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6/02閱讀時間約 18 分鐘

他看著窗外的海,藍得很奇妙,有不同的藍,且界線分明。火車行駛在一邊是山一邊是海的東海岸,他不常來,但他應該常來的,他想。

這次要去做一場新書座談會,這是他的第三本書,有幾家獨立書店邀請他,但遍佈小島,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新竹某一家書店,只有來8個讀者,有兩個聽說參加有贈品才留下來,贈品是穿山甲娃娃跟馬克杯,蠻可愛的。

這次邀請他的獨立書店聽說蠻有名的,老闆很有個性,收藏許多黑膠唱片,賣書也賣咖啡。除了車馬費,還有三天兩夜食宿全包,就當作旅遊吧!

大三開始在部落格寫植物相關文章,部落格名稱是「森林系男孩」,當時累積了不少讀者,除了寫植物,偶爾也會寫野採趣事以及調查紀錄。從小愛畫畫的他,也會將一些特別的植物畫成插畫,引起大家的喜愛,點閱率非常高。

研究所畢業後,他出了第一本書,那幾年因為寫論文的關係,部落格漸漸荒廢,臉書也是晾著,原本出版社以為他的部落格已累積不少粉絲,自然認為二刷三刷都不是問題。但研究所那幾年,部落格讀者轉到臉書,曾經火紅的部落客也開啟粉絲頁,而他不是在山裡,就是正在往山裡的路上。

以為版稅可以繳清學貸,卻大大失策,於是他也開了紛絲頁,曾經的部落格也同步復活,一篇篇精彩的圖文介紹,短時間被大量轉發,書果然賣到第三刷,他又再度回到活紅的「森林系男孩」,只不過年紀稍長了些。接著出版社又找他出第二本書,寫的是台灣的野花,他的畫風跟文字,顛覆了植物誌刻板的教科書印象,融入了一些鄉野趣聞,還有人物甚至是食譜等,他畫的咸豐草很美,形容過去阿嬤在酷暑時用咸豐草根煮茶,傳神又逗趣。

很少人知道,因為不擅長與人類打交道,他才選擇森林,選擇沈默的植物。從小他就是個安靜的孩子,到了國中,男生紛紛變聲長出喉結時,他的聲音也有改變一些,但仍然不像同學那樣低沈渾厚,連蔡琴的聲音都比他低,他變得更沈默了。一些霸凌他也遇過,因為他的姨丈也是學校老師,所以大家不至於太過份。僅一次,他去上廁所,兩個同學在旁邊起鬨,想看他有沒有男性生殖器,他一怒就朝著對方尿過去,到了訓導處,他謊稱被嚇到才會轉身不小心尿到同學身上,加上有個姨丈撐腰,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到了高中,也不少跟他同類型的溫柔男生,只因為大家的目標就是考上大學,因此沒空為了這些小事瞎鬧,因此他高中生活單純又快樂。閒暇時,他在母親跟阿姨合夥開的美術教室幫忙,他喜歡帶小朋友一起玩黏土,小朋友下課後他會在櫃檯送小朋友貼紙或折氣球,幫小朋友在學習簿上蓋章,之後可以兌換禮物。

有一次阿姨在手作課上教小朋友作押花,他發現植物的奧妙,之後對食蟲植物更是著迷,尤其是狸藻,嬌小可愛的花朵,就像是小妖精的棲息地。他用小魚缸種了幾盆毛氈苔與狸藻,放在書桌前,剛好濕度跟光線都適合,這幾盆植物都長得不錯。

狸藻開花時,他想用相機拍攝,但花實在太小,經常失焦,於是他用水彩畫下花的姿態,漸漸的養成了植物寫生的習慣。


下了火車,他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一杯咖啡,為了要搭清晨的火車他怕睡過頭直接失眠了。在火車上雖然有睡一會兒,但還是哈欠連連,為了下午的新書座談會他得打起精神。結帳完等咖啡時,他瞥見一個女孩的背包上掛著穿山甲娃娃,難不成也是讀者?他忽然有點害羞,拿了咖啡就往客運站方向走,未料,女孩結完帳之後也往同個方向走。他先去洗手間,回到候車室發現女孩正在吃三明治。

車子還有15分鐘才發車,他選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來,心想,假如有穿山甲娃娃,應該已經參加過座談會,但每次座談會的人不多,到現在也才第五場,他對這女孩一點印象也沒有。或許她沒有參加座談會,穿山甲娃娃是別人送他的,或許她有參加過座談會,但,為什麼又出現在這裡,難道她要參加這場座談會?

