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好機票,訂好飯店,然後突然興起一股近鄉情怯的感覺——好像就是在這些事情都做完之後,我才意識到一件事:我已經有整整五年沒有回到京都了。
2017結束留學,2018和2019分別回去一次,那時候心裡多少是有點餘裕的,認為之後可以每年穩穩地回來一次,既是返鄉也是探親,以至於那時候我甚至沒有和我的朋友們多說什麼,大家都天真地認為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再次碰面。
然後,便是疫情。
疫情之後想著總是會回去的,於是便隨著女友的意思先去一趟北海道;儘管北海道也是一次很棒的旅行,但回想起來我應該要更動這個順序才對。那趟結束之後京都就像是夢魘一樣,不停地以各種方式出現在我的夢中,而記憶裡的所有明明應該要逐漸消逝,畫面卻越來越清晰。
我用另一個方式不停地重複那一年的經歷,在我忘記之前。
我寫了文,寫了很多很多篇文,用非常多的篇幅及字數去把記憶深處的東西狠狠挖出來,那時候我真的很遺憾自己沒有好好拍照,不單是為了投稿所用,而是在回憶的時候只能挖掘自己的記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相簿打開來看之後多半會是滿足的,而留存的記憶卻需要不停讀取。
但無論如何,我終究是要回去了,對吧?
可在規劃行程的時候,那熟悉的地方卻在細微的部分提醒我時間已經過去了,距離留學結束已經有七年,距離上次回訪京都已經五年,距離《京之雪》已經整整六年。
我在京都的一年間紀錄了193間店家。
這並不是全部,當時的我很不願意去記錄這種東西,照片隨便拍拍,紀錄也隨便寫寫,任由所有的物事在腦海中沉澱,偶爾搖搖晃晃像著海浪一樣溢出一些,就能讓我反覆咀嚼。
於是這麼多年過去,193間店當中,有整整30間結束營業。
這不意外。
當時的朋友曾經問過我:「李君,你覺得京都的旅遊繁榮會繼續下去,還是隨著奧運結束之後回歸沉寂呢?」
我回答肯定不會,但我沒有想到疫情會來得如此突然,又持續如此之久。
而手藝的傳承也是一件麻煩事,日本的鄉村人口外流非常非常嚴重,即使是京都也不例外——或者說,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過度講求技藝傳承的京都才是最有可能因為一個小小的斷層而失去所有的地方。
我很喜歡的關東煮店,店主已是佝僂老翁,那種程度的駝背就如同我記憶中八九十歲的阿祖一樣,但他卻堅守在第一線作業,親自服務。
那間關東煮店運氣很好,新一代的店主雖然還不能上手,但最後一次回訪的時候已經看到他能夠站在旁邊準備,想來傳承應該不會斷絕。
但其他店卻不見得有如此運氣。
我最喜歡的蛋包飯某天突然就宣布了停業,那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了,理由則是如之前所述,找不到下一代的繼承人。
那時只是覺得遺憾,只是覺得物換星移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店主們終究會慢慢老去,而年輕的人卻不一定會選擇留在京都,在這個古老的城市本來就應該要去接受這種被時間洪流沖散一切的失落感。
但疫情造成的衝擊,卻是不可預料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三十間店家的停業對我來說有著怎樣的意義。
就像是。
我記得某個街角,記得某間店開在巷弄裡頭,記得該怎麼拐彎才不會繞遠路。
但它已經停業了。
不是象徵搬家的移轉,而是閉店。
我順著記憶裡熟悉的路走,映入眼中的卻是完全錯置的畫面。
今年的年節太快結束,以至於我每年都會有的過年失落頹喪幾乎沒有時間顯現。而就在年假結束、就在確定要回去京都,訂好機票飯店,打開tabelog確認行程之後,那種時過境遷的倒錯感卻立刻淹沒了我。
過年該回家。
但是我的第二故鄉,又變成怎樣了呢?
恨自己記憶太好。
恨自己隨著年歲漸長,竟然依舊沒有沖淡那僅僅一年的存在。
恨自己太晚回家。
但總之五月底還是要去了ㄏㄏㄏㄏㄏ,只是不知道到底變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