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間,她隱約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
「珊娜……」
「珊娜。」
「珊娜恩雅!」
微微搖晃的馬車內,少女帶著驚嚇的神情抬起頭,碧眸中的茫然還未完全散去,看起來無助又可憐,不知情的人也許會以為她犯了什麼搞砸自己人生的大錯,或遭遇難以承受的困難。儘管女孩現在所面對的狀況其實不到生死攸關的地步,納珊寧心裡還是難免生出幾絲擔憂,畢竟事關這孩子的後半生,要不慌亂實在太難了。
「妳還好嗎?珊娜。」握住珊娜恩雅略帶涼意的手,納珊寧輕聲問道。
其實不用問也知道少女此時心亂如麻,這樣的詢問不過是給她一個機會宣洩,讓她不那麼緊張而已。
「母親……」珊娜恩雅嘆息,雙手無助地捂住自己的臉,「父親在想什麼啊?」
沙赫亞揚起的愕然視線、瓦希德世子驚怒交加的扭曲表情,艾蜜拉公主瞬間蒼白的臉色在眼前閃過,珊娜恩雅完全不明白,自己怎麼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佔據三人糾葛的中心?明明今天以前她從沒見過他們當中任何一位!
納珊寧秀眉微蹙。確實,洛斯塔曼的決定太過反常。米黑蘭不是毫無見識的小門小戶,不至於對他人的閒言閒語束手無策,為家中兒女找到明事理的對象並不困難。何況這起意外不該歸咎於珊娜恩雅,無論是為了名譽還是別的什麼,讓她嫁給那個奴隸實在不是合理的解決之道。
珊娜恩雅楞了一下,搖搖頭,「我不怕他。母親,他真的沒有冒犯我。」她連忙補充。
「我知道,這個妳強調過好多遍了。」納珊寧忍俊不禁,伸手在少女頭上摸了摸,「總之,妳並不排斥他對嗎?」
「是不排斥沒錯,但是……」珊娜恩雅垮著臉,搜腸刮肚想找個能避開真相的理由,「我和他完全是陌生人啊……」
她不在意沙赫亞的奴隸身分,儘管他們嚴格來說根本不算有相處過——那一晚幾乎只有肢體接觸而已,但她可以看出沙赫亞不是壞人,或說起碼不會傷害她。然而現在他們即將建立的關係並不是簡單的友誼,而是婚姻,那可不是她單方面說要或不要就能成立的!
最重要的是沙赫亞心裡似乎已經有人了,讓她嫁給一個心有所屬的男人……怎麼看都會惹來禍事。即使從未愛慕過任何人,珊娜恩雅也知道介入別人感情所造成的傷害非同小可,而她也實在不願意被牽扯莫名其妙的愛恨情仇中。
「我會和妳父親談談,不過妳知道他的個性,若不是決定好的事情不會說出口,而決定好的事情也絕不更改。」看著一臉糾結的珊娜恩雅,納珊寧無奈又有些心疼。婚姻足以影響女人一生,草率決定的婚事對於女孩子來說有多嚇人,身為男人的洛斯塔曼恐怕永遠都無法理解,這也提高了說服他的難度——再說洛斯塔曼本來就不是她勸得動的。
珊娜恩雅當然也沒指望能憑納珊寧三言兩語改變父親的心意。洛斯塔曼的說一不二不只在外面,在家族裡也是有目共睹,哪怕對著她的祖父、米黑蘭的前任家主都不曾退讓,又怎麼可能因為妻子的勸說就對她心軟?事實上,珊娜恩雅幾乎沒看過有誰能讓父親態度軟化,連霍西恩這個理應備受重視的繼承人都沒有這種特權。
