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二
左勳
妳看過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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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工作的這咖啡館裡,每到半夜的時候總會有個女孩出現,她總是一個人來,固定坐在靠窗最角落的位置,固定喝一杯熱的卡布奇諾(要巧克力粉不要肉桂粉),讀兩份報紙(自由和中國時報),寫三十分鐘左右的文字(不知道在寫些什麼),抽四根香菸(白綠相間的那種薄荷涼菸),花三分鐘左右的時間專心盯著右手腕的SWATCH大錶,上兩次廁所,而至於擺在桌上的手機則一次也沒有響起過。
她以一種固定的行為模式出現在這咖啡館裡,我不知道她是被誰固定了,但我知道那個人不是我也不是她自己。
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好像認識這女孩好久了,但實際上我們連認識都稱不上,我想那大概是因為每次望著她望向窗外的身影總會讓我想起瑋薇,雖然她們兩個人嚴格說起來『其實不用嚴格說起來也是』完全性的沒有相似之處。
我從來沒有把關於女孩的這件事情告訴過瑋薇,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這樣,我猜這或許是因為我沒上過她的關係;我習慣把每個短暫交往過的女孩巨細彌遺的報告給瑋薇聽,然後瑋薇總會輕聲嘆息的說我這個人唯一的專長大概就是泡妞吧!
每當那個時候,我常會感覺到一股安心的美好。
在我看來這女孩像是夜裡失眠於是索性出門泡咖啡館的那種人,但我希望這只是我單方面的猜測,畢竟每天失眠的話對身體好像不太好的樣子;我發現我好像有點喜歡這女孩,這樣一個能夠輕易的引人好奇卻又明顯不容許被一探究竟的陌生女孩,但我想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我喜歡這夜裡的咖啡館有她存在的畫面。
雖然長久以來我們之間的對話依舊僅止於「熱的卡布奇諾。」和「買單,謝謝。」如此而已。
但有一天例外。
這天黃昏時我被天空裡巨大的雷聲給驚醒,起身我望向窗外看見彷彿可以把人給霹成肉醬的巨大閃電,下床我發現旁邊的枕頭上壓著一張昨天一起過夜的女孩所留下的紙條,紙條上面寫著她的手機號碼和「給我電話」這幾個簡單的大字;當我把紙條揉皺了扔進垃圾筒裡時,窗外已經下起了囂張的傾盆大雨,沒完沒了的那種下法,讓人不禁聯想到是不是雨停了之後接著就是世界末日了的那種囂張大雨。
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人生真媽的充滿了無限希望。
然而實際情形是,當雨停了之後世界末日並沒有來,反而是女孩一貫的出現,而時間是凌晨三點鐘、比平常她習慣出現的時間遲了很久;她今天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反常的捨棄了老位子而坐在吧台前,我瞥了一眼她的右手腕,那只SWATCH大錶今天並沒有被戴出來,看來今天的兩大報紙是要孤單了。
我於是決定主動開口和她說話:
「還是熱的卡布奇諾嗎?」
「有酒嗎?」
「這裡是咖啡館哦。」
「我知道,但我看過你在櫃檯裡自己喝過酒。」
笑了笑,我問:
「長島冰茶?」
她笑著點頭。
如果我們再熟一點的話,我肯定會建議她多笑點的,因為她笑起來的樣子實在很迷人,是那種彷彿她一笑、這座夜裡的咖啡館也會因此而明亮了起來的那種笑容。
我調了兩杯長島冰茶,一杯給她一杯給我自己,大概是喝到第三口左右的時候,我們像是早就應該做的那樣,開始聊了起來:
「真可惜,我以為今晚就可以親眼目睹世界末日了。」
「你喜歡世界末日?」
「嗯,簡直可以說是畢生的心願呢!」
我試圖想以裝可愛來激發她的母愛,但顯然她是那種完全缺乏母愛的人,因為接著她說:
「你真怪。」
「我知道。」
「所以,世界末日先生──」
打斷她,我把握機會自我介紹:
「我叫左勳,左勳的左,左勳的勳。」
「嗯?」
「左勳是我的名字,世界末日是我的夢想,兩者不可以混為一談的。」
「你喜歡你的名字噢?」
「嚴格說起來並不算喜歡,不過我很喜歡它被喊著時的感覺。」
「為什麼?」
「總覺得會有什麼好事發生哪!當別人喊我名字時,妳呢?」
「我不覺得。」
「咳!我是指請問芳名哪!這位少女。」
「陌生人。」
忍不住我笑了起來,被一個怪人稱之為怪,這樣不知道算不算是讚美?
