一艇烏蓬輕舟,靠在岸邊,一名蓑衣船伕見元威明來,起身揖禮。元威明三人撩服上船,坐入半月蓬裏,船伕解繩,撐起長篙,推舟離岸,漂至江心。

 

遠岸一排樓房已細成一條黑線,這時天冷池寒,水面起了一層淡淡的薄霧,玉屑霜江,上下皆白,三人恍入仙境一般,如夢似幻,若不是身在舟中,真不知何處是天,何處是地。

 

舟蓬裏外備了毛毯軟鋪,還有一爐紅爐,幾壺美酒。元威明煮起酒來,孤舟漂盪在蒼天白水之中,天地間只此三人共酌,方欲歎快,卻已忘言。

 

元威明斟一杯飲道:「曲江之美,四季不同,我未曾在冬天遊江,今日一來,果真值得!哥哥我能與兩位賢達在舟中飲酒,此樂盡在不言之中!」白知退敬一杯道:「我和大郎承威明兄的雅興,才有這等福氣,賞此美景。」

 

元威明笑了聲,道:「待到明春的曲江,風光秀麗,春色無邊,那更是美!屆時天子偕同百官,和你們這些春榜進士,一同乘舫遊江,賞花遊春,再至杏園曲江亭開宴,大家銜觴賦詩,效王羲之蘭亭會,置酒杯於流水中,杯子流到誰面前,誰就要飲酒作詩,當真好不快活!」

 

韓逸軍心慕王羲之,更愛蘭亭集,聽得悠然神往。他問道:「聖人也會來?」元威明笑道:「當然!每逢上巳節,我朝歷代天子開曲江宴,欽點與會官僚,新科進士必名在列。」

 

元威明喜孜孜的續道:「你們考過禮部的省試後,還要考吏部的關試,以身言書判來評定,這才能任官,關試過後,便是杏園的曲江宴了。曲江宴有許多好玩的遊戲,剛剛說的『曲江流飲』就是其一了,另外還有『杏園探花』!大家會推舉新科進士之中最是俊美的兩名男子,擔任探花使者,騎馬遍遊曲江、京師名園,去尋訪那最為新鮮美艷的名花,採摘回來供大家觀賞。」

 

元威明笑著自飲一杯,對白知退說道:「我和你哥哥新科那一年,我就是當年的探花使!你哥哥啊……呵呵,不說了。……我看你們兩位最是英俊,定是明春的探花使了!哈哈!……啊!不對不對!我怎地忘記了!該死!該死!」說完,自掌了一嘴。

 

白知退問道:「威明兄怎麼了?」元威明一赧,道:「我忘記當今聖人是今春四月登基的,我還參加了大典,我竟然忘記了!真的該死!」白知退聽了會意,喔的一聲,也道:「嗯,真的該死。」搖搖頭,淺啜一盞。

 

韓逸軍問道:「為甚麼說該死?」白知退笑道:「賢弟,聖人今年甫登基,明春遊宴是頭一回主持,故而明春的探花使不會是新科進士推選的,而是聖人欽定的。方才我一時沒有想到,但威明兄身為堂堂的左拾遺大人,乃朝廷命官,還參加過登基大典,竟然忘記,這不是大大的該死麼?自罰三杯罷!哈哈!」

 

元威明道:「這自罰三杯,都還不夠!」連浮了五大白。元威明續道:「……我聽說,明年春闈後,聖人有意舉辦殿試,藉此決定明年進士的狀元、榜眼、探花,榜列探花之人,就是明年的探花使了。」

 

韓逸軍一愣,問道:「殿試不是每次省試之後,都有的麼?」元白兩人相覷大笑,白知退道:「賢弟你遠在邵州,有所不知,殿試要不要舉辦,全看聖人心情,一般來說,新科進士的考選任用,是禮部和吏部的事務,聖人日理萬機,這種事不常介入,但若聖人有心,通常是有甚麼值得慶祝的事,例如登基的第一年,便會舉辦殿試,評定進士名次。」

 

元威明接著道:「當今聖人還很年輕,但是雄心萬丈,聽說明年要自己主持殿試,自己選定狀元。」韓逸軍問道:「敢問聖人龍齡?」元威明道:「年方十八歲呢。」韓逸軍點頭心道:「我才十六歲,聖人十八歲,大我一點點而已呢。」韓逸軍一向以為皇帝多半是年逾四旬的人物,想不到將來效命的君主,竟是年齡相仿的少年。

 

