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恐懼(Perfect Blue),1997》改編自竹內義和(Yoshikazu Takeuchi)1991年的小說,動畫大師今敏(Satoshi Kon)得到自由修改劇本的允許後首部執導的動畫電影。觀影過程不負經典之名,當觀眾逐漸熟悉未麻的處境與房間後,導演再藉由鏡像與網路扭曲空間,以及想像與劇中劇的穿插製造了懸疑與驚悚,轉場巧妙,背景設計對應角色內心,虛實交錯的手法不僅帶領觀眾代入主角的處境,更真切呈現人心的複雜變幻。在我心裡,整個故事分成兩個層面,一個是女主角霧越未麻(Mima)從偶像歌手跨足演員過程的自我爭戰與成長,一個是父權厭女,尤其是演藝圈物化女性的社會價值。
「你是誰?」
故事從霧越未麻順從公司安排,從所屬的偶像女子團體「CHAM」畢業單飛起始。儘管曾經喜歡唱歌,但為了改變過往受限的偶像形象,讓演藝事業有所突破,未麻選擇往被認為更適合的「演員」發展,卻也因此必須面對一些抗拒的瘋狂粉絲,遇上編劇安排的性侵戲、攝影師要求的全裸寫真也只能順從配合。轉型過程不順遂的同時,一個叫做「未麻的房間」的粉絲網頁以第一人稱詳細記錄她的一言一行,代言她的所思所想,不僅呼應著她的自我懷疑,塑造出來的形象更意圖取代她本人,自稱是「真正的未麻」。被跟蹤、偷窺的恐懼,在曾經共事的前輩開始離奇死亡,所演的戲劇《Double Bind》與現實、幻想交錯融合後,未麻進而質疑自我意識與記憶連續性,「妄想」同時隨之而至,令她、亦令觀眾難分虛實。
未麻的「成長」起自意圖擺脫偶像歌手的身份,因為「大眾心中沒有偶像歌手的地位」。偶像歌手為什麼「不夠好」?因為偶像未麻被包裝成一個不能被拆開的禮物,供給男性歌迷幻想和陪伴,內在的她是什麼樣子一點也不重要,只要她的包裝純潔美麗,又會給予回應就好,她就是一個會動會唱的、供男人幻想的洋娃娃。演員為什麼比較好?因為那可以證明自己的價值在於「實力」,當實力夠了,可以選擇要展現怎樣的「自己」,「變成另一個人」,更正確地說,更接近於一個人。但證實自己可以成為女演員的過程,必須在男人面前把自己「拆開」成他們想看的樣子,情色也好,脆弱也好,崩潰也好,必須成為證明自己可以給予更多男人想像的女人,在那之前,你必須保護自己,或放棄保護自己,因為「身」不由己。
從洋娃娃經過試煉成「人」的過程如同地獄,無論是包裝或拆開,女性的「自願」都可以讓男性自覺性慾免於責任,故而有拒絕洋娃娃被拆開而不惜殺人的男歌迷跟蹤狂人Me-Mania,覺得離開的未麻是背叛者;有樂於在拆開過程試圖染指意淫的男人,所以編劇與攝影師,乃至拍性侵戲時可以任意圍觀的男性工作人員,都能為所欲為。
此外也有,沒有通過試煉過程的,女人。為了在演藝圈成為更理想的自己,別無選擇地將身體交給男人,就意味著放棄「當你因此受傷時,說自己受傷了」的權利,故而事後未麻只能保持笑容和樂天,獨處時破壞自己的房間。總是成對出現的「自我決定和自我負責」,必然伴隨著罪惡感與內疚,又如何允許把選擇的代價歸咎於任何人?所以與未麻情如姊妹,曾經也是偶像的留美,看著未麻不得不演性侵戲時真切痛苦的模樣,令我不禁聯想:擔任未麻經紀人之前,當過無法賺大錢的偶像之後,留美是否曾經試著轉型,卻無法忍受從禮物拆開過程的毀損,在事後加倍自我破壞?當她追殺未麻時,想消滅的究竟是誰?她想成為的是沒被「弄髒」的偶像未麻,還是來不及自我探索完成的、更理想的自己?
「我只能是我自己」之前必須能接受自己現今的選擇與存在,才能決定「我就是我」、「(多虧有她,我才能)變成真正的自己」。這可能只是未麻其中一個成長的過程,可惜我看不到現在的演員未麻成為什麼樣子。事實上在觀影的過程,我總覺得未麻的「成長」是一個被擬造出來的幻影,等到真相大白之後,留美的存在遠比未麻更真,更符合現實,她已經被破壞了,未麻聽見那些被譴責的聲音,是留美過去被自己或被外界譴責的聲音。未麻可以藉由留美把被毀損的自己關在過去然後往前走,大概就像導演今敏說的那樣,破壞自己的價值觀、嚐過種種痛苦的時刻,再從中醒悟然後成長──醒悟到要把被破壞的自己關起來(足夠自虐),往前迎合會被男性讚許的價值(足夠自尊),成為完美女人的她,對著照後鏡從容微笑著說:「我可是真的喔!」
「你是誰?」
對我來說,毫無疑問,是貨真價實的恐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