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過後,忠武祠前的群眾為不打擾街坊安寧,改為靜坐抗議。
曉籌郡於兒玉家統治的第二十個年頭,族長吉郎建立競鬥場後開始繁榮,為增加觀賽的樂趣,看客們時常下注支持競鬥手,因而帶動賭博業的興起,故該地除了古稱後腳,亦名籌子町,指的是賭桌上的籌碼。沐隆立國後,明文立法禁止賭博,遂將籌子改為曉籌,意指蟾島最快迎接破曉之地,然則時至今日,曉籌的非法賭場依舊藏於市井各處,只消一夜,便可令你傾家蕩產。
鍾氏的威權時代末期,有名警察追捕通緝犯至腿港,也就是現時揚旗郡的旗港,誤抓碼頭工人,隔日民眾聚集到警局前,要求釋放該名工人,卻不慎擦槍走火,導致工人的妻子死亡,引發群情激憤。五日後,顯靈的全勝侯率領民兵攻佔南津堡,演變成武裝起義,隨後各地陸續響應號召,歷時六年,終於推翻鍾氏暴政,建立新國家。
為感念全勝侯及當初八十一位開國先烈,竹壽人在曉籌的中心設立忠武祠。由於當地受新爾文化影響極深,忠武祠的建築有點像新爾的神社,同時保留沐隆的本土特色,別具一格。
在高樓大廈、飛船走車、霓燈光害環伺的都市中,一片小竹林將忠武祠隱密地藏起:走過螢紅燈柱建造,頂部刻著三足蟾國徽的第一鳥居,踩上金屬黑磚鋪墊、長逾一百公尺、旁有數十石燈籠林立的參道,行至第二鳥居前,左側的木亭下砌了石製的水槽,在此洗手漱口後二過鳥居,就見大片水池,池上搭著窄橋,橋的兩邊各立三隻石馬,這六匹駿馬為全勝侯生前在鼎原,及復生後於沐隆的座騎,分別叫作皚蹄、烏首、青驄、拳毛、颯紫及赤驥,六馬或站或馳,姿態各異,個個肥碩勇健,傲立水面。
渡橋即是祠廟本體,沙灰色的花崗岩與丹紅的磚瓦堆成圍牆、山門、可遮陽避雨的參集所、廟方辦公的社務所、祭器庫、倉庫、參拜的拜殿、安置神像及烈士牌位的本殿……在屋上形塑燕尾般的正脊、於牆面拼貼五彩斑斕的花飾、以青石雕琢的窗框窗櫺……祠廟的建築均是沐隆人熟悉的外觀,卻又擺設成異樣的位置,建物邊緣裝著五顏六色的燈條,於黑夜中若隱若現。
可惜現在不是欣賞夜景的時候,「粹」的三名成員換上全黑的衣裝,戴著頭盔,乘夜潛入武神的棲所。
根據此前駭到的地圖所示,忠武祠與紫陽觀相同,四處架設著監視器,唯獨放著神像牌位的本殿沒有任何監控設備。廖穆斌等人循著事先擬定的路線,避開監視器,翻牆直入祠廟。
來到社務所後方,廖穆斌單膝跪地,讓李運喆踩著他的肩膀而起,肩上人從大腿包掏出工具鉗,彈出玻璃切割刀,在氣窗上割出完美的圓形後,下邊的周暮梓遞來一塊干擾器,李運喆長手拿過,再伸入剛切出來的圓孔,將干擾塊黏上室內位於天花板角落的監視器,使畫面維持不變。
粹的駭客早在下午便中斷忠武祠的保全系統,並偽造安全的數據傳輸給保全公司,讓隊友幾無阻礙地潛入祠廟。
三雙鞋相繼踏著社務所的地板,憑藉戰術頭盔的夜視功能,肆無忌憚地梭巡,還開啟祠廟管理人的桌上型運算機,查詢其內有無可疑的檔案。
「小緋她們傳訊息過來,說徐世鑫的遺體曾在忠武祠內放了六天。」廖穆斌點開資料夾,「監視器應該有錄到那幾天的影片……咦?」
存放過往監視錄像的資料夾並不難找,點進去後,子資料夾的檔名便是錄製的日期,然而獨缺前兩週──也就是徐世鑫出事當週的資料夾。
一旁的周暮梓掀開面罩,螢幕光打上緊鎖的眉頭:「被刪掉了……暫廢庫呢?」暫廢庫是為避免誤刪重要檔案,暫時儲存廢棄檔案的資料夾。點選查看,皆是文字圖片檔,並無影片。
