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恐懼》：看今敏的妄想與分裂之痛

《藍色恐懼》(Perfect Blue)上映於1998，4K數位修復版終於在2024.5.17重新回歸。讓我想起前年躺在電腦裡的小論文，不如就拿出來寫好了！

劇情簡介

當紅三人少女偶像團體Charming Bird面臨解散，核心成員霧越未麻在事務所的安排下不得不退出團體，轉型成為一名電視劇演員。萬事開頭難，對於偶像歌手轉型而來的未麻尤其如此，她在工作中承受著壓力，悶悶不樂。與此同時，各種恐嚇信不斷、經紀人田所先生遇襲以及以自己的口吻在網站上寫日記的神秘人都讓未麻焦慮不已，恍惚間她甚至看到另一個自己。

未麻的苦惱無人知曉，貪婪的田所甚至同意劇組的劇本，要求未麻出演一場尺度極大的強暴戲。這次演出成為未麻演藝事業的轉折點，她的出鏡率開始攀升，甚至還拍攝了裸露的寫真。與此相對，電視劇編劇澀谷和曾給未麻拍下裸照攝影師村野接連遇害。未麻的生活變得混亂不堪，真相究竟如何？(資料來源)

1淺談動畫的特性

動畫（Animation）是一種以一系列的靜態圖像為基礎，透過快速連續播放創造運動和動態效果的藝術形式。本作為傳統手繪動畫，約使用三萬張賽璐珞片。動畫是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分裂的敘事空間媒材，因畫面製作上由製作芳章有絕對控制權（唐必柔，2022）。與真人電影相比，動畫可以創造出許多現實中無法實現的場景和角色，且能夠百分百掌握畫面中欲傳達的資訊、且可創造不合理的場景或人物形象，這使動畫具極高的可塑性，可以展現豐富的想像力和創意。其封閉性也在動畫論述中創造一個讓作者大膽發揮、而觀者放心觀賞的曖昧維度，它保護我們在虛擬現實與現實中不被傷害，卻又疑似現實。

2色彩運用

本作挑出紅與藍作為探討：片名即有藍色二字，但畫面幾乎使用紅色作為主色調？

紅色的使用可以理解為一種情感上的投射，未麻扮演一位偶像，她的形象經常被塑造成充滿熱情和活力。然而，在她內心的真實感受卻是孤獨和憂鬱，使電影更加深刻和感人。畫面大量使用許多過度鮮豔的顏色形成強烈對比，除了代表著極端的情感和心理狀態，也進一步加深了電影的情感張力和懸疑氛圍（圖三）。

圖三：畫面中的對比元素其一，藍色的收音機正播放詭魅的歌曲

3鏡像理論：「自我就是他者」從自我認同到分裂

分裂（dissociation）可從雅各·拉岡的鏡像理論（Mirror Theory）著手了解。嬰兒在六到十八月的時期（自我認同初步形成）這時還無法分辨鏡中影像是自己還是他人，等嬰兒漸大從鏡中認出周遭影像以及自己，也就是「在不是自己的地方看見自己」。嬰兒在鏡像中認出了自己，但鏡像中的我卻外於我存在。完形與現實間的衝突使鏡像的一端是孩童認識的自己的形象，另一端則是比感受到的現實更完整、更具一統性的（理想化）形象。鏡像提供了自我理想（ego ideal）的基礎，一個從他處推導的自我映影，並成為試圖達到的理想（朱立群，2011）。

(1)鏡子的所在：分裂

鏡像理論有趣在於對自我認同的建立與不確定性，由於他者給予的反應回饋與自我回饋多數實難以一致，因此分裂成為隨時的必要問題。本作也大量使用物理投射去表現對於自我的審察。剛開始「偶像未麻」仍被鎖在鏡子裡（圖五），隨本體的不確定性加劇，這個妄想便得以到後來躍出框架開始有實體影響。而另一個重要的鏡像運用就是網站「未麻的房間」，今敏安排了一個大眾所認為的未麻：比未麻更真實的未麻（圖六）。這使未麻面臨了分裂的問題，且透過妄想的具體化日漸加劇。「未麻的房間」將未麻的心境從現實遁入虛擬（網路），在被不知名的窺視下茁壯，直至取代本人的意識，成為未麻本體「活過」的依據。劇末揭露了鏡像中的「偶像未麻」就是留美，而這個事實的說明也表示未麻已經脫離了自己虛構的世界，回到了現實生活中。這裡同時涵蓋了未麻及留美的真實與妄想──留美的妄想投射在未麻引以為傲的偶像身分上，也是對於過去曾是偶像的自己的填充，而偶像身分卻也正是未麻對自我追尋的質疑，質疑著「真實未麻」為轉換職業跑道所做的犧牲和努力。「真實未麻」只能拚命逃，逃開在後面鍥而不捨的潛意識。而我認為鏡像理論最有趣的運用在於最後一幕：鏡子裡未麻展露出「偶像未麻」一貫的輕鬆與篤定的眼神，肯定的說自己才是真的（圖七）。究竟「真實未麻」是否成功繼續擁有本體的主導權，還是其實「偶像未麻」早已取而代之呢。

