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羅罕市電車夜話｜01.傘的迷離漂流

【◎全新修訂版】

　　聖羅罕市的電車和台北捷運的車廂設計相近，車門與座位之間通常都會立著一塊玻璃隔板。

　　由於隔板和扶手的栓接處留有一道筆直的空隙，簡直就像渾然天成的傘架，因而每到雨季、車廂內琳瑯滿目掛著各色雨傘，便成了聖羅罕市電車的日常風景。

　　有趣的是，此處也是旅客最常遺落雨傘的地方。或許這裡掛著一把雨傘看來是那麼理所當然，而人們對於理所當然的事總是少一分留意，直到某天失去了才追悔不已。所以當地巿民會將電車裡的這條細長空間稱之為「Rotk el Ostuyao」，意思是「傷心地」，也可以直譯作「失去記憶的地方」……

　　H.M.佇立在車站出口，無奈望著灰濛一片的天空。他的傘又忘在車廂裡了。

　　這是第幾把了？呵，次數多到他根本算不出來。

　　老實說，要找回雨傘也不是沒辦法，只要向總站的失物招領中心查詢就可以了。但他人正趕著上班，哪來時間為了這點小事上網打電話，倒不如去超商買把便宜的透明傘還省心一些。

　　更何況，總站的失物招領中心對他而言、實在有著不太愉快的記憶……

　　那是H.M.認識未婚妻之前的事了。當時他和同部門的女同事談起了長達兩年半的辨公室戀情，女友聰明大方，對他尤其體貼。分明是倍受矚目的頂尖業務，與H.M.交往之後卻反而收斂光芒，平日倒有一半時間是替他打理手上的案子。主管常嘮叨她談戀愛之後人變笨了，她也只是笑著回嘴、說總之兩個人加起來的業績是持續成長的，豈不是很好嗎？

　　交往滿兩年時，女友送了他一把純手工打造的精品傘，胡桃木製成的傘柄上有片天然生成的心形紋路，全世界僅此一把、別無第二。女友還特地訂製了一只鑲在傘柄前緣的金環，上頭刻著兩人的姓名及愛的誓詞。她說，因為H.M.愈來愈得到高層器重，隨身帶著這把傘不但能彰顯他不凡的自信，也承載了兩人共同打造未來的幸福希望。

　　但，偏偏就這把傘，某次下班途中一時疲憊不留神，竟從此丟失在聖羅罕市名聞遐邇的「傷心地」裡……

　　H.M.記得自己偕女友一同奔往總站祈求失而復得，然而清冊上未登載的東西說沒有就是沒有。當天他情緒失控對著服務人員大聲咆哮，一口咬定是清潔同仁手腳不乾淨順走了他的雨傘。印象中他隱隱約約感覺、女友一路溫柔握著他的手，安慰他沒關係、傘不見了將來再買一把就好。

　　但失去了就是失去了，H.M.再也沒見過他的傘。就像女友和他分手後，一個人默默辭去工作，直到今天、他沒再見過她一面，就連她過得好不好也不知道。當初那個將來再把傘買回來的約定，畢竟只是未曾真正實現的將來。

　　於是，冒著不大不小的雨，H.M.頭也不回地朝公司大步前進……

　　三個月後，他盼得寶貴的婚假，帶著新婚妻子遠赴南太平洋的小島度蜜月。H.M.的妻子是執行董事的孫女，昔日上司在高層晚宴上刻意撮合兩人時，他的女友仍對未來滿懷憧憬。

　　由於身分的高低落差，H.M.與妻子相處起來總是不太自在，那感覺就像兩人慵懶地躺在南國的沙灘上，自己的心情卻有如穿得西裝筆挺一般難以放鬆。但路是自己選的，是好是壞都得自己走下去。

　　蜜月第三天，H.M.拉著成天賴在villa裡、連曬點太陽都叫苦的妻子到市集裡閒逛解悶。妻子打著陽傘、戴著墨鏡，一個攤子一個攤子仔細揀選紀念品。H.M.不耐久候，一個人晃悠晃悠朝市集兩旁的巷弄踱去。

　　哪知僅僅寸步之遙，這個度假天堂的大街與小巷全然就像兩個世界。巷弄裡衛生狀況極糟，不但滿地垃圾穢物，牆腳也往往可見百無聊賴的貧民或倒或臥，連是死是活都弄不清楚。

　　H.M.是來度蜜月、不是來度眾生的，他轉身直想離開。此時，彷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豔陽下一陣亮晃晃扎得他眼睛一瞬刺痛，湊近一瞧，只見道旁堆疊得山一樣高的廢棄雜物裡，異軍突起著一把格調明顯不凡的破舊雨傘，傘柄上宛如心形的木質花紋隱現在泥黑的頑垢中，一只遭人鑿撬得損壞變形的金環、兀自在驕陽的映照下閃爍歷久彌新的光芒。

　　金環上曾經的愛情誓約依然清晰可辨，H.M.一時呆愣失魂。他顧不得雙手烏漆墨黑，一心只想再次撐開這把傘、讓塵封許久的回憶重見光明。可惜傘架早已支離破碎，傘布千瘡百孔、上頭全是尖刃刺劃的痕跡，傘柄一抹赭紅色的汙漬，H.M.不願猜想那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你拿那東西幹嘛啊？髒死了！」妻子現身叫喚他。

　　「呃……這把傘很像我以前……」H.M.欲言又止，「我以前買過同一個牌子的。」

　　「神經病！」妻子笑罵著催促他離開這個鬼地方。

　　H.M.想不透他的傘如何遠渡重洋來到這座小島？也不明白這把傘歷經何等苦難折磨才變成今天那副模樣……

　　H.M.心中五味雜陳，只覺胸口鬱積著一股訴也訴不盡的惆悵。他下意識伸手探尋貼心的溫暖，誰知妻子猛然將手一抽──

　　「髒死了！不洗手就不准牽，知道嗎？」

　　OK，知道了、知道了。

　　那一刻，H.M.遺落在過去的記憶、一股腦兒湧上心頭……

　　蜜月回國後，上班下班、社畜的日子還是一成不變。

　　那天傍晚、一踏出車站，迎面又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絲。H.M.高舉才買不算太久的新傘，正要張開、手心塑膠握柄的觸感彷彿電擊般一陣陣刺痛他的心，他明白令他懷念的那把傘已葬身在千里之外，從今以後、失去是無可迴避的事實。

　　躊躇片刻，H.M.默默將傘收攏，今天他想一個人淋雨回家……

　　大雨滂沱，雨水沿著他微仰的臉龐潸然落下。

↪️ 小說花絮13則【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