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6/05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小談《藍色恐懼》中的虛實共構

第一次接觸今敏的作品,是在《東京教父》的溫暖歡樂之中,是在那片灰色中帶著光亮的故事裡。之後,我喜歡上今敏的表現手法、敘事風格,又看了《千年女優》。跨越時空,亦虛亦實,以追尋為名的故事,也帶給我深深的震撼。所以,毫不猶豫地,在《藍色恐懼》剛上映時,就衝電影院,儘管自己超級怕恐怖片。

R18、心理驚悚,在觀看之前,就這樣先認識了《藍色恐懼》。打了心理預防針,還拿了早餐的紅茶嘗試壓驚,不過1小時22分的電影,卻像是2小時以上的牢房,如同被活生生關入精神病院。走出影廳看到外面熱鬧的人潮、百貨公司吵鬧的假期,也沒有因此鎮定下來。我大概被嚇呆了,對身邊蠻多事物感到麻木。直到回家,坐到書桌前,開始梳理這段恐怖的旅程。

鏡中幻影、戲中身分,與霧越未麻─

從「我是誰」走向「你是誰」的迷失

其實一開始的議題很簡單:自我認同。未麻從小的夢想就是當偶像歌手,被迫成為演員後,她不快樂,因為沒有熟悉的搭檔、支持她的歌迷,也沒有歌唱的舞台。可是她告訴自己,當演員也很好,她不能辜負給予自己新機會的人們。



不過她沒辦法欺騙自己的心,也沒辦法斬斷重返過去的渴望。在工作結束後疲憊的夜晚,她靠在列車車門邊,就這樣遇見過去的自己。車門玻璃中出現偶像歌手霧越未麻,說著自己不想當演員。短暫的幻影被擦身而過的列車強光抹去,卻留在未麻的心上。



演員之路持續著。未麻飾演的角色名為高倉陽子,她在片場的首句台詞是:「你是誰?」

「你是誰?」是未麻走向他者的路途。她飾演陽子,而演戲,本就是「成為他者」的行為。從這一刻開始,未麻逐漸迷失自我。而《藍色恐懼》中的虛實共構,也由此展開。

原本只是自我認同的問題,只是在詢問「我是誰?」在偶像與演員,兩個不同的職業、身分中,該做出怎樣的選擇。然而當陽子問出「你是誰?」當幻影出現在鏡面之中,單純的問題,卻變成自我分裂的開端。


警衛、留美,偶像未麻與演員未麻─

他者是自我的鏡像

在舞台歌唱的未麻,有個死忠支持她的粉絲─一名長相怪異的警衛。警衛看著未麻走出舞台,走入片場,他很希望未麻能繼續歌唱,但是面前的偶像,卻漸漸遠離自己的想像。

支持未麻的,還有像是保母、大姊姊般照顧她的女經紀人。對於未麻的新事業,她頗為反對,因為她知道未麻一直以來最想做的,是在眾人面前唱歌跳舞的偶像。然而公司的決策沒有改變,她只能看著未麻一步步走在被別人安排妥當的道路上。



不想辜負別人的好意,所以成為演員,盡力表現。未麻將定義自我的權利,交給他者。而他者,就這麼反過來,定義了霧越未麻這個人。在《藍色恐懼》中,他者對未麻的定義,除了有將她視為演員的,也有將她視為偶像的。

這些「他者」,成為自我的鏡像,反映著霧越未麻內心的渴望、掙扎,既有對新身分的努力求存,也有對舊時光的眷戀。

從作品中的敘事主線來看,不論警衛、留美,還是影視公司的人們,都是「真實世界」的人物,他們或在明處、或在暗處,與未麻互動,進而編織出一連串的事件。然而,在一場夜店強姦戲後,這些「真實人物」,開始成為未麻的「人格」。

以他者的價值觀,定義自我,是未麻迷失的開端。而《藍色恐懼》中的敘事架構,則在這基礎之上,衍生出「他者」成為「自我」的鏡射。在這樣的敘事架構下,未麻不僅與「真實世界」的人物互動,也與自己的「精神世界」互動。以此開啟本作中虛實交雜、共構的敘事脈絡。


