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之二
左勳
感覺像是把原來的自己一點一滴的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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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瑋薇認為我們之間的問題只是單純的源自於那通莫名奇妙的沈默電話,但其實我並不這麼認為;我認為是他,無論是我們之間的問題,或者是那通午夜的沈默電話。
尤其是當我有次趁著瑋薇不在家時從她抽屜的最底層搜出一本陳年記事本時。
裡頭詳細的記錄了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日期、場所,第一次的約會……看來那是他們認識的那年吧!
好久了!真的好久了。
翻到了最末頁果真也寫著他的手機號碼,急急忙忙的將號碼抄下並且確認無誤之後,我找了一個在那家通訊企業上班的朋友,請他替我調查這門號的使用情形,結果幾天之後得到的答案是:
「已經夠停用很久了。」
「喔。」
「怎麼好長一陣子沒在店裡碰到你啦?」
「最近忙呀!」
「該不會是遇到什麼桃花劫在避風頭吧?哈!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的啦!」
「也可以這麼說啦!嘿嘿。」
「哦?」
「其實我……」
「快說啦!」
「我戀愛了。」
一切的錯誤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就像是「貓在鋼琴上昏倒了」這句古早的廣告詞那樣,「左勳那傢伙居然媽的談起鬼戀愛來了!?」(媽的還跟我強調是問號兼驚嘆號)開始在我過去的社交圈裡--無非就是那些PUB、夜店的--傳開來,託那群饒舌賴子們的的福,因此我夜裡的咖啡館生意變得好的不得了,雖然同時格調也因此被拉低了許多。
每天夜裡我這咖啡館搞的都像在開記者說明會兼賭徒們的聚會--他們賭我撐不了一個星期--那樣;站在吧台裡以最帥的姿勢替這群沒格調的賴子們煮咖啡的同時,我幾乎可以想像不久前這群被旺盛的荷爾蒙完全給支配了的無聊饒舌客夜店裡逐漸用過量酒精(每次泡不到妞時他們就喝個爛醉)(他們幾乎每次都喝的爛醉)讓自己變成易燃品時的情況。
情況推測如下:
夜才正要熱鬧,在時髦辣妹們最常出現的夜店裡,這群夜店老手們前前後後走進夜裡坐在老位子上點了今夜的第一杯酒(通常是馬丁尼),一邊物色著今晚的貨色一邊和因為同樣沒事於是泡在夜店裡泡妞就這麼變成朋友的賴子們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而閒聊中有人問起:
A:怎麼好久沒看到左勳那傢伙啦?怎麼是被譴送回韓國並且額頭上還烙了淫蟲兩個大字嗎?哇哈哈~~
B:聽說那傢伙正正經經的談起戀愛來了!從良去了啦!
眾人:什麼?左勳戀愛了!?
口氣類似:「什麼?左勳懷孕了?!」的那種誇張程度。
於是賴子們一口氣喝乾馬丁尼索性連妞也不泡了的,就這麼急急忙的移駕到我的咖啡館裡來好確認我肚子大了、不!我從良了的這件事情。
「滾回夜店裡去把自己喝成易燃品吧!你們這些老了連小狗都不會想要理你們的垃圾。」
「你撐不了一個星期、不!給你點面子好了、一個月,就會開始懷念起在不同女人床上醒來的日子。」
「滾蛋!你們這群自尊低落的易燃豬。」
「隨時歡時歸隊呀左情聖!噗斥~~」
我得說每晚看著這群靈魂空虛的賴子們真是會慶幸自己終於和他們變成不一樣的人了!過去那段混夜店泡辣妹的日子說快活還真他媽的超快活的,不過如今自己走出來了,才恍然明白原來在清醒的人眼底,喝醉了的人看來是快樂的那樣不真實,或者應該說是悲傷。
這樣的日子經了差不多一個月之後,那些賴子們逐漸的也不再特地來看我了,這就是所謂的流言吧!讓你一夜成為話題的焦點、不過也在轉眼之間就被遺忘了。我相信時間再過久一點,他們甚至連我姓左還是姓右、是韓國人還是日本人都會搞不清楚了。
不過就連我自己都幾乎快要忘了這件事情的時候,最後一個朋友終於來到我夜裡的咖啡館。
陌生人!