元威明又說了諸多宮廷仕進的趣事雅談,甚麼校書郎撰文編書、翰林學士起草皇詔、大明宮有多宏壯、太液池有多美麗、集賢院書殿藏書幾千幾萬等等,自然也少不了官貴擇婿、名門佳人、京城裏誰最漂亮、誰排第二等事了。

 

韓逸軍乘著酒意,聽得考上進士後的種種美妙,不覺心蕩神醉,真想快點考上,與娘親、倪芸一同享受這般榮華富貴。

 

元威明酒酣興至,講了足有兩個時辰,要不是船伕提醒,只怕要講到夜宿舟中了。天色漸暗,越晚越冷,元威明一怔,忙地命船伕移舟攏岸,岸邊已有一駕馬車在候,元威明催韓白二人登上入車,便命起駕。韓白俱醉,也沒問要去哪裏。

 

馬車北行一陣,車輪轔轔聲,行人喧喧笑,韓白二人不知不覺間倦意襲上,闔眼欲眠。

 

不知過了多久,白知退聞到一股甜甜的酒香脂味傳入駕內,心頭一震,車簾一掀,引頸外探,只見沿街朱牆紅坊,雕欄畫棟,遊客熙攘,男歡女笑,這裏不正是平康里卻是哪裏?

 

白知退一怒,一掌拍醒元威明,怒道:「不是說過不來平康的麼?你怎麼帶我們來這兒?還不快離開!」元威明拍掌哈哈大笑,笑道:「賢弟,我們沒有要進平康,只是路過平康罷了,發甚麼脾氣?」白知退道:「那是要去哪裏?」元威明笑道:「去貝爺府上。」

 

白知退一愣,問道:「貝爺?你是說……,貝采之貝大爺?」元威明道:「正是!」往白知退那側指道:「平康坊在那邊…….。」又往另一側瞧,說道:「貝爺府邸可是在宣陽坊,不是平康坊,哈哈哈!」

 

白知退道:「去貝爺府要做甚麼?」元威明訝道:「哎呀!明年春試在即,正在替你們打通關。今夜貝爺設筵,多少高官巨貴要來,冠蓋雲集,正能讓你們見見,說幾句話,喝上幾杯,他們見了你們二位絕佳的儀表,那不就更容易登科上榜麼?」又向韓逸軍道:「我知道你不想輕易露名,你放心!我只會跟幾個熟識的考官道你姓名,你晚上跟著我就好,哈哈!」

 

韓逸軍問道:「貝爺是甚麼大官麼?」白知退答道:「貝爺名喚采之,家中行一,他不是做官的,他是京師首富。」韓逸軍一陣訝異。

 

元白二人跟他解釋,原來這位貝采之是做骨董珍寶的買賣生意,往來皆是達官顯貴,在長安城裏政通人和,多少人物想見甚麼名人、甚麼政要,常需要貝采之居中牽線,才能會晤得到。

 

貝采之非等閒之輩,要請他說情,那也是不簡單的事。恰巧今夜貝爺擺筵,邀集京師官貴,元威明好容易要到了三席,正可讓韓白二人嶄露頭角。元威明知道白知退立誓不進平康,有心作弄他一番,便不言明晚間用膳之所,正是想瞧白知退此刻慌張的神情,果然滿足的捧腹大笑了好一陣子。

 

韓逸軍知道車外的街傍鄰坊,就是鼎鼎有名的平康里,他一直忍住不往外偷盼,但聽完元威明講解,心忖:「今晚不是要去平康坊,只是看上一看,又沒踏進裏頭,也沒違背誓言,應也無妨罷?哎……,不可!不可……!」心裏正天人交戰,忽想起母親也是平康坊出身的藝妓,自己也在此處誕下,不正也是故鄉麼?

 

思及此處,終究按奈不住,將簾一揭,但見街道旁處處是高閣大院,花燈明樓,遊賓紛沓,人逡雪搖,熱鬧非凡。在街坊走動的女子打扮妖嬈,白面黛眉,額中一點花鈿,或是眼邊幾瓣卉貼,服華戴豔,不是香襟開敞一對白玉,就是薄紗輕掩一雙潤珠。個個鶯笑燕語,楚楚動人,男子見了,無不心酥魂銷。

 

那美艷的女子們,有的在樓前迎賓攬客,有的在樓窗憑欄送笑,巷柳樓花,爭妍比美,嬌俏明媚,把韓逸軍看得是張大嘴巴,目不轉睛,暗想:「以前娘親也是這樣穿著的麼……?倪姊姊若是這樣打扮,那我……,那我……」越想心頭越是怦怦亂跳。元威明見他獃狀,大笑不止,白知退則是側頭不看,別有心事,暗自神傷。

