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19|閱讀時間 ‧ 約 31 分鐘

怪誕現蹤(二)

 (同時,北投區中正山上,張天師府邸)

 

  「待會就要下山開庭了啊,拿件好看點的道服來,我可不想損了一宗之長的形象。」

 

  張慎從衣櫥裡取出象徵天師道宗門裡最高權限的橘色龍紋道袍,然而此刻他的臉上卻沒有半分能與這件華服相匹配的喜悅神情。從眼神再到五官,無一不被糾結的怨氣所填滿。

 

  「幹嘛?只是第一次庭審而已,可別搞的一副要上刑場的表情啊!」張玉宸一面對著鏡子束緊了腰上的束帶,一面將貼身的紫絳衣紝襟打理好,臉上的笑容從打一早起來就沒消停過。

 

  只是,其實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在強顏歡笑而已。這點光從那雙烏黑瞳眸下的發黑雙瞼就能看出,這位被道術界譽為「當代無雙」的男人,已經有好幾天沒闔眼了。

 

  「為什麼?」

 

  「嗄?」

 

  「所以到底說為什麼啊!」再也抑止不住情緒的張慎扯開嗓子,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罕見程度甚至讓與他朝夕相處的張玉宸都面露驚愕。

 

  「兄長大人根本就沒有必要,沒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啊!為了那個傢伙而已?為什麼要委屈成這樣?您可是天師道掌教,如今的道教代表,光是要去被總會審查就已經夠不合理了!更遑論只是為了一個早在幾百年前就被逐出總會的傢伙!」

 

  面對弟弟憤懣的質問,向來睥睨群雄的張玉宸首次低下了頭,那是一雙但凡與他相處過的所有人都未曾見過的眼神;充滿了歉意、愧疚與不捨。

 

  ——那不是張天師應該有的神情。

 

 「慎,這實在是不得以的情況。如果我們不這麼做,讓總會直接和董海川接觸的話,中華民國的道教體系會在一夕之間傾覆殆盡的。」

 

 「啊到底為什麼?這件事您從來沒有和我說明白過!是連我和三弟都不知道的事情!到底為什麼道教總會一旦和那傢伙接觸就會完蛋?您倒是說明白啊!外人就算了,您居然連我們都信不過了嗎?」

 

  「我已經告訴過你很多次了,這是無論如何都該守住的機密,不要說你們了,出於考量我在私下的聚會可是連提都沒提過。」

 

  這一次,張慎看得仔細了,張玉宸的雙目總算恢復了以往的堅毅,即使臉上憔悴的倦容依舊深刻,但無論是語意還是神態,顯然張天師在守住這件"秘事"的態度上比任何人都要來的堅決。然而,也就只有和他從小一同朝夕相處的親生手足張慎看得出來,在那雙堅毅的雙瞳背後,反而有著更多的悲壯。而這就是他最不能理解兄長此番作為的地方,幾乎也可以說是此生第一次他無法贊同兄長的作為。

 

  「說謊……」

 

  「嗯?」

 

  「兄長大人您說謊!」張慎激動地喊道:「您捫心自問吧!自己明明也就不想這樣,為什麼還要為那種人犧牲到如此地步?就算說是為了大局好了,這種怎麼看您都成了最大箭靶的事情,根本就不是您該幹的啊!」

 

  「慎,就說了,這跟我想不想沒關係……」

 

  「所以我才不能理解啊!您什麼時候這麼委屈自己過?難道您已經忘了以前的事了嗎?當年僅憑一己之力殺穿兩岸、奪回龍虎山故地的張家掌門,今天居然要為了一個名不見經傳、徒有空號的"天選之子"卑躬屈膝、犧牲到如此地步!您以前是怎麼給總會那群老頭顏色瞧的?那才是我認識的張天師!那才是我想要的兄長大人!」

 

 「你到底鬧夠了沒有!這起事情非同小可的程度,我已經闡明的再清楚不過了!」張玉宸撓了撓後腦,不悅的叱聲。然而在這段話裡,他的眼神卻絲毫沒有和弟弟的視線對上。

 

 「在您給理由之前,都不夠!為什麼?為什麼打從那傢伙橫空出現後您就變成"現在這樣"了?縱使總會方面可以理解、外界可以理解,甚至連您自己都能容忍,我和三弟也絕對不行啊!你可是那個張天師,我們正一道從上到下眼中最嚮往的一切!」