「嗨嗨!超級久的好久不見哪!世界末日先生。」
說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會高興到甚至很激動的狀態,我想那大概是因為好久不見的陌生人、這次的再見面是毫不考慮的就選擇了吧台前的位子而非她從前習慣的老位子吧!
這意味著我們的關係已經不再只是陌生人了,而是變成陌生的老朋友。
「好像重慶森林裡最後那段的感覺呀!當妳一走進這裡、我第一眼認出妳的那一瞬間。」
「重慶森林?」
「王家衛導的那部電影呀!男女主角在他們約定見面那天的一年以後,變成老闆的梁朝偉呆呆的看著變成空姐的王菲走進他們認識的那家店裡的那幕呀!那是我來台灣之後看的第一部電影。」
「但我沒有變成空姐呀。」
「我知道呀!再說、我也比梁朝偉帥多了!哈~~」
陌生人很好心的配合著笑了一下,她看起來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我發現她把頭髮留長了,不知道是不是圓潤了一些的關係,整個人看起來氣色顯得精神許多了;我是比較喜歡這樣子的陌生人,不過這是個人偏好的問題、當然。
「其實大概半個月以前吧我就回來了!不過看到裡頭鬧烘烘的好多人,覺得怪不習慣的呀!就一直沒進來了。」
可惡!都怪那群饒舌易燃王八羔子!
「妳是去哪啦?」
「把工作結束了出去旅行了一趟,錢花的光光的才回來哦!不過一杯卡布奇諾的錢我還是付的起呢。」
真是失禮!我竟光顧著講話而忘了煮咖啡!不過一邊煮著咖啡一邊我還是開心的直說:
「聽起來不錯嘛這種生活。」
「是呀!總覺得當人生到了某種極限的時候得把自己完全放空了才行呀!我說的是完全性的那種放空哦!要不然根本沒辦法把自己想清楚呀!」
「把自己想清楚?」
「嗯,把自己想清楚。」
「為什麼要把自己想清楚?」
「因為想把自己想清楚哪。」
「好吧。」
好吧。
要巧克力粉不要肉桂粉的卡布奇諾端到陌生人面前,她很滿足似的喝了一口,然後微笑,依舊是會讓這座夜裡的咖啡館因此而明亮了的那種微笑。
「不過本來我以為妳回家了咧!」
「疑?」
「火星哪!剛好火星來地球了妳就消失了,還以為是妳的族人來接妳了咧。」
陌生人先是一楞,接著很開心的笑著,笑到必須把肚子扶著的那種笑法;坦白說我的很開心這個關於火星的幽默終於有人能懂了的。
「你還是很怪耶世界末日先生。」
「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哪!並且,我叫作左勳,左勳的左,左勳的勳。」
然而關於這個笑點、陌生人卻還是始終不賞臉,聳聳肩膀、陌生人又說:
「差點忘了!」陌生人從背包裡拿出一只錶,然後交到我的面前,說:「送你,旅行的禮物。」
「這怎麼好意思,未免也太貴重了吧!隨便送點什麼飯店幹來的牙刷呀鑰匙圈呀明信片的不就好了?」
「只是SWATCH而已嘛!而且這是我們三個人旅行的慣例。」
「嗯?」
「關於在旅行途中買隻手錶的這件事呀。」
「那、這樣吧!以後妳來喝咖啡老闆都不收錢,如何?」
陌生人淺淺的笑著,馬上又續了一杯卡布奇諾。
就知道。
「而且我在這裡真的也沒有什麼朋友了呀。」
「我的榮幸。」
然後我將手錶立刻戴上,看著上面的時間,問道:
「這是哪個國家的時間呀?」
「紐約。」
「原來是去了紐約旅行呀!」
「其實也不只是旅行啦!順便還探了朋友。」
「哦?」
「就是那兩個人的其中之一。」
「妳愛的他?」
「嗯,她後來結婚去了紐約,連婚禮也沒舉行哦!很突然的就寄了張印著兩人合照的名信片,上面親筆寫著「WE ARE MARRIED!」就這樣,裝什麼性格嘛!真搞不懂。」