忽然女孩往這裡看,他連忙喝了一口咖啡看向別處。沒多久,女孩朝著他走過來,他開始心跳加速,果然被認出來了,結果,女孩逕自往垃圾桶方向走,丟完垃圾後又走回去了。他頓時鬆了一口氣,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緊張。

公車來了,女孩先上車,他把喝完的咖啡杯丟進垃圾桶之後也隨即上車,選了後面的位置。倒不是為了要觀察女孩,只是習慣坐在後面,反正他要去的書店還得再搭一小時的車才會到。原本書店老闆要到車站接他過去,後來臨時有事走不開,他拒絕老闆幫他叫計程車的好意,反正搭公車也可以在預計時間內抵達。

他下車後,女孩並沒有下車,他心想,可能是碰巧而已,不是他的讀者,如果是讀者的話,應該會認出他。

書店老闆已在站牌等候,他們一起去海邊一家看起來有點像廢墟的餐廳吃中餐,他懷疑下午真的會有讀者出現嗎?廢墟餐廳的餐點是簡單的義大利麵,他對食物不要求,原本想點墨魚麵,但餐廳老闆建議不要點,因為牙縫可能會殘留黑黑的墨魚汁,所以他點了很普通的肉醬義大利麵。餐後他點了茶,今天已經喝了兩杯咖啡,他喝咖啡只為了提神,喝多了會心悸,但是茶有點濃有點澀,可能是他跟老闆說他想保持清醒,所以老闆弄了濃茶,他喝了兩口,幸好是用外帶紙杯,他待會還可以帶去書店。

這家書店很特別,有一種粗曠的感覺,其中一面牆只有斑駁的紅磚,但所有的書架跟擺飾都非常整齊,燈光也算明亮,櫃檯有一根尺寸不算小的漂流木,上頭攀附著茂盛的兔腳蕨。書店的閱讀區已排好座位,應該超過30張椅子,但不確定會不會有這麼多人。他將投影機連接上電腦,稍微測試一下確認沒問題,就選了個位置稍做休息。

老闆把他的書放在兔腳蕨漂流木旁,還放了新書座談會的小看板,旁邊擺了參加座談會贈品的穿山甲娃娃跟馬克杯,他承認,穿山甲娃娃比他可愛多了。

穿山甲娃娃是依照他書裡的畫設計的,才訂了八百隻,依照目前座談會人數來看,就算全省跑兩輪都送不完。當初出版社編輯還妄想這萌萌小玩意兒會很快搶空,雖然他也覺得娃娃很可愛,但現實就是這麼不可預測。

參加座談會的讀者陸續進場,時間到竟然坐滿人,還有幾位站在書架區,要破歷史紀錄了。

他開始播放之前在森林作調查時巧遇的穿山甲一家人的影片,尤其看到穿山甲寶寶趴在穿山甲媽媽的背上時,觀眾區的讚嘆聲與笑聲此起彼落,看到寶寶滾下山坡到處找媽媽時,大家也心疼不已。

第三本書收集了台灣原生種蘭花,由於過去過度盜採,現在要到深山裡才能見到較珍稀的蘭花品種,他跟著獵人好友一起到深山裡找到不少瀕危的蘭花品種,還有一些常見的豆蘭等,他特別喜歡這種尺寸嬌小的植物。他分享著書裡沒提到的趣事,以及不聽獵人勸阻,緣由是有人在出發時放了一個響屁,此事在部落被喻為不詳之兆,但他們硬是出發了,結果在森林裡迷失了方向,又遇上大雨,差點被山神收編。