這也是令許多人感到困惑的一點。納珊寧並非璱珊貴族,而是來自北方邊境的平民,從各方面來說都沒有嫁入米黑蘭家族的資格,但她卻在洛斯塔曼的第一任妻子迦娜過世五年後被迎娶進門,沒多久後就生下了樣貌與丈夫相差甚遠的霍西恩,引發許多爭議。過程無論旁人怎樣議論、家族如何反對,洛斯塔曼的態度始終強硬,所以不少人以為納珊寧備受寵愛,當時年既還小的珊娜恩雅也是如此認為,為此焦慮了一段時間,最後卻發現年輕的繼母與父親關係並不熱絡,私下相處時疏離又客氣,絲毫沒有愛侶彼此戀慕的氛圍。
既然不是深愛之人、地位也不足以提供任何利益交換,納珊寧究竟憑什麼讓洛斯塔曼如此執著、甚至連可能並非米黑蘭血脈的兒子都被優待?而洛斯塔曼頂住所有阻礙也要娶她為妻,對她卻又從無溺愛,讓人摸不清他費那麼大的功夫到底是為了什麼。
作為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女兒,珊娜恩雅同樣不了解洛斯塔曼的種種作法和用意。她的母親身體似乎不太好,生下她沒幾天就去世了,當時的洛斯塔曼一辦完葬禮便立刻起程前往邊疆戰場,直到準備和納珊寧成婚才回來。,因此珊娜恩雅的童年從來沒有父親的身影,對父親的認識更是完全沒有建立起來。
也許就連軍隊中的士兵都比她更了解洛斯塔曼。
「先別擔心那麼多,事情未必會往糟糕的方向前進。」摟緊沉默的珊娜恩雅,納珊寧柔聲安慰著,「至少我們不是完全沒有主導權,妳也說了那個奴隸不是壞人,他不會對妳做什麼的。」
聞言,珊娜恩雅勉強一笑,垂下眼簾,不再說話。納珊寧也不打擾她,給予她安靜思考的時間。一直到回到府邸前,兩人都沒有再交談。
夜空無雲、明月照耀,銀白的光輝帶著一絲清冷,晚間的空氣彷彿也隨之染上寒氣。
嘩的一聲,冷水當頭淋下,沖掉沙赫亞一身的血污汗水。英挺的眉緊緊皺起,青年雙臂撐在馬廄的牆邊,繃緊了傷痕累累的身軀,寬闊的肩背微顫。晶瑩的水珠順著肌肉的線條滑落,沾上血的顏色,透著淡淡的腥紅。
儘管沙赫亞表現出明顯的痛苦,潑了他一身冷水的人卻沒有半點同情的意思,執行公務般轉身離開,到井邊又打了一桶水回來,再次澆在他身上,彷彿清洗滿是髒汙的器具。
赤裸的皮膚被冰冷的井水沖刷,感官逐漸變得麻木,連帶著疼痛也宛如蒙上一層薄霧,模糊不清,但依然存在。沙赫亞感到無比疲憊,身體像是鐵塊一樣沉重,腦袋昏沉、發熱,意識卻異常地清晰。負責清理他的人拎起一條布巾,以不算溫柔的動作把他擦乾,傷口在擦拭的過程中反覆被觸碰到,他握緊雙拳,一聲不吭。
原以為這次只能以殘暴的羞辱收場,沒想到居然有人會出手保護自己。一雙帶淚的碧色杏眸閃過沙赫亞腦海,他閉上眼,面上似有一抹難以察覺的苦澀。珊娜恩雅……他記得這個名字,而自己終究還是牽連到她了,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失了顏面,甚至和他有了更深的牽扯。沙赫亞不明白斯帕巴德怎麼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不論是為了保住他還是維護女兒,讓他們結為夫妻還是太過荒謬了,就連最窮困的平民都不會把女兒的手交給一名奴隸,何況是璱珊王國七大家族的米黑蘭家主?