圖五：第一次出現鏡像概念，真實的未麻看見映在車窗上偶像版的自己

圖六：網站「未麻的房間」

圖七：未麻離開安養院後對著後照鏡露出笑容

(2)妄想

關於未麻

其妄想可說是最明顯可分辨的，就是一直伴隨在本體左右、光鮮亮麗的「偶像未麻」（圖八）。轉行演員的決定並非只有未麻承擔結果，經紀人留美、經紀公司其實也是一個賭注，然未麻成了這一切最大的犧牲品，精神錯亂、彷彿現實寫照的劇中劇都不停告訴她「幻想終究不會成為現實」。起初透過鏡子、後進入生活並發揮其影響，根據防衛心理的論述，是否這個「偶像未麻」也不全然不好呢？透過了這個妄想的存在，似乎未麻心理的偶像夢才得以被保存。

圖八：「偶像未麻」告訴未麻本體自己才是真的

關於留美 

畫面起初引導觀者相信留美是正義的一方：支持未麻對於現實的抗拒，使觀者隨著未麻一起相信並信賴她成為對抗妄想（偶像未麻）的後盾。這個精采的設定也使留美成為故事的爆點，當劇情揭露留美就是「未麻的房間」的幕後黑手時，未麻（觀者）的背叛、受傷、驚恐便超出動畫而真實。未麻回到安養院的從容且釋懷要求觀者也站在留美的角度思考：是啊，當初留美的偶像夢因沒能如願於是退居幕後，並將希望寄託在未麻身上。以致對未麻接下強暴戲碼、寫真集等等同完美形象破滅的憤怒，進而追殺未麻，這些是否都可以「理所當然」。劇末追逐戰終止於象徵「成為偶像（未麻）」的假髮掉落，才使留美突然回歸角色本體。但當留美再度拾起假髮，除了外型上、心理也同時達成了夢寐以求的成為偶像（圖九）。

圖九：留美正式以「偶像未麻」出現，堅稱自己就是未麻

4結論

(1)動畫具有絕對畫面控制權、無限創意發揮、以及高度可塑性，使其成為一種充滿想像、同時能提供安心觀賞體驗的媒體形式。

(2)從現實到虛幻的三個元素（色彩、鏡像、偶像文化）

•  利用名稱（藍）和顏色（紅）的使用製造劇情的緊張感及視覺上壓迫，使電影的情感張力和主題更加深刻。
•  本作大量使用物理投射去表現對於自我的審察（網站、鏡子、玻璃）。
•  未麻（偶像）乘載著外部眾人對自己形象塑造的分裂，而「迷」就是透過主動產製對於偶像帶來的愉悅與循環。

(3) 對於潛意識中「偶像」的追求與抗拒促成妄想，而作為一種防衛機制卻延伸為噩夢的開始，這樣的矛盾使「分裂」加劇，進而循環。

5研究建議

(1)探討妄想與今敏其他作品

 透過閱讀電影《藍色恐懼》以及《千年女優》，我得以找到許多妄想的所在及今敏標誌性的「現實色彩」，正是這股「根植現實」的衝動，讓今敏作品裡充斥眾多的現實映射或批判。《千年女優》是「今敏風格」的典型和集大成者，某意義上已將此種風格發展到極致，以致今敏在下部作品《東京教父》中顯得刻意迴避《千年女優》的風格形式（有關今敏未來的突破方向）（羊廷牧，2014）。雖說迴避，但其背景仍巧妙的隱藏進分裂與妄想的意象。由此可見，順著「妄想」檢視今敏，或從各作品中檢視「妄想」，強調想像與現實間的交互關係，以及有關更多社會性題材的描寫，今敏的更多作品值得深入探討。

(2)尋找妄想在生活中的蹤跡

「幻想的事情不會變成真的！」醫生提醒她（圖十八）。網站「未麻的房間」就是她的內心世界，透過虛擬的動畫世界，妄想進入「真實」中，防衛心理、各種臨床上的「妄想症」以及行為學上瘋狂的偶像崇拜都是一種妄想的具體化。那句日常中的「你別妄想了」是否也會跟劇中的醫師一樣彷彿一針見血而非玩笑。我們還可從更多角度來尋找日常中的妄想，有關「妄想」的值得更進一步了解。

圖十八：醫師告訴未麻(高倉陽子)「幻想不會成為現實」

(3)在對話中的核心潛台詞

在為了研究而觀看數次的過程中，最推薦大家留心的台詞有別於影評中愛用的金句，而是出現頻率最高、卻極容易被忽視的：「你是誰？」。之所以印象深刻便是因為這句話看似太普通、太正常了，在現實生活中對於不認識的人我們也會不自覺脫口而出，但這個問句其實有多個答案。我們可以解讀成幾種意思：其一是問「偶像未麻」是誰，其二是問離奇連續謀殺案主嫌（謀）粉絲跟蹤狂內田守，而最後的對象則是問未麻本身（圖十九）。上述聽起來很正常，但有趣的是難以分辨這三者的區別，就算是同個時間問了多次的「你是誰？」都難以定論到底問的對象是誰，因此非常推薦在觀看過程中適時的留心此處的「你是誰？」究竟是誰呢？

圖十九：未麻在《Double Bind》飾演的角色高倉陽子的台詞，其對象可延伸至對本體的探問

後記

今敏逝世十四年，幾乎是個與我斷層的另一個世代。本篇文章只是當時研究的一半內容而已，因此圖說的數字、敘事邏輯幾乎沒有更動，而性質也篇研究而非分享或是推薦，導致閱讀有點不太順暢，關於這點我對作品很愧疚。研究中我也比較了做為姊妹作的《千年女優》，以及最近也看了《盜夢偵探》。《藍》真的是對了解今敏很好的起手式，也許我會在《盜夢偵探》的觀後感把今敏的敘事風格說得更詳細一點。非常推薦大家認識這位一代名家。

感謝大家閱讀到這，筆者終於要去吃下午茶了。

2024.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