 

  面對這番咆哮,張玉宸再也說不出話了,因為他已經聽出來了,最後的那幾句裡,弟弟的聲音夾雜著明顯的哭腔。

 

  一直以來,不管是全道教最強、天師道掌門還是張氏族長的頭銜,他都是作為人們眼中最耀眼的身影而存在著。哪怕是再大的危機、再可怕的困境,信眾與道術師們也從來沒有絕望過,因為在他們的眼前總有張天師——這個寄託著他們所有人希望的背影在。故而中華民國的道術體系霸權從來就沒有過什麼足以撼動其根本的威脅。

 

  然而,只有張天師本人自己知道,情況根本就不是如此。

 

  人們眼中的希望總是需要有一個目標支撐,那種不能說是信賴,已經算是"信仰"級別的依賴,正是文明與社會有辦法走到如今成就的根本。此刻的道教無疑就是將張玉宸當作了這麼一個存在,然而唯獨張玉宸自己卻比任何人都要來的清楚,他們的眼光放錯地方了。

 

  董海川,這個早在出生前半個世紀就已經被預言所核證過的【天選之子】,才是真正擔得起這份重任的人。張玉宸自己也知道,"信仰"這種東西,是要給"神"的,而不是給像他這樣的"人類"。

 

  而關於成為神這種事,預言上寫的可明白了,只有董海川能夠辦到。只是現階段他顯然還不夠成熟,甚至在完成自己的任務之前就已經造成了不少危險與傷害,所以他需要輔佐。而張玉宸扮演的就是這麼一個角色,不是信仰,而是信仰的輔助。

 

  然而,即使僅僅是"輔助",張玉宸也比誰都明白,眼下無論是東亞道術界還是天師道一系,都不可以沒有"張天師"這個角色存在。他的重要性,即使不如董海川那般嚴重,卻也是毫無疑問的「舉足輕重」,實際上,甚至可以說整個道教的存續與前景都和他有著莫大的關係。無論如何,作為【天師道掌門】的身分是他與生俱來的責任,在這個身分上鞠躬盡瘁、傾盡所有便是他該做的事。

 

  時至如今,名為張玉宸的男人所扮演的都是這樣的一個角色,按他自己的計劃來看,這一切本來應該都是順其自然、沒有問題的。他只會在任職天師道掌門的位置上繼續盡心盡力,並在道術界持續扮演著令人安心的實力象徵,最終輔佐"終將成為神"的【天選之子】完美的達成使命,功成身退。一切本都該是如此的按部就班、循序漸進,這種局面下的世界安危,再怎麼樣也都不至於崩壞。

 

  ——至少直到那傢伙被那個【鬼東西】奪舍以前,一切本應該是這樣發展的!

 

  張玉宸只覺得有一隻無名鐵爪在咽喉裡肆意抓撓,無盡的話語壅塞在口腔裡,卻無處迸發。絞痛感像黃蓮一樣擴散開來,苦,很苦,非常苦,但以他現在的立場,仍只能全往肚子裡吞。

 

  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連弟弟的眼睛都不敢看,是啊,回首這一路走來,自己究竟是在什麼時候、一不留神,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了呢?

 

  如果單純是因為身段高了、因為身居高位了、因為需要顧慮的事變多了,所以不得不向名為"責任"與"大局"的東西妥協嗎?倘若真是如此,那自己真的有做到該負的責任嗎?真的對得起這些犧牲嗎?

 

  茫然,眼前只剩下一片不可名狀的茫然。張玉宸幾乎就要出聲恥笑這樣的自己,明明是以"最正統的道教門派"自居、明明將【道德經】裡的一字一句奉為人生哲學的圭臬,眼下的自己卻無一不與這些相去甚遠。

 

  "躂躂躂躂躂躂躂——"

 

  一陣唐突又急促的腳步聲在略有年紀的木階上響起,適時的打破了這對兄弟之間已經堪稱"劇毒"的沉默。兩人不約而同摘下了劍拔弩張的氛圍,一併將視線向聲音的源頭掃去。很快,由遠而近的腳步聲與喘息聲就帶著它們的主人來到了被紅木鑲成拱狀的門口——一個喘著粗氣、帶著圓框眼鏡並身著西裝的男子,正一手扶著門緣,上氣不接下氣的向兩位道長喊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急報通知!兩位道爺,有關今天中午的總會方面所提出,有關天師您的庭審,經過決議後臨時取消了!」