座談會最後還是要用大合照及簽名作為結束,拍照時,他看到今天跟他一起搭公車的女孩就站在櫃檯邊。

人散了之後,老闆帶著女孩跟他打招呼,他點點頭,一邊收拾電腦,他們把桌椅回復原位。透過老闆的介紹,這女孩是他的好像表哥還是堂姐的女兒,竟然就是穿山甲娃娃的設計師,難怪她也有穿山甲娃娃。當初編輯只跟我說,想把書裡的穿山甲作成小玩偶,可以掛在包包上,他覺得還不錯就答應了,反正不用出錢,只需授權,也無不可,至於設計師是誰他完全不需要知道。

「我們今天搭同一班公車。」他說。

女孩微笑看著他,用手比劃了一下。

「啊?」

女孩撥開頭髮,露出耳朵裡的助聽器,他頓時明白了。

場面陷入尷尬,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會聊天的人,比起人類他更擅長與植物說話,眼前的聾啞女孩,讓他陷入社交困境。就這樣,他們兩個站在櫃檯,一直到女孩拿出手機,看似在打訊息,一會兒拿給他看,上面寫著:

「我叫林曉珉,是穿山甲的設計師。」

他比了讚的手勢,但接下來腦袋溜溜轉呀轉就是轉不出適切的句子。

「我很喜歡你的書。」女孩又打了一串字。

「謝謝。」他靦腆的笑了笑。

「你也喜歡蘭花嗎?」終於找到一個句子。

「不喜歡。」女孩搖搖頭。

不喜歡怎麼會來呢?他搔搔頭。

「我喜歡你的文字。」

「你設計的穿山甲很可愛,大家都很喜歡。」

他想起編輯跟他說設計師叫阿明,原來此「珉」非彼「明」,他一直以為是個男設計師。

晚餐在漁港附近的熱炒店,女孩也在,席間偶爾跟書店老闆用手語溝通,他看見她靠近左耳的地方有一顆痣。

回到民宿時,他把今天的座談會照片發到紛絲頁及IG,馬上就有人按讚,他好奇的查看是誰動作這麼快,那是一個署名「羽」的帳號。他點進她的臉書,可能是鎖住的關係,他看不到任何訊息。再查看IG,真的也有這個帳號,裏頭有照片,也有不少插畫,若要說風格的話,應該是森林妖精療癒風吧!有一幅插畫是一個女孩沈睡在靜謐的森林裡,背後是一隻大貓,像是在守護女孩,雖說是女孩,更確切的應該是妖精,因為有尖尖的妖精耳朵。

他繼續往下看,有好幾張都是沈睡精靈與貓的畫,有睡在開著巨大花朵的藤蔓上,也有睡在長滿青苔的大石頭上,貓都是暹羅貓,不是毛茸茸肥滋滋那種,而是有點瘦長骨感且不懷好意。雖然如此,他還是很喜歡這一系列的畫作,按下追蹤。


女孩老家在隔壁村落,她並不是特地來我的新書座談會,書店老闆送我到火車站時跟我聊了一些女孩的事。女孩是書店老闆姊姊的女兒,小時候遭遇車禍,父母都在意外中過世了。原本由姑姑扶養,似乎跟表兄妹處不來,最後由外公外婆撫養,在台北唸書時住在書店老闆家,難怪他們可以用手語溝通。

火車上,他回覆著粉絲頁訊息,編輯傳來訊息,又有幾家獨立書店邀請他去新書座談會,穿山甲娃娃十分受歡迎,他的書上了新書排行榜,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畢竟是冷門書。

就在各地的書店遊走了三個月,他終於有時間喘息,正在思考要去觀霧走走時,手機有一則限動通知訊息,是羽新的插畫。畫中的精靈睡在掛滿松蘿的樹梢,樹幹上爬滿了他一眼就認出的狹萼豆蘭,那隻貓坐在一旁,跟之前不懷好意怒瞪前方不同,這次貓看著沈睡的精靈,眼神像是疑惑。

