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羅罕市電車夜話｜02.監視器下的黯然
【◎全新修訂版】
聖羅罕市的電車和台北捷運的車廂設計相近，每處角落都裝置了令現實無所遁形的監視攝影機。
該地電車的監視系統兩年前才招標更新，採購品牌是世界第一大廠iByO，它的名氣足可讓決策者安枕無憂。
對市民而言，這其實是一則無關痛癢的資訊。但人們成天生活在這個全是由零星片段的訊息所拼湊起來的世界，卻不一定知道每一則無關痛癢的資訊背後，都真實存在著與你、與我、與他同樣有血有肉的人生故事……
滴滴‧滴滴‧滴滴──
鬧鐘響了。
F.P.昏沉沉探手摸索，不小心砰一聲、碰倒了辦公桌上的相框。
溫柔的妻子和兩個笑得天真的小孩，那是他的全家福照。
F.P.將相框扶正，一層薄薄的灰上留下一抹顯眼的指印……
算一算，這又是F.P.連續第五天待在辦公室沒回家了。
F.P.在總部位於席佛格的電子設備集團iDeal任職，當地距離聖羅罕市不到兩小時車程。自從上個月世界頂級學府──聖羅罕市皇家科學院、明年將全面升級安全設施的重磅消息傳來，研發實績穩居公司王牌的F.P.便受命組成專案團隊，務必在八個月內規劃出效用更加完善的保全監控系統。
話一向不多的F.P.明快訂定研發方向：
一，功能要多要新。
二，外型要薄要輕。
三，成本要省要低。
公司不少人見他眼紅、直批這叫痴人說夢，等著屆時看他笑話。但F.P.是個頗得人望的主管，他的自信鼓舞了研發團隊，一群年輕夥伴士氣高昂。
第一道關卡不難突破。高解析鏡頭加高感度麥克風，搭配AI及大數據運算，研發中的監視器可以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再現為白天，嘈雜細碎的聲響還原得語語如在耳邊。
但這麼一來，麻煩會落在第二道關卡──新的攝影機太重又太大了。
F.P.要求將金屬配件替代為質量較輕的高強度塑膠，又把攝影鏡頭改為內嵌式設計，以便掩藏機身、只露出不太醒目的球面。畢竟監視器這種東西很難不令人感到冒犯，低調而隱蔽是他的堅持，也是他的美學。
當第二道關卡終於克服，時間已耗去了半年。這些日子F.P.經常在公司留宿，回家若不是補眠、就是待在電腦前緊盯測試數據。
值得慶幸的是，這兩年妻子漸漸能體諒他的工作壓力，以往三天兩頭的婚姻諮商、如今已不必再令他分身乏術。由於妻子貼心的教導，兩個孩子一天比一天乖巧，平時大多黏在媽媽身邊，只有F.P.想抱抱他們的時候、才會一臉害羞圍了過來。
美滿的家庭是事業的後盾，F.P.暗自發誓一定要拿下皇家科學院這件案子，不僅為了證明自己，也是為了讓妻兒過上悠閒自在的富裕生活。但即使他願意為充滿挑戰的工作燃燒自我，難關還是銅牆鐵壁似擋在面前──新的監視系統預算太高、價格也太貴了……
只剩不到兩個月，F.P.陷入無法削減成本的僵局。
某日，胃潰瘍加劇的F.P.會議中途嘔血送醫，緊急處置後返家休養。未料當他氣若游絲趴靠欄杆前呼喚，卻見妻子衣衫狼狽自車庫慌張應門、後頭還尾隨她不時提起的健身教練。
當晚孩子入睡後，F.P.與妻子談判。妻子堅稱兩人只是坐在車內聊天，但她不知道這半年來車庫一直被丈夫當作測試新產品的基地，自己在休旅車上健身的畫面早已歷歷如繪傳送至書房的電腦主機裡……
F.P.情緒意外平靜，只是黯然神傷。監視影像中的妻子一如初識時笑容燦爛，那歡愉足以抹去他為人夫、為人父的美好記憶。F.P.同意離婚，也主動放棄扶養權，他將房子留給妻子，最後一次牽起她的手、說了聲「祝妳幸福」。
F.P.並未一蹶不振，反而精神抖擻得令人心疼。他每晚重複不停地檢視那段車庫畫面，無懈可擊的影音品質、讓他堅信自己完成了空前絕後的傑作！不，他不會輸，也不能輸！這件案子是F.P.畢生的勝負，也是他僅有的尊嚴！
F.P.押上前途做擔保，說服公司將新產品的超額成本攤算至八年一簽的保修合約中，以逐年收取的系統維護費來打平刻意壓低的商品報價。
這是個冒險的賭注，F.P.心底明白，可他不認為自己的代表作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何況資格審查出爐，叩關最終評選的只有iDeal和iByO兩家廠商。iByO在業界是出了名的行銷一流、技術三流，相信皇家科學院的專家學者輕易就能分出D牌和B牌的高下優劣。
結果揭曉──
主打「9 in 1」九大升級功能的iDeal，對決廣告詞「7 for Fun」的iByO，以極為懸殊的票數敗北。
仔細比較，iByO監視器沒有一項規格勝過iDeal，唯一特點是將攝影機設計成七款當紅動畫的角色造型，高調搶眼的鏡頭非但毫不隱藏，甚至能早中晚三次定時播放動畫主題曲。由於另涉形象授權，iByO監視器的報價甚至比iDeal高了18.7%。
F.P.事後得知，百年歷史的聖羅罕市皇家科學院近年苦於保守校風屢遭開明派師生抨擊，就連設置監視器也被舉報為侵害人權的事證。校方為了平撫學潮，本次更新安全設施的最終評選，專業審查僅占20%，另80%則廣納全校師生自由投票，所得結果即為「解放校園」的民意體現。
民意？F.P.還傻傻以為這一行靠的是專業……
但無所謂，一切都不重要了。
iDeal人事大地震，F.P.扛起責任、黯然離職。
「7，8(ate)，9。」（7吃了9）
這是F.P.走出公司大門前，向敢於露面致敬的極少數同事、冷冷掛在嘴上的一句冷笑話，也是所有人對他最後的印象。
六年後，聖羅罕市電車同樣採用了iByO的監視系統，但這套系統其實正是F.P.研發團隊當初的設計。原因很簡單，iDeal早在幾年前就被iByO購併了。
昔日iDeal的員工偶爾會聊起F.P.，但沒人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工作？有人說曾拿到一張停車單據上簽了和他一樣的收費員姓名，有人說曾在外送平臺裡瞧見「F.P.正在取餐途中」的訊息，還有人說幾個月前的深夜、曾遇過有個身形與F.P.十分神似的人呆呆站在電車內仰頭凝望新型的監視攝影機……
但那些盡是無聊的閒話。像F.P.這樣的人，世上怕是再也不會出現了。
後記：由於多年來不斷有師生投訴校內監視器「造型媚俗」，嚴重損害學校形象，聖羅罕市皇家科學院已訂於下年度重新進行保全系統的招標採購。如無意外，iByO將依合約優先議價承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