李運喆思忖:「連暫廢庫也沒了,管理人很怕給人見到那六天的忠武祠。」
廖穆斌仰頭鼓頰:「早知就讓冰穎來,就能修復被刪除的檔案……」「有人!」窗外多出一道光源,李運喆及周暮梓趕緊蹲下身,廖穆斌亦連忙關閉運算機,和同伴躲在桌後。
「嗶。」社務所的門順利打開,來者拍拍手,室內乍放光明,藏身的人心臟大力一跳,所幸人沒走到這邊來。
稍稍探頭,那個年輕的男子顯是廟方人員,自然地拉開椅子,坐在某張辦公桌前,其上的運算機雖是開的,他的視線卻黏在掌中的T-slice。
「他是來加班的?」廖穆斌用頭盔內的麥克風說,周暮梓旋即回應:「都十點了還加班,忠武祠有這麼血汗?」
李運喆亦翹首觀察:「他看起來好悠哉,沒有想快點完成工作的樣子。」語甫落,就瞧男子對著自己的T-slice發笑,大概是看到有趣的影音圖文。
礙於角度,無法瞧清男子桌上的運算機在跑甚麼程式,周暮梓指著左前方不遠處,「我去看他在幹嘛。」然後手腳並用地爬去那一側的辦公區。
有桌椅遮蔽,她悄無聲息地繞至男子後面。男子兩手抓握T-slice,拇指飛快移動點擊,玩遊戲玩得很專心。
周暮梓以望遠鏡鎖定桌上的運算機,其螢幕顯現的是一般家中常見、中等大小的神桌,上邊擺著五尊小神像,原以為是桌布,但見左上角一秒一動的數字,方知是監控畫面,鏡頭平視正對那張神桌。
拍下所見的事物,傳給另一邊的兩個隊友後,周暮梓道:「這好像在監控某個地方。」
「那男的是警衛?」廖穆斌歪頭。李運喆皺著眉:「這哪裡?為甚麼要特意監視?」
「嗯?」男子的注意力忽地轉至辦公用的運算機,看了兩眼後,開口低喃:「才剛過十點欸……這麼快就餓了?」而後長身離座,快步走出社務所。
「把風。」廖穆斌拋下此句,弓背行至男子的辦公桌前。李運喆則彎著腰移動到窗邊,但看男子出了社務所,轉入隔壁的拜殿中。
「神桌……是不是在晃啊?」周暮梓把臉湊近螢幕。
廖穆斌亦定睛詳觀,果見畫面中的神桌隱約搖晃,尚自納悶,剛剛那個男子走入畫面,面對神桌,背對鏡頭,自桌邊拿起某物,低著頭不知在幹甚麼,沒一會兒,神桌重歸平靜,男子放下手中之物,雙掌合十地拜了拜,隨即離去。
周暮梓瞇起眼,仔細瞧著被放回桌緣的物體:「那是……小刀?」「他要回來了,先出去再說。」廖穆斌招呼夥伴,趕在人返來前,取下干擾塊,翻窗跨回社務所之後。
李運喆問說:「他監視的是本殿嗎?原來本殿長這樣,不過那三個天兵呢,不是說要借助神力療傷?」本殿平常不對外開放,一般人想朝拜神祇及英烈,僅可在本殿之前的拜殿求神問卜,時逢重大節慶才會敞開本殿的門,供民眾參觀瞻仰。
「不,那不是本殿。」在地生長的周暮梓曾進入本殿數次,她再開T-slice的相簿,細細察看照片:「這房間我沒看過,空間蠻大的,但又沒窗戶……可能是地下室。」
「地圖沒有畫出地下室,看來和紫陽觀一樣,忠武祠也有密室密道。」廖穆斌想了想,說:「地下室的入口不是在拜殿,就是在本殿,先去拜殿調查看看。」「不!」周暮梓的目光仍在照片上:「我覺得……不要進去比較好……」
「拜殿還設有監視器,表示全勝侯不是時刻緊盯著那裡。」李運喆忖說:「順便探一探那三個天兵的傷情,別離本殿太近就好。」
「我擔心的不是全勝侯……」周暮梓的面容雖被頭盔遮蓋,但藉由耳機傳來的嗓音透著遲疑與不安:「這張神桌供奉的……不是好東西。」
「啊?」兩男大為不解。
「感覺……感覺有點像是……」周暮梓頓了一會兒,續:「養小鬼。」
*****
東屯郡某座大樓中,樓梯間幹聲連連,達達克及王冰穎又跨又跳地衝下樓,到了轉角處,一人自上撲抱達達克!
