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17|閱讀時間 ‧ 約 31 分鐘

(母親)

     

    1、(眼眸)

    吧答,吧答,露垂葉尖,然後滴落,落在雨棚上,落在屋瓦上,落在乍醒昏沈的腦海裡。曙色微露,紗窗外,短垣上,濕陰陰地,蒼綠苔蘚沿著壁隙一路漫衍而上,濕濕黑黑的牆壁已然剝落大半。天色仍舊烏陰陰地,我在蚊帳內側耳傾聽,除了弟妹們規律的鼾聲外,偶爾幾隻蚊蚋嗡鳴耳際,還可聽到淘米的響聲,想是早起的母親正在廚房內忙碌吧?

    灰朦朦的玄關內,拖鞋一地凌亂,紙糊的和室門窗外,沉黯的背影在孤燈的閃爍中忽現忽逝。噹噹牆上時鐘乍鳴六響,母親推開木門,將炊飯的煤爐提到廚房,細碎的煤渣在爐裡通身炙紅,火光烘映著母親,在牆上浮現一幅微駝的暗影。母親忙碌地在準備著早餐的稀粥,圓嘟嘟的磁碗內熱氣蒸騰,蛋花、紅蔥頭浮現在熟爛的米粥上。我縮手縮腳地穿上制服,跨過躺臥在榻榻米上依舊沉睡不醒的弟妹們。雨水匯集,從樹梢沿著漆黑的樹幹淅淅瀝瀝地流到灶前的水泥地上。母親坐於桌前,看著我一口口將每日必嚐的蛋花稀粥吞入腹內,飽脹的肚腹蘊釀起一股股溫暖的熱流。

    我背起書包,戴上大盤帽,往屋外走去,天色仍陰沉沉地,飄著陣陣細雨,我撐傘走入雨幕裡。路燈熒熒,我聽到腳踏濕漉地面沉重的響聲在背後一路尾隨。回首揮別,母親佇立在屋簷下,一棵枝葉繁茂的巨樹底端,一間灰暗的日式瓦房內。一双企盼的眼眸,在絲絲雨幕中,在天色晦暗微明之際,在公車姍姍來遲的等待中浮現閃逝……。

    2、(風箏)

    紅色的蜻蜓,透明單薄的翅膀,篩過正午的陽光,在我的眼簾上呈現七彩的斑爛。抖動的尾巴在炙熱的午風中一再地碰觸紅磚砌成的圍牆,棚架上碧青的成串葡萄自褐黑的枯藤上垂吊而下。我揮搖著小手,攪動著停滯的時光,母親戴著斗笠,身著碎花淺綠的衣衫,在黃褐的蕃薯田裡忽而仰首忽而埋頭。蜻蜓停憩在枝葉上,迴飛在燠熱的微風中,我咿咿呀呀地看著滿天紛飛的紅色蜻蜓而激動莫名。

    這是一方高牆圍堵的蔥綠庭園,鐵絲網架盤踞牆頭,隔鄰是一片遼闊的紡織工廠,牆邊的溝渠水聲嘩啦,烏黑的蝌蚪潛伏在沁涼的溝底,我仆伏在溝旁,睜大雙眸,凝視著水底的青苔和水草,以及在草葉間魚兒悠遊的身影。我捕捉著水底晃動的生機,撲濺的水花沾濕了我的衣袖和臉頰,我懸垂著酢漿草企圖釣取急竄奔

    逃的魚群。日影從右側的牆邊逐漸西移,母親揮搖著捕蝶的綠網,紛飛閃躲的蝴蝶將日午的陽光,分割成無數亮晃灼目的光芒。

    稚兒在空曠的草坪上奔跑嬉笑,人們拉扯著透明的絲線,操縱著迎風高颺的風箏。百足蜈蚣滿天飄飛,稚兒咿呀擊掌雀躍,車水馬龍的路旁,綠蔭遮陽,這裡是一方鬧區內,林木蔥籠的休憩公園。假日時分,公園頓時成為一群由鄉村遷徙都會人們聚集的場所。我看著悠游在水池內紅黑斑駁的鯉魚,童稚的小手灑落魚餌,爭食的魚群激起陣陣水花,濺濕了我俯視前傾的臉頰。日影挪移到松林間,涼風拂掠樹梢,紙鳶飄浮在遙渺的天際,稚兒好奇睜大的眼眸,啼笑的容顏在我眼前不停地浮晃。

    這裡是鄰近鬧區的一條幽靜小巷,棋布星羅的市區道路,將人們禁錮在無數個都市叢林中。一條小巷,我悠悠然然地走著,在清晨微曙之際,在黃昏日落之時,依循著日影投射的角度,規劃著鎮日忙碌的謀食行程。尋常巷陌的頂樓鐵窗上,駐守著盆盆迎風搖曳的花卉,紫荊藤、萬年青、仙人掌、長春花,株株殊異的風景,粧飾著平凡謐靜的家居,晌午的空氣中可以嗅及茉莉的花香掺雜著不時飄來的烹飪菜香。透明的塑膠頂棚上,陽光傾瀉而下,照得陽台一地亮燦而炫目。