強姦戲後的虛實倒轉

為了讓戲劇更有看頭,編劇決定安排一場夜店強姦戲,未麻就這樣被推上舞台,在劇場的燈光下,被一群男人包圍、羞辱。

在這場戲後,未麻的心境開始產生變化。原本只是無法認同自己的選擇,如今卻變成自我厭惡。



敢演、會演的未麻,在戲中的分量逐漸加重,當電視劇的拍攝如火如荼,卻傳出編劇遭到刺殺的事故。涉谷編劇身中多刀,兩眼被戳瞎,陳屍在電梯內。不過拍攝沒有停止,未麻飾演的高倉陽子,戲分越來越重。

演戲,是成為「他者」的行為。而戲劇,本身是有別於真實的虛構。當未麻扮演陽子的時間逐間增加,整部作品的描寫重心,乃至於未麻對世界、對自我的認知,便逐漸朝幻覺傾斜。

未麻開始分不清現實與幻覺。她追逐過去的偶像幻影,衝上馬路,被警衛駕駛的大卡車迎面撞上。本該死亡,卻在自己家中的床上醒來。她與惠利站在飄雨的碼頭演戲,卻看見人群中站著警衛,驚叫出聲。當惠利詢問時,未麻卻再沒看到警衛的影子。是真實,還是虛幻?惠利認為這是幻覺,告訴未麻,「幻覺不可能成真」。

然而何者是真實?何者是幻覺?未麻已分辨不清。她仍然演戲,扮演「他者」;仍然天天被幻影追逐,或追逐幻影。在無數次虛實交錯之下的某天,未麻「醒來」在高倉陽子的身分中。她正與惠利演戲,劇中的陽子精神恍惚,彷彿另一個人。她跟瞳子說,自己的名字是高倉莉香,是個模特兒。然而她不叫莉香,也不是個模特兒。瞳子關上審訊室的門,跟刑部說,陽子有人格分裂,原本的人格已消失不見。《藍色恐懼》敘述自此,終達到虛實雙寫、互表、重疊。陽子對瞳子的自白,形同於未麻對惠利、對自我的自白。劇中的陽子對著反射自我的玻璃鏡面說,我是模特兒。而未麻也對著鏡面說,我是演員。殺青後,全部劇組人員為未麻的精湛演技喝采。至此,真實開始消滅,幻覺開始成真。




真實不再重要,幻覺成為真實

夜店強姦戲後,連續殺人案不斷發生在未麻身邊。先是編劇,再來是拍攝未麻寫真的攝影師。以為這一切與自己無關的未麻,卻在攝影師被殺後,於自己房間的衣櫥發現犯案的血衣,恐懼感爬滿全身。



虛實開始混淆,最後倒轉。「真實世界」成為「幻覺世界」。整部作品敘述至此,描繪的已不單純是現實世界的案件,而是雙寫了未麻的心理世界。甚至可以說,強姦戲後的世界,是未麻內心活動的鏡射。那些在未麻身邊的「他者」,開始成為未麻的「人格」,而整起殺人案,則是人格之間的競爭、廝殺。

未麻越來越厭惡自己,卻又不斷地說服自己,要好好接受現在的生活。偶像的幻影開始具有攻擊性,她在警衛身邊,請求他殺掉那個「虛假」的自己。警衛無法接受未麻拍攝色情戲劇、寫真,接受了請求,決定殺死「現實」世界中的「假」未麻。在強姦戲演出的夜店舞台上,警衛撲倒未麻,就像戲中男人撲倒陽子一樣,拿刀想刺死她。未麻在驚恐中,拿起榔頭擊向警衛的腦袋。

一心想保護未麻,希望她重回偶像之路的,除了警衛,還有留美。強姦戲拍攝當下,留美因為無法接受未麻受到這種待遇,含淚離開拍攝現場。在此之後,當未麻感到沮喪、不安,她往往會向留美求助。