他按了讚。

只是那畫面似曾相識,畫裡的樹似乎是在大雪山林道往屋我尾山的某個岔路,那是一棵紅檜,其中一根樹枝有點扭曲所以很好認。找到了照片,角度不一樣,但他肯定是同一棵樹。除非是林試所或者林管處的人,一般登山客並不會走岔路進去,除了驚喜之外,他也感到好奇怎麼有人知道這棵樹,IG上沒有其他爬山相關的照片,或許網路上有照片可以參考也不一定。

原本打算去觀霧,他改變主意去大雪山,想去確認是不是屋我尾山的那棵紅檜,但出發前一週騎車摔倒扭傷腳,膝蓋跟手肘也受傷。醫院領完藥發現女孩正在另一排領藥,他想等她領完藥再上前打招呼,雖然有段距離,但他的確聽到女孩跟櫃檯說話。

她不是聾啞嗎?

女孩領完藥轉頭就看到他,也認出他來,他也只好上前打招呼。

「我之前以為你不會說話。」

「我沒說我是啞巴啊。」她笑著說,語調正常。

「 但是之前在書店...」

「我得先上去病房,你要一起來嗎?」她說著就往電梯方向走,我想跟上,拖著扭傷的腳力不從心。

「我不知道你受傷,或者我們改天再聊?」她抱歉的看著我的腳,我穿著外套,所以她沒看見我因受傷而包紮起來的手肘。

「沒關係,我反正沒事。」就這樣,我一拐一拐的跟著她搭電梯到病房區。

病床上躺著的是一個女孩,面貌跟女孩有點相似。

「她是我姊姊,我們是雙胞胎。」

「喔,難怪看起來有點像。」

「是嗎?」

其實並不是很像,床上的女孩是短髮,幾乎是平頭,頭上有駭人的傷疤,頭骨也變形了,眼睛閉著,插著鼻胃管,嘴巴微開,臉有點浮腫。

書店老闆沒說她有雙胞胎姊姊,當年車禍時,只有妹妹活下來,姊姊成了植物人。

雖然活下來,但她頭部受到撞擊,聽力受損,腦部創傷造成失語症,經過治療及復健,口語已經恢復,但聽力永久受損。

「不說話的生活比較單純。」她一邊幫床上的姊姊塗上護手霜一邊說著。「而且習慣用手語了,手語很方便。」

「平常都是你一個人在照顧嗎?」

「平常她在安養院,這次因為肺部有點感染,所以轉到醫院治療。」

「原來是這樣。」

她熟練的幫她擦乳液,磨指甲,塗上指甲油,擦護唇膏。她不喜歡蘭花,植物人就像蘭花,只是依附在病床上。氣切的植物人,拔了管就能解脫;而能自主呼吸的植物人,連善終都沒有資格。

護理師幫姊姊量了血壓跟體溫,檢查完點滴之後說明天應該有機會出院,於是他們離開醫院,找了附近一家咖啡館,女孩說了她的故事。

當初酒駕闖紅燈撞上他們一家四口的卡車司機並未獲重判,賠償金也不高,一時貪杯毀了一個家庭,這類的新聞從來沒有少過。姑姑對她很好,除了找律師陪她上法庭,也為了她的治療與復健四處奔走,幫姊姊申請安養院跟補助,最後差點跟姑丈離婚,只好把她送回外公外婆家,她從此不願意再說話。現在她說話的時候偶爾會用手語輔助,仔細聽的話,還是聽得出來有些咬字有點生硬。