    噹噹傳來一陣陣校園下課的鐘響,悠悠緩緩地,依稀是那年滿天飛掠的紅色蜻蜓,在牆邊的七里香下遊竄奔逃。

    母親碎花淺綠的衣衫在晾曬的竹竿上晃動,櫛比鱗次的高樓,遮蔽了昔日可以遠眺海景的視野,蒔花弄草的平靜歲月裡,瓜棚下蕃薯藤葉依舊四處攀附,多雨的異鄉竟也成了熟稔的棲所。故舊凋零,蕈菇般冒起的陌生臉龐沿街迤邐。漁船網罟不在,光華燈塔依舊,港灣寧寂,午後的客運大廈旁老鷹滿天梭巡。寂寞的十七歲,熱情沉埋在港邊波波踮足而上的波濤中,飄然乍至的花甲年華倏臨,時光沿著一縷縷透明的絲線滑曳穿梭,我在操控收放的咻咻聲中,將童年,青春、中年以及無盡紛擾令人中夜不眠的世事,揚散在遙渺蔚藍的穹蒼中。

    3、(木 雕)

    從小我就拙於手藝,一方面是因為家貧,對於工藝材料的取得十分困難,另一方面也許是單純的腦袋對於造型或色彩的認知極為有限吧?每次工藝老師規定的作業總是遲遲未能完成,在繳交期限前才匆忙地七拼八湊交差了事,結果完成的作品當然也就粗糙且拙劣不堪了。

    這片玉兔木雕製品,木質的紋路清晰可見,淡薄的水彩顏料無以覆蓋木材圈圈的年輪。當初為了找尋材料,翻遍了家裏的板床,甚且一度覬覦破舊裂縫的門板,終於母親將米缸上放置飯鍋的木板忍痛拿了出來。

    先用鉛筆將兔子的外形描繪出來,找出手鋸依照畫筆描繪的線條鋸了起來,細碎的木屑在腳掌和板凳的縫隙間落了下來。其間用力過猛或姿勢不對又耗損了幾條鋸刀,折騰多時,汗流浹背後終於大功告成。接下來用雕刻刀刻鏤出兔子的耳朵、眼睛和前後腿的輪廓,再用水彩將眼睛塗紅,全身胡亂地抹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色。最後才用鑽針將兔身鑽了兩個孔洞,用紅色絨線綁了起來以便提拿和懸掛。一具潦草竣工的木雕,就這樣地和同學們眾多精緻的手工藝品在大禮堂內期末的展示會場上,接受眾人的品頭論足。繞著會場相互觀摩時,我羞慚的目光總是迴避著玉兔木雕放置的場所。

    母親在餐桌前將木雕細細觀賞又不時摩挲,這顯然拙劣不堪卒睹的作品,而母親卻珍愛有加,不時在家人面前誇讚一番,然而我實在細察不出它值得誇耀的地方。貧困的年代,如今回想起來,是何等的艱辛啊!父母忙於找糧謀食,忙於餵飽一大群饑腸轆轆的子女之餘,早已就筋疲力竭了,遑論去找尋及購買製作工藝的素材了。

    雨後春筍倏忽成長,掙脫了青春時期熱情的桎梏,爾後展翅高飛的想望,烈燄焚風般地倏然而至。離開家門,離開父母溫暖的羽翼,不諳世事的純稚心靈,面對的是多變詭譎的人世紛擾。幾番情愛顛仆,終於在父母殷殷期盼下成家立業了,而今記憶深處彼時的木雕形貌,隨著家居幾番遷徙後早已不知掉落何方了?

    木雕灰白的兔身,炯亮的眼神,常在近年的夜夢中浮現,童稚的作品並隨出現的總是母親專注細賞慈靄的眸光。三十年轉身即逝,母親烏亮的頭髮上早已滿佈星芒,而今依舊溫煦溶溶的眸光,在午後迴映的光影下,正定靜地望著在桌前聒噪猛按電動玩具的稚兒。而我迷離而又恍惚的眸光,愣凝著眼前喧鬧的稚兒,感傷時光匆匆流逝而不禁眼眶濕潤了起來。

    4、(病房)

    我站在窗前,推開緊閉整夜的窗玻,急竄而入的冷風,驅趕著室內混濁的空氣。習習而入的晨風,夾雜著半夜陣雨的濕漉,令我不禁打了個寒顫。路燈在灰濛濛的霧氣中散發著冷冽的寒光,木棉花的枝椏還綴滿晶瑩的水珠,地面一片濕濘。早起的廚房伙夫,拖曳著滿簍蔬菜,沿著甬道走去,霧氣在樹梢和層樓間流徙。

    母親仍蜷伏在病床上,蒼白的臉頰,側臥枕畔,微亂的頭髮,許是輾轉難眠擠壓而成的吧?置物櫃上是茶杯紙巾和半顆削皮的蘋果。地面光潔,我疲累地在病房

    內來回踱步。

    繁華的城鎮,遮翳了初綻的朝陽,地下道的出口湧出一輛輛街車。一日伊始,帷幕漸啟,忙碌的生命,諸多的躁動,又將充斥街角和巷尾。似螻蟻般孜孜矻矻地營求攀爬。太陽逐漸爬升,終於跳脫巨廈層樓的障蔽,亮赤赤地高懸在蔚藍的