 

  面對這有如五雷轟頂的驚人消息,即使是已經見過大風大浪的張玉宸也不由得腦子一陣空白,更遑論是張慎了。等到張玉宸回過神來後,才赫然發現身旁空無一物,往下一看,弟弟已經是癱坐在地,臉上一樣寫滿了不可置信的驚愕。

 

  「我的天啊,到底是怎麼回事?」

 

  「稍早之前……全真劉教主在信義區象山公園附近遭到了不明人士襲擊,疑似是有組織的降頭師所發起的行動……」

 

  「劉玄章被人直接襲擊了?」兩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我去!哪個不要命的降頭師敢玩這麼大啊?」

 

  「不只如此呢……在更早之前,約莫昨天晚上七點時,負責審理您事件的總會"審訊委員會"孫嘉源主席,才剛與自己在台中大坑九號登山步道出遊的妻女作完最後一段通話。結果就在稍早前,大概六點多的時候吧;當地警局就接獲突如其來的報案,說是他們已經失聯了整整四個多鐘頭,並希望在地警消與搜救隊盡速展開救援行動。不出所料,這通電話來自孫主席兒子的手機。不久後總會的通知就下來了,說是要暫時取消今天的所有議程活動——當然了,也包含了對於天師您的庭審。」

 

  聽到這裡,張慎已經幾乎克制不住狂喜之情,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對於現在的天師道乃至整個張氏家族而言,儘管這本質上仍是一樁徹頭徹尾的急案,但也毫無疑問是天外飛來的一大"喜訊"。從根本上解決掉了整個天師道的燃眉之急,甚至給了他們在新一輪門派爭鬥中佔得先手的反擊機會。

 

  深思良久,張玉宸再次開口:「雖然這是個蠢問題……劉教主應該沒有大礙吧?」

 

  「嗯,的確。雖然信義區東側的不少建築物被戰鬥波及損毀,不過整體過程還是沒有懸念的,就他本人剛才的彙報,戰鬥僅僅持續了不到七分鐘。」

 

  「那那個降頭師呢?還活著嗎?他應該不至於笨到直接把人殺了吧?」

 

  「很遺憾。」男子搖了搖頭:「劉教主當下確實沒有殺他的打算,然而犯人還是在戰敗之後不久死亡。似乎是因為遠端監測的【降頭術】緣故,那東西被事先安置在犯人體內,在確認執行任務失敗後,被幕後黑手滅口了。」

 

  「【降頭術】嗎……讓我來猜,果然是【下蠱】沒錯吧。」

 

  男子表情嚴肅的點了點頭。

 

  「唔……那果然有點棘手了吶……」張玉宸持續低聲咕噥著,然而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方才那還籠罩於陰鬱神色中的表情早已於不知何時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則是基本可以用“燦爛”來形容的自信微笑。

 

  「所以說,兄長大人……我們現在究竟該如何打算呢……?」

 

  「嗯,那就得看看這位先生怎麼說了。」張玉宸笑了笑,右手一揚,比出了一個"請"的手勢:「無事不登三寶殿,若只是純粹要通知我們審判的事情和孫主席妻女的事,根本用不著讓作為幹部的您親臨府上吧。」

 

  面對這番詰問,男人深深的掬了一躬,說道:「是的,鑒於時間緊迫,如果兩位已經了解狀況,敝人就開門見山的說了。總會方面目前已經因為這件急案陷入了混亂之中,當務之急還需御三家的鼎力相助,如果天師可以不吝協力的話,有關日前您在大漢溪造成的公共危險一案,審訊委員會全體委員已經通過決議,可以既往不咎。」

 

  「哈,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事態緊急,且整體狀況尚且未明,還望天師府上諸位大德助總會這裡一臂之力,拜託了!」報告完所有事項的男人後退兩步,再次迎著他們的面來了個九十度鞠躬。

 

  「行了行了,單純的禮節什麼的就免了吧。」張玉宸笑呵呵的將他扶起,並使勁拍了拍他的肩頭:「正巧,我也有些話想對總會的高層們說一說,有勞你帶路了。」

 

  「真的是非常感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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