她跟姊姊感情很好,雖然是同卵雙胞胎,兩人個性卻截然不同。姊姊聰穎伶俐是班上第一名,妹妹膽小柔弱,成績不上不下,老師總是拿她跟姊姊比較,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在乎。她喜歡畫畫,姊姊上作文班,母親就讓她去畫室學畫畫,妹妹總是要叫她當模特兒練習肖像畫,畫完就得意的放進資料夾裡。她們留著一樣的長髮,姊姊幫她編辮子,由於太像了,老師在妹妹的制服上別上一個小娃娃別針,才能分辨她們兩個。


他們各自搭計程車回去,卻又在同一條巷子下車,原來他們是鄰居。

「好巧,早知道一起搭車。」

她笑著沒回答。

她住八樓,他住十二樓。

他們偶爾一起吃晚餐,有時他去巷子口買便當會幫她帶一份,也會一起吃宵夜,她喜歡他種在魚缸裡的狸藻。

有次他在電梯遇到她,她抱著一隻貓。

「原來你有養貓啊!」

「朋友出國念書托我照顧,結果結婚不回來了,我只好繼續養著。」她抱著剛打完預防針的貓苦笑著。


「我才是姊姊啊!抓我啊!」她經常作惡夢,一隻可怕的怪物要把妹妹抓走,她擋在前面大聲喊叫著,但怪物還是把妹妹抓走了。

發生車禍前,妹妹跟她抱怨同學欺負她,她笑著說,不然來交換身份好了,於是她把妹妹的娃娃別針別在自己的制服上。

「我幫你報仇,看他們誰敢欺負你。」

「那你要坐我的位置。」她們交換了座位。

剛換好位置,一輛卡車失控攔腰撞上正在左轉的他們的車,硬是把車擠上安全島。

醒來時,只剩她和昏迷指數只有3的妹妹。因為娃娃別針,大家都以為她是妹妹,她說不出話,無法解釋,她們兩個長得一個模樣,誰是姊姊誰是妹妹已經不重要。

如果沒有交換身份,今天躺在病床的是她,而不是可憐的妹妹。她漸漸長大,妹妹也漸漸長大,但是她們長得完全不一樣,躺在病床上的妹妹,為了方便照護,理了短髮,由於缺了一塊頭蓋骨,可以看見微微跳動的腦。有時會睜開眼,眼球卻是不由自主往上吊,車禍前那雙清澈的眼睛消失了,偶爾抽動的嘴角並不是微笑,只是肌肉的反射動作。

「她有可能醒來嗎?」有次陪她去看姊姊時,他問道。

「不知道,大家都說不要放棄,但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

「也有一些植物人甦醒的例子。」

「其實要看腦部的損傷程度,醫生也無法保證到底怎樣的程度有機會醒來,怎樣的程度沒有機會,沒有人敢保證。」

「嗯。」

「最可怕的是,因為是雙胞胎,他們總是要我好好活著,要連姊姊的人生一起活。這種說法真荒謬,他們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好好活著,要怎麼幫別人活著。我們是雙胞胎,但我們應該要有各自的人生,各自的夢想,我根本不可能幫她活著,幫她完成她的夢想。」

他沒有回應,這是第一次他看到她這麼激動。

「你知道嗎?成為植物人之後的平均存活率是十八年,但最知名的案例王曉明躺了四十七年,從十七歲躺到六十四歲。我姊姊已經躺了十八年了,這十八年如果她有意識,該有多痛苦!」

那天回去之後,他晚上傳了訊息給她,她沒有讀。買晚餐時他自作主張幫她也買了一份,如果她不吃他可以當隔天午餐。

按了電鈴沒回應,他打了Line仍然沒接,他怕她出事,跟出版社編輯要了她家電話,響了許久才接。門一開只見她一臉慘白,他把她扶到床上,發現她整個人發燙,他叫了計程車,隨便幫她拿了手機錢包跟外套就背著她下樓搭車去醫院。

急診室病房沒有空位,她躺在走道上的病床,高燒量到40度,白血球過高,因為沒其他症狀,所以先打點滴給退燒藥觀察一陣子。病床上的她發著囈語,他湊近想聽她說些什麼,只聽到她說了兩三次「我才是姊姊...」。等燒漸漸退下來,她才沈沈睡去。