    晴空中。母親微喘咳嗽,悶沉的聲音在肺腔內迴盪而無法逃逸,走廊上傳來鏗鏘的聲響,許是護士滿載藥品衛材的推車?抑或方才出爐溫熱早點的餐車?拉曳著百葉窗,陽光剎時金光四射地穿刺而入。習於暗黑景物的眼眸,頓時反射性地闔眼,瞳孔緊縮,逐漸適應燦亮的光影後,乍見窗外水池噴泉耀閃在恍白的陽光下。淅瀝水聲在闃寂的庭廊下迴盪,耳膜外隱約傳來唧唧蟲鳴。依稀記得舊宅磚牆圍砌而成的院落,初春時節,陽光暖煦地照臨在稚嫩的臉頰上,蜻蜓四處迴飛,忽焉佇留牆頭,忽焉徘徊棚架旁邊,串串翠綠的葡萄懸垂在架棚下。蔓藤攀延,覆蓋竹架,陽光偶而梭巡而過,穿透叢集的葉片,碎裂為點點金光,涼風習習,吹著仆伏在座椅上嗜睡欲眠的我。

    日式的建築,古舊的層樓,寬敞的空間,綠白相間的牆壁旁坐滿候診的病人。愁苦的容顏,呆滯的眸光,佝僂的身影,在迴廊下,樓梯間,在回眸的瞥視中,赫然映滿眼簾。生命的時鐘,在此趨緩慢行,滴滴答答的更漏聲中,察覺時光在緘默中點點流逝,流散在眾多糾葛的悲喜哀樂中。喧囂市車叭鳴而過,偉岸沉穩的日式大樓,依舊蟄伏在都會的一隅,進出的人潮,百態千樣,唯一不變的是那對於正和病魔及死神搏鬥親友的牽掛。期盼的思緒,生離和死別,悲泣和歡欣,在窄隘的病房內,在嗆人的消毒水中流溢。杜鵑花或紅或白燦放在微寒的晨風中,陽光拉開帷幕,忙碌穿梭的身影和那逐漸響亮的步履聲在昏亂的腦海中浮晃。推車鏗鏘而過,女孩驚嚇的哭啼聲劃破室內的寧靜,水流潺潺,噴泉亮晃灰閃的流水,在眼前盪漾起伏。母親緩緩起身,意欲下床,顫微的雙腳在床邊懸盪,我慌忙地趨前攙扶。母親起床後微熱的體溫陣陣地遞散到我的胸脯。瘦瘠的軀體,灰白的髮鬢,歲月的褐斑肆無忌憚地侵蝕蔓衍。樹影橫窗,盆栽在窗旁仰望晴空,機車囂嘩而過。房門開啟,早班的護士,燦放著豔紅的容顏,素白潔淨的制服下蟄隱著悸動的青春。點滴在脈管內奔流,母親欲寐的臉頰稍呈紅潤,空氣中滿盈春日微燠的氣息。病床上隆起的棉被下傳來平緩勻和的呼吸氣息,我悄寂地放下捲收的百葉窗簾,將亮爍的日光連同隱微的都市喧囂,阻隔在窗外,消融在我長久凝視床前的緘默中。

    5、(蜻蜓)

    身輕如燕的蜻蜓,停歇在紅磚圍牆上,佇足在綠蔭葡萄棚架上。母親碎花格子襯衫散發出熟稔的香氣,我透過指縫,瞇著雙眼遙望赤焰懸天的藍色穹蒼。童年似皺縮的衣裳,再也無法容納我步入老境的身軀,空盪的透天厝內已成市鎮上比鄰而居的老舊古宅。陽光只能由前廳透射而入。他鄉久居成故鄉,在胼手胝足新蓋的層樓上,遙望雨港防波堤邊波波掀湧的浪濤,白色的浪花迸裂為細碎的水

    滴,沿著臉頰漫流而下。

    旭丘山上採擷的桑葚,入口卻凝為酸澀的記憶,遠嫁他鄉的姊姊,如今也已垂垂老矣。我拖著疲憊的步履,意欲找尋平直美麗的沙灘。童年嬉鬧在漁舟連屬的海灘上,彼時純白的沙岸,如今已經蛻變成為象鼻般攫取貨櫃的卸貨碼頭。晚霞中的紅色蜻蜓,倏忽飛離,留下一抹豔紅的夕照,那停歇在枝葉間的窈窕身影,幻化為無數個童年影像的追憶。

    我牽著母親細瘦的左手,橫過車喧爭鳴的市街道路,蜷縮冰冷的手指,在我溫熱的手掌中顫動。流光疾逝,攤販似老人斑地錯落散置在寂寥的巷弄中,飄零的種籽,就在大樹下,雨聲淅瀝中,蕈菇般地茂長茁壯,忙碌奔波,疲累衰老。紅色的蜻蜓,在串串晶瑩滴翠的葡萄下迴飛佇留,我在夕陽璀璨的霞光中,找尋那仍活躍在舊夢中輕盈纖巧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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