「妳剛剛想問我什麼?陌生人小姐?」
「我想請你幫我個忙,世界末日先生。」
「如果是想請我泡妳的話,那答案肯定是沒問題的,美麗的陌生人小姐。」
「謝謝你的恭維,如果這是恭維的話。」
燃起了今天的第一根香菸,陌生人才繼續又說:
「如果給你十分鐘的時間請你談談關於你這個人的話,你直覺第一個想說的會是什麼?」
「為什麼這麼問?」
「我在搜集這個問題的答案。」
「是搜集還是尋找?」
『是搜集也是尋找。』
把剩下三公分左右的長島冰茶一口氣喝乾,幾乎是連想也不用想的,在點燃香菸的同時,我回答:
「壁爐。」
「壁爐?」
「我是個韓國人。」
我是個韓國人,我的名字叫作左勳,出生的地方是韓國一處冬天積雪會高達兩層樓高的小村莊,從小成長的房子是一棟仿歐式建築的古老木屋,古老木屋的客廳裡有座傳統的壁爐,壁爐是整棟房子裡我最喜歡的角落,小時候媽媽常抱著我在壁爐前說故事給我聽,那是我兒時記憶的縮影,為此我替壁爐取了個名字叫作幸福。
只是,我已經離開幸福好久了。
因為我來到了就算在寒冷也不需要壁爐的台灣。
我常把我的人生當成故事說給每個短暫交往過的女孩子們聽,而故事總會是從很久很久以前作為開頭,因為每個媽媽在壁爐前說給我聽的故事都是這麼開始的。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韓國人外公因為某些歷史上的因素而邂逅了我的台灣人外婆,經過了誠懇的追求以及一定程度上的甜言蜜語,年輕的外公成功的把美麗的外婆娶回韓國,接著強壯的精子游進了健康的子宮裡,於是我的媽媽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她為這個世界增加了美麗的畫面。」
外婆總是這麼說媽媽,以一種驕傲的眼神。
我覺得外婆說的很對。
忘記是在我幾歲那年的冬夜,睡前外婆笑嘻嘻的對大家說:明天會開始下雪囉!然後隔天醒來時,我們卻發現外婆已經離開人世了,在睡夢中。
第一個發現外婆死掉的人是媽媽,但第一個告訴我們這件事情的人卻是爸爸。
該替媽高興的,她走的很安詳。爸爸說。
只是睡著了而已吧!媽就是這麼貪睡。媽媽說。
外婆的遺體拖了很久才火化,因為媽媽一直堅持外婆只是睡著了而已,爸爸很擔心這樣的媽媽,但他不知道該拿媽媽怎麼辦。
當一個人過份深愛著對方時,往往就會拿她沒辦法,這是我從爸爸身上看清的最大事實。
那陣子媽媽幾乎足不出戶,每天她什麼事也不做的就是睡呀睡的,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到外婆的房間去看看她,然後再繼續睡。
我覺得很寂寞,因為從那時候開始,媽媽就不再開車載著我到處去尋找一家又一家的咖啡館了!那是媽媽最熱衷於做的事情:像是收集什麼似的、去品嚐一家又一家的咖啡館,帶著她引以為傲的兒子、我。
我已經想不起來最後媽媽是怎麼被說服接受這個事實的,但我清楚的記得外婆出葬的那天確實是下了雪,是那年最後的一場雪;在媽媽的堅持下,我們將外婆的遺體火化送回台灣安葬,誰也搞不懂為什麼媽媽堅持把外婆的遺體送回我們都陌生的台灣安葬、而非和早逝的外公合葬,但誰也拿媽媽沒辦法,因為我們都太愛她了。
那時候因為爸爸工作忙、抽不出時間的緣故,於是由我替代他陪媽媽回台灣送外婆這最後一程,當時我有種好奇怪的感覺,因為媽媽快樂的像是小學生出門遠足而非送終。
在飛機上時,媽媽甚至心情好的又說了個故事給我聽: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小女孩,她很怕冷,她其實討厭雪,可是沒有辦法、她遇見一個好愛好愛的男人,於是她跟著男人來到了一個在冬天積雪會高達兩層樓的地方生活,她覺得有點辛苦,可是她很快樂,因為她找到了幸福。
「然後呢?」
然後有一天,她睡了很長很長的覺,醒來後她發現自己回到了她本來就該屬於的地方,那是一個就算再寒冷也不會下雪的小島,她覺得很快樂,雖然幸福已經離開她好遠好遠了。
媽媽的故事說到這裡驟然停住,順著她的視線、傾身我望向窗外,小小的台灣島同時映入我們的眼簾。
把外婆的後事妥當處理結束之後,媽媽說她還想多留在台灣幾天散散心,於是我一個人先行回到韓國,就是在那趟回家的旅途中,我在兩萬五千英呎的高空裡成功的泡到一名台灣的空姐,而當媽媽搭機回韓國的時候,我已經決定到台灣留學、為的是那名漂亮的空姐,僅管後來她還是離開了我,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並沒有想要回韓國的打算。