醫生過來時,她還在睡,醫生跟他解釋高燒應該是有感染的現象,要等詳細報告出來才能確定,目前就讓她休息,觀察看看。

他喝了兩杯咖啡,撐到凌晨快四點,她燒退了,人也清醒了,才發現她沒戴助聽器,他幫她聽了醫囑領好藥,搭計程車回家,幫她餵貓。他去街角買了豆漿跟白饅頭,強迫她吃完才能吃藥,她也乖乖的吃完早餐吃了藥,然後倒頭繼續睡。他看到書桌上有本打開的畫冊,好奇心驅使下他稍微看了一下,是沈睡精靈系列新作,看起來是畫完了。

原來「羽」就是她。

但這次精靈沒有沈睡,像剛睡醒似的一手還撐著身體,倒是瘦長的暹羅貓睡著了。背景是一個樹洞,裏頭是柔軟的苔蘚,天空一輪圓月,照著冬夜的森林,枝頭上殘留著積雪。

他上樓補眠,幸好今天沒什麼事,他一路睡到傍晚,然後騎U-Bike去附近夜市買粥,當然也幫她買了一碗。她恢復得不錯,正在趕過兩天要交的案子。


隔幾天,他在電梯遇到她,一臉愁容,她正要去醫院看姊姊。

「醫生說她這次是肺部感染,比上次嚴重。」

看來情況不太妙,他陪她一起去醫院。

姊姊因為肺部感染引發敗血症,在晚上十一點十二分離世。

「好巧,她是晚上十一點十二分出生的,我早她兩分鐘。」

「啊?」

「我才是姊姊。」

小時候有時連母親都分不出來,但姊姊的左耳旁有顆痣,妹妹沒有。

姑姑還在日本旅遊,書店老闆跟外公外婆已經出發了,還要幾個小時才會倒。從醫院到殯儀館,招魂引魂安靈立牌位一連串的儀式結束後,回到家天已濛濛亮。他們到巷子口永和豆槳吃早餐,她哭腫了雙眼,面無表情的把早餐吃完。

回到家她倒頭就睡,夢裡妹妹跟她道別,妹妹還是車禍前的樣子,那年她們國小五年級,梳著兩條辮子,是出門前她幫她編的。

意外發生之後,姑姑以為她是妹妹,準備了畫紙與顏料讓她可以作畫,她想起妹妹總是要拿她練習畫肖像。

「你照鏡子畫自己就好啦!」

「你這裡有一顆痣,我沒有。」

「那你畫完再加一顆痣上去嘛!」但每一次她還是答應讓妹妹作畫。那一陣子,她迷上漫畫,妹妹幫她作畫時,她可以光明正大的看漫畫。她並不是不喜歡畫畫,後來也去畫室學畫,考上應用美術系。每次去看妹妹時,她總會跟她說一些課堂上的事,彷彿妹妹只是暫時缺席。

一開始也畫病床上的妹妹,漸漸的,妹妹的樣子不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她照鏡子時,只看到自己,完完全全的自己。小時候她們總會一起刷牙,一起看著鏡子互相模仿,洗澡時看對方正在發育的身體互相取笑。

她在背後刺了一對翅膀,跟妹妹說,等你醒來也去刺青。

後來,她畫的妹妹長出尖尖的耳朵,就像小時候看的漫畫,有長長的波浪卷髮,在人煙罕至的森林裡散步。她想像著妹妹喝著花蜜跟露水,在清澈的溪邊跟青蛙聊天,松鼠會送她堅果,免得她傻傻的無法度過嚴寒的冬天。她讓兇狠的暹羅貓看顧她,才不會被人家欺負。


過了一陣子,她請他幫她照顧貓,她要出國去。

當他正在看影片學手語時,IG跳出羽的動態,在羅浮宮外,只有她的背影,被風吹得飄揚的長卷髮,落肩的白T恤露出了背後的翅膀,他彷彿看到她也長出了尖尖的精靈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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