警衛被殺後,未麻坐上留美的車,讓她送自己回家。留美在房間外的走廊,而未麻則在房間內,打電話給影視公司的田所先生。不知何時已被刺殺、眼睛被戳瞎的田所,陳屍在警衛的屍體旁。沒打通電話的未麻,在轉身之後,看見偶像的幻影。幻影站在未麻面前,而她在鏡中的倒影,卻是留美的模樣。鏡像成為了真實,而真實化作鏡像。故事敘述至此,一切虛實也不再重要。



未麻被幻影追殺,跑過屋頂、窄巷,發狂尖叫、求救,卻無人發現。最後,在未麻激烈的抵抗下,幻影被破碎的櫥窗玻璃(像鏡子一樣)刺傷,顯露出留美的身影。

警衛、留美,兩個無法接受未麻成為演員的人,影射著未麻的「偶像人格」,期望自己重返過往,因此試圖抹消背叛初衷的自己。編劇、攝影師、田所先生,影射著「演員人格」的未麻,推著未麻繼續她的新事業。真實成為幻覺的倒影,現實變做人類內心的活動。虛實交鋒之後的結果,是一個問號。



故事的最後,留美入住精神病院,未麻繼續演員生涯,連續殺人案不再發生,日子似乎回歸正常。

所以整起案件是如何發生的?難道所有人都是未麻殺的?還是警衛也有參與兇殺?留美又是為什麼想殺死未麻?警衛與留美有串通嗎?不然警衛怎麼會如此清楚未麻的日常行程?在連續殺人案期間,所發生的總總,都是真的嗎?

一切都不重要。在虛實交雜、重疊之後,留下的是問號。一切事件是實、是虛,已不重要。當現實開始被幻覺吞沒,「真實」便已被遺棄。而「幻覺」是否取而代之成為新的「真實」?答案是問號。偶像未麻和留美一起,住進精神病院。演員未麻探望完留美,坐進自己的車準備離開。故事結束的最後一刻,她對著後照鏡,向著觀眾說:「我是真的。」

那真的是未麻嗎?在一連串虛實交錯,人格之間互相角力、殘殺之下,或許真正的未麻,如同她所飾演的高倉陽子,早在不知何時,便已消失。


從活魚到死魚到機器魚

收筆前再來談談未麻的寵物─日光燈魚。

在未麻的房間裡,擺了一個水族箱,裡頭養滿了日光燈魚。還在當偶像的未麻,每天收工後的樂趣之一,就是餵魚吃飼料。不過隨著未麻轉往演藝事業,壓力加劇,心力憔悴之後,魚群缺乏照料,紛紛餓死。看著寶貝日光燈魚的屍體在水中載浮載沉,未麻情緒潰堤,發狂亂摔東西,作為對於現實身分的強烈抗拒,與深濃無力。



故事尾聲,連續劇殺青回到家中的未麻,看著水族箱裡滿滿的游魚,不覺有異樣,只是想著田所先生怎麼還沒接電話。那缸魚,和之前的模樣比較起來,已不是原本的樣子。沒有靈活游動的身姿,只是如機械般上下浮動的玩具,空有日光燈魚的外貌。

這樣,它們還是魚嗎?



《藍色恐懼》裡虛實共構的另一個層次,就這麼隨著魚群游出。未麻曾經是偶像歌手,那是再「真實」不過的事。之後她轉往演藝事業,成為演員,因此演員的身分,成為了「真實」。但對她而言,一直以來最想做的、最想成為的,還是偶像歌手。於是幻影悄然出現,想要奪回真實。明明是虛幻的倒影,卻曾是再真實不過的實體,也是未麻的初心、認可的價值所向。然而「幻影」卻一直被抗拒、排斥,一如那缸被冷漠的魚,終究邁向死亡。

而現實中的未麻,認為現在的自己就很好,應該抱持對他人的感激,從事演員事業。然而現況,卻不是她喜歡的。她像排斥著幻影那樣,抗拒自己的演員身分。在成為「自我」的道路上,一直扮演著「他者」,結果就被自己(幻影)深深厭惡。魚群死亡了,魚群復活了,以不再是魚的身分,悠游在水缸裡。在這段追尋自我的路途上,「真實」終究成為「幻覺」,遺失了最初,變成了自己始終不願成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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