 

車行許久,平康里周圍也快過了,玉宇瓊樓漸疏,再難見得打扮華豔的美妓,取而代之的是花棚瓦肆,這裏的女子亦是塗脂抹粉,裸衫露乳,但服粗布衣,喧喧嚷嚷,人雖不少,但比之適才見的,可有雲泥之別。

 

韓逸軍「咦」的一聲,元威明是精此道的,知他有疑,便道:「這裏雖然還是平康里,但已不是最熱鬧的地方了,此處不是富貴子弟享樂之地,是給平民百姓縱情之所。剛剛你見到許多美妓的地方,那裏一個晚上可要散盡千金,但這邊開銷沒這麼貴,一般人也能到此快活快活。」韓逸軍聽了面紅耳赤,他從小學醫,自也明白元威明所指為何。

 

馬車又行里許,平康坊將盡,此時見到的棚欄更陋,土壁簡屋,微燈黑火,但見女子多是衣衫不整,蓬頭垢面,頗有年歲,有的倚牆而立,有的蹲坐在地,似笑非笑的,韓逸軍看得又是詫異,又是可怖,心想:「想不到長安城裏,竟也有這樣的地方。」

 

元威明道:「這裏是妓寨,賤妓群居的寮所,開銷就更便宜了,這些窯姐子,不用五十錢,就能逍遙一番。」白知退忍不住道:「你倒厲害了,連窯姐子的價錢都知道!」元威明赧道:「非也非也,食君之祿,耽君之憂,天下腳下的事,我怎麼說也要瞭解一番。」白知退問道:「你是怎麼瞭解的?」元威明道:「自然是打聽來的。」

 

白知退露出不太相信的神色,元威明則道:「我姓元的是甚麼身分?何消來找窯姐子呢?」韓逸軍這時開口問道:「甚麼是窯姐子?」元威明回道:「這是最為低賤的娼妓了,京城裏的妓女,有些年老色衰,或姿色平庸,平康里青樓養不起這些沒活幹的娼妓,她們又沒其他本事,就只能來這裏住下了。你瞧著些破屋土牆,都開了些小洞小縫……。」

 

元威明一面說,韓逸軍一面看,見有些窮生鄙夫,四下張望,到處貼壁瞧縫,見了中意的,就走進屋內,關上門來。韓逸軍見了口乾舌燥,囁嚅問道:「他們……,他們……?」元威明道:「不錯,你瞧,是不是像極了燒窯時觀火的孔洞呢?所以這裏的娼妓,就叫作窯姐子了。」

 

元威明續道:「這一兩年哪,窯姐子變多了,其中不乏年幼女子……,唉!世道敗壞至此,竟教人要賣身苟活,這真是身為朝臣的我輩之罪過了。」搖首歎息,正要再說,但見韓逸軍已是兩行淚下。

 

韓逸軍從小只有母親養大,在楊仙村自幼與倪芸、史雯、曲玲等三姝最為要好,故而他最是體貼女子,此際一聞這些賤妓淪落寮寨,鑿縫苟生,定是受盡世間委屈,心頭一悲,不意間淚水滾落下來。

 

馬車正馳間,陡然間那敗屋土巷內,竄出一名女子,頭髮蓬亂,倉皇四望,神情甚是緊張。忽聞巷內有男子大聲喝道:「別跑!你給我回來!」那女子一慌,望路上奔,大叫:「救命呀!救命呀!」

 

韓逸軍也是一驚,那女子斜地裏朝馬車跑來,一面喊叫道:「救命呀!我不想死呀!」韓逸軍見她滿臉灰泥,披頭散髮,仔細一瞧,那女子大腹便便,竟是孕婦!

 

那孕婦抱著肚子,沒命價慌叫道:「我不想死呀!救我呀!」驚目圓睜,望韓逸軍求救,韓逸軍嚇了一跳。這時土巷內衝出一名壯漢,怒叫道:「別想跑!」伸臂一把抓住那孕婦的亂髮,將她放倒在地。

 

只見孕婦仰躺雪地,哇哇哭喊,但終究被那壯漢提髮拉曳,拖回陰暗的土巷裏,馬車越行越遠,那孕婦的慘哭叫聲越來越小,漸漸的也聽不到了。

 

看到這一幕,韓逸軍驚魂未定,回頭睜望元威明,張開口卻說不了半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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