那人壓坐達達克,攥拳砸臉,達達克抽出腰際的電擊槍猛電大腿,身上人便吐著白沫倒下,樓上的匪徒已然追來,其中一個舉腳要踐他胸膛,就聽乓、乓兩聲,王冰穎射出的電擊彈滋滋作響,兩人顫抖滾跌。
一個人跳過地上的同夥,擺拳揮向達達克,達達克踩前一步,曲臂出肘,肘尖削過頦處,前人瞬時雙眼翻白,失神軟下。
「走!」太悟人一躍跳至下一層轉角平台,偕王冰穎繼續脫逃。
奔出大樓,後頭猶是髒話不斷,王冰穎挽著達達克的手臂,道:「往那邊。」
二人跑到街口的居酒屋,大喊:「快報警!有黑道在追我們!」「誰敢報警我就砍死他!」然則那群人旋又追上,帶頭者目露兇狠,踢翻一張餐桌!
王冰穎及達達克想再拔腿,卻撞到擺至戶外的桌椅,稍有受阻,大叔領著剩下三個小弟,包圍迫近。
這家居酒屋位於街巷的轉彎處,店面是開放式的,說是居酒屋,其實熱炒時鮮、炸物燒烤、冷盤火鍋都賣,被掀桌的三個客人表情平穩,屁股還在椅上。聞得異響,店家的老闆從出餐的吧台探出頭來,神色毫無波瀾。
不只他們,整間店皆是如此。
不過惹事的人渾然不察,猶自叫囂:「那個張立勇我跟了半年,差點就能要到一棟房子,結果你一來甚麼都沒了!說,你怎麼賠我?」
「詐騙就詐騙,不要講得好像是我拆散你們。」達達克擋在王冰穎身前,偷偷把手裡的電擊槍遞給後人,接著語轉戲謔:「好奇問一下,你們用大奶妹跟人家上床時,是固定的操控者,還是各位輪流爽啊?」
「幹你娘咧!」四個匪徒紛紛抄起圓凳,準備揍人!
「喂。」離他們最近的那桌客人忽然出聲,有人在旁打架,竟然還能坐著喝酒吃火鍋,「你假扮的那個大奶妹叫甚麼名字?」
「哐!」帶頭的大叔摔爛手上的圓凳,再搶過小弟的那一只,邁步逼近發問人:「找死是不是?信不信我把你的頭按進火鍋裡?」
「哐啷!」同桌的另一人突然抓起自桌的卡式爐,連著爐上的熱鍋潑向挑釁者!
「啊啊啊啊啊啊啊……」熱湯淋頭,被潑的人又痛又氣:「給我打死他們!」
後頭的三個小弟正想齜牙飆罵,卻瞧居酒屋裡的人全部起立。
店內僅只一人坐定原位,他吃下一口烤鹹豬肉,抽了一張衛生紙擦擦嘴,後命:「把人帶來。」
其他人應聲而動,將惹禍的四人押進居酒屋,椅子都沒得坐地跪趴在下。達達克和王冰穎本欲趁機開溜,也被不容拒絕地請入店裡,與下達命令者同坐一桌。
那大叔被燙得像隻煮熟的蝦子,張大著眼睛和嘴巴,顯然還搞不清楚狀況。下令的男人二度啟口:「再問一次,你扮的人叫甚麼名字?」
「果、果果……」圍人的變被圍的,禿頂大叔掌心膝蓋乖乖貼地,心臟狂跳不止。
男人彈個響指,身旁的手下即拽著他的左臂拔下T-slice,交給男人。他展開裝置點滑,隨後搓弄額頭髮際,把T-slice丟還物主,頭一撇:「你可以走了。」四個騙徒倉皇起身,逃之夭夭。
接著他轉向左邊如坐針氈的男女,微笑以對:「吃過飯了嗎,我請客。」隨手一點,兩人之間的桌面即現菜單。
王冰穎嚇得動都不動,達達克吁出長氣:「那個……我們趕著搭車……可不可以……」「想去哪裡,吃完飯我讓司機送你們過去。」男人依然和和氣氣:「先自我介紹,敝姓方,叫我策師就好。」
達達克逕說:「我們是普通人,不適合和策師交朋友。」「別那麼見外嘛!」策師夾了糖醋魚片入口,「我只是想問問,是誰抓住那個人妖的?」
王冰穎雙唇甫分,同伴卻搶先道:「是我。」達達克雙目凜然,直視策師:「問這個幹嘛?難道策師也對男扮女裝有興趣?」「講話小心點啊!」玩笑話剛出,周邊的人立刻瞪眼警告。
「沒關係,我欣賞有膽量又聰明的年輕人。」外號策師的中年男子不以為意,並現出電子名片,遞往旁人,「我想請你們調查一個人,她在蜃景裡的名字叫夢莉,蜃景的ID號碼我寫在名片上了,麻煩幫我查出這人的真實身分。」