沙赫亞希望她不要太害怕,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解決這件事。
身體差不多被弄乾了,那人遞來一套衣物讓沙赫亞換上,隨後蒙住他的雙眼、押著他往屋內走去。
說實話,這種保險措施對沙赫亞來說沒什麼意義,他記得住走過的距離與方向,斯帕巴德也知道這一點。不過某些表面功夫是免不了的,所以沒有反抗的必要,更沒有提出疑問的必要。
直走、轉彎,繞開障礙物,重複好幾次相同或不同的動作後,他們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
「進來。」耳邊傳來洛斯塔曼的聲音,音量不如在外頭響亮,像是有東西阻隔。
沙赫亞被推著往前,進到某個房間裡。遮檔視線的帶子被解開,青年濃密的眼睫輕顫,過了一會兒,房中燭火的光輝才躍入琥珀色的眼底,閃動著金黃與橙紅交織的色澤,宛如折射落日光線的晶石。
洛斯塔曼坐在主位,身上仍舊是宴會時穿著的金紋黑衣,目光銳利,給人滿滿的壓迫感。沙赫亞卻像是早已習慣,默默地上前行禮。
「元帥。」
洛斯塔曼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一如在宴會中那樣,一句廢話都沒有,「你是阿巴薩爾的兒子?」
雖然是問句,男人的語氣卻十分篤定。不願面對的痛處猝不及防被觸及,沙赫亞垂眸斂去情緒,俊朗的面龐難得沒什麼表情,不疾不徐地回了一句「是」,比平時低沉的嗓音略微沙啞。
洛斯塔曼打量著眼前樣貌與年少時的友人有諸多相似之處的青年。很少人知曉,現任親王妃妮薇莉塔、瓦希德世子的母親並非阿巴薩爾 ‧ 埃斯坎德的元配,阿巴薩爾在她之前曾有一妻,名為雅芙洛莎,出身於位階較低的貴族家庭。雅芙洛莎深得他的寵愛,然而她似乎對阿巴薩爾並無戀慕之情,甚至兩人的婚禮都應她的要求悄然無聲地舉辦,以致於除了家人和交情較好的朋友,根本沒人發現親王有了王妃。
無論雅芙洛莎如何冷淡,阿巴薩爾對她的愛意始終如熾熱的火焰,怎麼也澆不熄。本以為這對夫妻或許會就這樣維持古怪的關係一輩子,但事情仍迎來了轉折,還是不怎麼美好的那一種。
先王以薩丹在位時,璱珊與西方的埃詩蘭特爆發了戰爭,當時正在鄉間避暑的雅芙洛莎被人擄走,阿巴薩爾發瘋般領軍猛烈進攻,拚命和敵方交涉才換回愛妻,過程中幾乎不敢尋求支援,只為了不讓雅芙洛莎遭人非議。可是雅芙洛莎卻在被接回來後不久後被發現懷了孕。
阿巴薩爾憤怒又震驚,雅芙洛莎被俘不超過五個月,他無法確定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偏偏雅芙洛莎的反應一如既往的平淡,對孩子既不期待也不排斥,令阿巴薩爾無從判斷。更讓他感到不解的是,遠離自己的那段時光似乎完全沒有給妻子帶來恐懼或厭惡,甚至還讓她在不經意間還流露出一絲懷念。
為什麼?阿巴薩爾怎麼都猜不透雅芙洛莎的心思,他盡心盡力對她好,她從不領情,不管他做什麼,她的反應始終平淡、毫無波瀾,如同一灘死水般沉寂。他以為她只是天性淡漠,到現在才隱隱察覺——那份冰冷只對著自己。
私下調查後,阿巴薩爾發現雅芙洛莎在在埃詩蘭特期間並未吃太多苦,他們的一位將軍——恩維爾 ‧ 莫希勒當眾宣布雅芙洛莎在他的保護之下,任何人不得對她不敬。不僅如此,恩維爾得空時還經常帶雅芙洛莎出遊,雅芙洛莎在那個男人身邊總是非常自在……各種讓他備受煎熬的情報將阿巴薩爾推向崩潰的臨界點。他不知道雅芙洛莎是移情別戀還是根本沒愛過自己,顯然後者可能性比較大,但他還是抱著一絲期待,希望雅芙洛莎能對他坦白,然而面對他的追問,雅芙洛莎的回應不像任何遇到相似情況的妻子,心虛、痛苦、被誣陷的悲憤,這些情緒全都不曾出現在她身上。