「見了面之後感覺如何呀?」
「其實並沒有見到面,我只是坐了計程車到那地址的附近繞了一圈,看一下他們是住什麼樣的房子、想像一下大概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這樣而已,很沒用哦?」
「是近情情怯吧?」
「只是膽小吧!或許還有一點點的難以接受。」
「難以接受?」
「很難想像那種人跑去結了婚可能還會生幾個小孩養幾隻狗這類的,過著那平凡人的生活……真的很難接受呀!是那樣特別的一個人喏!」
「我想像一下。」
「那個特別的人?」
「不,是我結了婚生幾個小孩養幾隻狗的樣子,哈!」
好吧!這個笑點很難懂。
「而且你知道嗎?在決定要去找她的前一晚,我甚至還做了個充滿焦慮的惡夢呢!」
「夢到什麼?」
「一隻會發光的巨大烏龜。」
「EXCUSE ME?巨大烏龜?怎麼聽起來比較像是喜劇夢呀!」
「真的很可怕耶!我夢見以前我們一起在飯店實習的四個人,像是探險似的走在一個陰暗的陌生地下道裡,真的很可怕喔那地下道!感覺像是永遠走不出去會一輩會困在那裡了的感覺,在夢裡我一直很害怕哦!一直好想放棄了逃跑算了!可是他們卻堅持要找到呀!」
「堅持要找到巨大烏龜?」
陌生人笑了出來,搖搖頭,又說:
「在夢裡很清楚的我們四個是要去找她,但不知道為什麼結果出現的卻是會發亮的巨大烏龜,但我清楚的知道那代表著的是她。」
「是不是妳潛意識裡認為他是躲在自己的殼裡的膽小鬼?」
「不是吧!她很勇敢的!不過就算其實真的是,到底還是走出那殼了啦!」
「因為他後來跑去結婚了可能還生了幾個小孩養了幾隻狗過著平凡人的那種生活嗎?」
陌生人沒有回答我,陌生人自顧著又說:
「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她用徹底的改變傷害了我對她的感情。 」
用徹底的改變傷害了對她的感情?
「等一下,妳剛才說妳在飯店實習呀?」
「是呀!我是學餐飲的,怎麼了嗎?」
「也沒什麼啦其實,只是我有個朋友剛好也是,這樣而已。」
「哦……那搞不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或許喔!年紀看起來好像差不多的樣子,不過我也不確定,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大概三年前的事了吧!」
「那位朋友是唸哪個學校呀?我是高雄餐飲學院畢業的,現在有餐飲科系的學校越來越多了哦。」
「這我就不曉得了耶!其實是朋友的朋友啦!我間接見過幾次面而已,稱不上熟。」
如果那時候話題就這樣結束了,是不是對我們大家都好?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妳是在哪間飯店實習呀?」
我找話聊似的問,而陌生人說出了一個我所熟悉的名字,我覺得有點猶豫,但卻還是問了:
「妳不會剛好也認識潘裕文吧?」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的時間,陌生人才怔怔的點頭,我想假裝沒看見她此時紅了的眼眶,其實我更想假裝的是,我沒聽見陌生人哽咽著說出的那幾個字:
「他就是我們三個其中之一。」
「他去了紐約嗎?」
陌生人搖頭,她的眼淚滴進空了的咖啡杯裡,陌生人說,她說:
「潘裕文死了。」
日初之前終結悲傷。
不知道為什麼當下我突然想起這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