但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媽媽並沒有搭上那班她預計回韓國的飛機,相反的,她在台灣展開她的新生活,從此沒再回到韓國一步。
原因究竟是什麼?沒有人知道。
句
點
。
「很好聽的故事,不過你已經用掉了好幾個十分鐘了。」
「這不只是故事而是我真實的人生,我還可以用掉妳更多的十分鐘嗎?」
陌生人沒有回答,陌生人繼續又問:
「所以這就是你開這家咖啡館的原因?希望有天你的媽媽會來到這裡?」
「一開始是,不過後來我就知道不可能了。」
「怎麼說?」
「後來我才知道她去了美國,根本已經不在台灣了。」
「那為什麼還繼續留在台灣?」
「因為我被固定住了。」
「嗯?」
「白話一點的說法是,我遇見了我的女孩。」
「真浪漫。」
「不過她並不知道我一直很喜歡她。」
「你看起來不像是只暗戀的那種人。」
「永遠不要只相信妳所看到的那一面。」
「說的也是。」
沈默。
「所以呢?妳找到妳要的答案了嗎?」
「算是吧。」
「算是吧?」
「我問過很多人這個問題,很多出現過在我生命中的人,不過唯獨一個人例外。」
「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我們的答案一樣。」
「這麼有把握?」
「因為我們愛上同一個人,而他們兩個人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妳就放棄?妳看起來不像是只膽小的那種人。」
「不是膽小是明白。』陌生人嘆了口氣,說:『我明白她永遠不會愛我。」
「那麼妳愛的那個人呢?他的答案是什麼?」
「她始終沒有給過我答案。」
「所以妳一直找尋這個問題的答案?」
沈默。
有點感傷的沈默。
「其實她已經死掉了。」
陌生人沒頭沒腦的又說,嘴巴像是自動被打開了那樣,話它自己就跑了出來。
「啊?」
「這樣的玩笑很過份吧!拿死亡開玩笑,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時候我就是很想開他這麼一個玩笑,當時我騙他說她已經死掉了,我甚至假想了她死亡的場景,我好像甚至還哭了一會,不曉得他是太單純了還是太相信我了!沒想到他真就信了。」
我沒打算答腔,因為我想陌生人此時此刻唯一需要的或許只是傾聽,我於是沈默的傾聽。
「他老是笑我們愛演戲,但我沒想到那會是我在他面前演的最後一場戲,一場獨角戲,真的我是太入戲了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而且好奇怪,我最近常有種奇怪的錯覺,我甚至覺得這不是我在演戲,而是她真的死掉了。」
「……」
「好奇怪呀!怎麼突然的說起這些來呢?是因為今天恰巧被別人看見了眼淚吧。」
「也可能只是因為下雨啦。」
陌生人笑了笑,陌生人接著沈默。
「天快亮了呢!」
像是要改變話題轉移氣氛那般的,陌生人試著微笑的說。
「還可以再見到妳嗎?陌生人小姐?」
「當然呀!世界末日先生,你會一直在這裡呀不是嗎?」
「對了!最後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雖然有點失禮……」
「可以呀!雖然我不一定會回答。」
笑了笑,我問:
「手機……妳總是把手機擺在桌上,但我沒看它響起過。」
「因為知道這號碼的兩個人都已經離開我了。」
「那為什麼還要隨身帶著呢?」
「因為已經習慣了呀!雖然也知道它不會再響起了,但就是習慣了有它在身邊呀。」
不知道為什麼,望著這樣的陌生人,我突然覺得心有點疼;隨身帶著一只明知不會再響起的手機,那究竟是懷念還是寂寞過了頭?
「不過,你難道不認為一個人非得靠著手機響起的次數才能證明他的存在感,未免也太可悲了嗎?」
這是那天夜裡陌生人說的最後一句話。
很奇怪的感覺,望著她離去時的背影,我有一種好像會很久見不到她的預感,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這樣清楚的感覺到,但我知道有天她還會再回到這咖啡館來,帶著她真正的名字,回答我所有未完的答案。
只是我沒想到那天竟會是那麼久以後。
而我只是在想,到底是誰把誰固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