相伴好幾年,阿巴薩爾對雅芙洛莎還是有一定程度的認識,他知道那不是確信自己沒犯錯的冷靜,她只是不在乎他的想法。
後來發生了什麼,洛斯塔曼無從知曉,只聽聞雅芙洛莎和阿巴薩爾爆發嚴重爭吵,隨後被阿巴薩爾軟禁在家、終日鬱鬱寡歡。而這一回,阿巴薩爾不再哄著她,任憑妻子在絕望中誕下孩子,並在同一天撒手人寰。
這些年來洛斯塔曼從沒聽說過沙赫亞的事,顯然阿巴薩爾不打算給他兒子的名分,即使沙赫亞外表明顯像他,不可能是別人的血脈。由青年的談吐舉止來看,阿巴薩爾知道沙赫亞資質優良、也有花心思栽培,但不給予他堂堂正正活在日光之下的權利,默許另一個兒子百般打壓,讓他清醒地承受種種不公卻又無路可逃。若非艾蜜拉公主介入引起希爾凡沙和他的關注,恐怕沙赫亞到最後僅能度過連庸庸碌碌都稱不上的人生,在親王府內被折磨到死。
洛斯塔曼也沒想到事情會扯上珊娜恩雅。瓦希德的輕忽給了他一個能把這孩子拉出來的契機,沙赫亞在戰場上的表現令人驚艷,他終究不希望良才在淤泥裡打滾一輩子,於是做出了選擇。要讓沙赫亞擺脫奴隸的枷鎖,立功、聯姻是最快的方法。這也是國主希爾凡沙的意思,他們都不清楚艾蜜拉公主是怎麼和沙赫亞相識的,可無論如何,階級意識極重的帕提亞王都不會同意女兒下嫁曾是奴隸的男人,沙赫亞和艾蜜拉公主絕不能牽扯過深,因此他們需要尋找適合的人選為青年鋪路。
結果居然是和自己的女兒……洛斯塔曼心情有些複雜,然而這不耽誤他為接下來的計畫作安排。
「原本有事要和你談,但還是改天吧。先去上藥,找珊娜恩雅幫忙。」不延續方才的話題,洛斯塔曼揮了揮手,示意沙赫亞離開。青年的傷口到現在都還沒處理,他可不希望對方在事情還沒解決前就倒下。
「元帥……」沙赫亞驀地抬頭,神情錯愕,「這種事我自己來就行了,不該勞煩珊娜……米黑蘭小姐。」意識到自己使用的稱呼太過親密,他連忙改口。
「自己來?」洛斯塔曼面無表情,「我倒是很好奇你要怎麼『自己』處理背後的傷?把藥塗在牆上再像熊一樣去磨蹭嗎?」
青年一瞬間露出彷彿被噎到的表情,不過很快便掩飾過去,「我只是覺得在那種事情發生後還讓我靠近米黑蘭小姐並不合適,她被我連累、受到了驚嚇。」他習慣性地蹙眉,語調裡隱約流露出擔憂。
其實最主要的「障礙」是那個婚約,在洛斯塔曼宣布要把她嫁給他之前,珊娜恩雅並未對他展現一絲一毫的厭惡,哪怕他害她身陷險境、受人羞辱,又……那般冒犯她,她仍在瓦希德準備私下處置他時試圖阻止,儘管她大可趁機抽身。沙赫亞當時疲憊不堪,可是他依然注意到少女在聽見那句話之後,視線便一直迴避自己。
他不想讓她害怕。他明白今日發生的所有事違背珊娜恩雅的意願,也不可能真的以未婚夫的身分自居。然而不管是要解釋還是商量,至少該等她平復過來,不排斥見到他之後再說。
「她沒那麼脆弱。」洛斯塔曼捏了捏眉心,雖然面上並無倦意,卻明顯讓人感覺到對話到此結束,「賈維德會為你帶路,我還有事要忙,不會跟過去。」
見洛斯塔曼態度堅決,沙赫亞不好再說什麼,沉默地跟著侍立在房外的下人離開。
米黑蘭府邸很大,令人訝異的是洛斯塔曼生活的區域離家人們並不貼近,就算扣除拿傷藥的路程,到達珊娜恩雅的房間所花的時間也不短。正思索著,那名叫賈維德的僕人已經示意侍女敲響房門。
輕快的腳步聲由遠到近,變得越來越清晰,明明只有短短幾秒過去,沙赫亞卻有種一切動靜都被放慢的錯覺。
下一瞬,房門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