他雖將名片交向達達克,眼目卻投往王冰穎:「如果她跟金家有關……別查得太深,儘快聯絡我,我絕不會虧待兩位。」
接來名片一看,名片僅寫「方遠策律師」與一串通訊碼,右下角的空白處則是一行俊秀的筆跡:夢莉Kai2275736889
「祝你們用餐愉快。」方遠策優雅直身,朝廚房喊說:「小江,他們的單記我的帳上。」
「OK!」廚師和服務生一同恭送:「策師慢走。」
方遠策率著三十多個彪形大漢,浩蕩離店。
達達克與王冰穎相望無言,服務生自若燦笑:「想吃甚麼儘量點啊,策師很少請吃飯的!」
*****
揚旗的競鬥場內,上場比賽僅靠一根短木棍KO對手,實在百年難得一見,瞬間沸騰觀眾的熱血,亦燃起下一場選手的鬥志,雙方就定位後,四面的吶喊助威猶如海潮淹沒賽場:「打爆他、打爆他、打爆他……」
然則馮瑰逸與梁錦緋已無觀賽的興致,她們悄悄跟著那位眼泛金光的選手,想一探究竟。
那個選手身高將近一百九,四肢偏細,賽後不去休息室給醫生檢查,也不脫下機械外骨骼,途經垃圾桶,直接把短棍插進去,而後直直往外走,推門離開。
尾隨人後的兩女正要加快腳步,卻被一道男音截住:「別跟了,那傢伙不好惹。」
梁錦緋循聲瞧去,當問:「Matthew,你怎麼會在這?」
名喚Matthew的男人和馮瑰逸、梁錦緋差不多,同是三十來歲的年紀,體型比廖穆斌高瘦了些,右耳釘著一只小蜘蛛造形的耳飾,蜘蛛的腹部是紅鋯石。他手拿一罐啤酒,邊喝邊走來,「來看比賽啊!」
「你認識那個選手?」梁錦緋問。Matthew答道:「他叫黃冠豪,今年二十四歲,近三個月才出現在競鬥場,連同今天這一場,一共比了四場比賽,全部奪勝,武器就一根木棍,每場都在三分鐘之內結束,至今還沒被對手擊中一拳一腳。」隨後他面朝馮瑰逸:「照這氣勢打下去,說不定有機會破你的紀錄。」
馮瑰逸逕問:「為甚麼說他不好惹?」
Matthew答:「前陣子有幾個混混賭輸比賽,想找他碴,趁人獨自走夜路時圍堵,七個人打他一個,卻是那七個混混被送進醫院。」
聽者雙雙瞠然,梁錦緋加以確認:「他穿著機械外骨骼?」Matthew搖搖頭:「那七人還拎著球棒,黃冠豪連支掃把都沒拿,只靠兩隻手,把人打到吐血骨折。」
「他的教練是誰?」馮瑰逸眉頭微蹙:「剛才在場邊沒看見他的團隊。」
「高手厲害就厲害在這裡啦!」Matthew應道:「他沒有教練團隊,也不屬於任一家道館,過往沒接觸過武術或其它運動,頂多在學校打打球、跑跑步。」
梁錦緋聽了只覺荒謬:「他是無師自通?」「不曉得。」Matthew聳聳肩,眼光又瞟向旁邊:「也許該請教你這位在競鬥界堪稱傳奇的朋友。」
馮瑰逸默然,梁錦緋則續:「謝謝提醒,不過……為甚麼要洩我的底?」明亮的大眼暗流湧升。
「那天你來找我,阿豐恰好在隔壁房聽到我們的談話,對你很在意,就問我你是誰囉!」Matthew攤著手,一臉理所當然:「你這麼出色,很難讓人不留意呀!」
梁錦緋眉一軒:「寧可破壞行規也要向車益豐走漏消息……你們倆是有一腿嗎?」「別生氣嘛!」Matthew輕撫上捲髮女子的背脊,「阿豐這人很好講話,他又對馮小姐念念不忘,你們在竹壽跑來跑去的,有他撐腰絕對比沒他好!」
「我不想扯入地方角頭的紛爭,更不想當他們的跑腿。」梁錦緋斷然。
「……好吧。」Matthew揉了揉鼻頭,「既然你不領情,那送你另一個情報。」招手示意人靠近,梁錦緋及馮瑰逸遂湊去耳朵。
耳畔的男聲輕佻:「黃冠豪的需求非常大……不是性方面,是他的毒癮很重,每星期四會固定到綢子港買毒。」
一聽地名,馮瑰逸登時呼吸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