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往事

四月的清邁對我來說，像是世界一分為二。外國人佔據的社區內依舊一片祥和，外頭卻熱鬧瘋狂。潑水節來了。

雖然十年來往返泰國多次，在這裡度過潑水節卻是第一次。對於我，潑水節是關於緬甸的。

2017年四月某日的凌晨六點，我在新加坡樟宜機場。剛結束三天的career summit（一種MBA常見的求職活動，由學校為雇主與學生媒合工作），我已習慣破碎的睡眠與過多的交際，渾身細胞泛著疲憊。此刻，我的下個目的地是仰光。

我的心情充滿消沈，因為懸而未決的實習工作，以及同樣無結果的感情狀態。三小時的飛行後，我抵達仰光。事過多年，我早已忘了當初為何要安排這次旅行。在東南亞那麼多的國家裡，我選擇了緬甸。也許是因為蒲甘的日出，也許是其他原因。一出機場，雨勢磅礴，天色灰白，看不清街景。我的住處是位於中國城的一間青年旅社，這裡巷弄狹窄，建築被長年的雨染成了斑駁的炭黑色。

我看雨停了，便在安置行李後走出街頭，沒五分鐘又被潑得濕透。原來，緬甸新年正好揭開序幕。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體驗東南亞的潑水節，只見人們瘋狂鼓舞，小吃攤位生意興隆，餐廳則都大門緊閉。路面飛濺污水與泥濘，垃圾堆積四散，令我有些招架不住。我眼睜睜看著腳底的adidas白色球鞋加入這場狂歡，瞬間失去原本樣貌。

當我對身處水陣逐漸習慣，才意識到還沒吃東西。我爭不過圍在小吃攤旁的洶湧人群，最後只好一路走到火車站去。結果，著名的環線火車要一小時後才啟動。我沒有地方去，遂在火車站等。市井小民陸續來到，很多人躺在月台上發呆。我心想若是在臺灣，是不會有人在這裡白等那麼久的，但可能在這裡，大家也沒有事做。

在空曠的火車月台上，我濕透的身體開始冷了起來，但我無能為力。在緩慢得近似絕望的等待後，環線火車發動，車廂內非常擁擠。我站著人群裡，毫無享受或閒適之感。仰光的車廂裝飾有些像斯里蘭卡的火車，只是斯里蘭卡的人似乎更溫和，窗外的風景也更乾淨。火車裡擠滿了人，車外又充滿垃圾。好幾處經過垃圾山，或是飄著腐爛物的河流，我都忍不住噁心，不過好在——沒有太強烈的味道。

雖然濕，但也許是溫度不算太高，氣味沒有膨脹。

還是乾燥一點的地方好。

火車行至兩小時後，我開始感到無聊。我的注意力轉向地圖上的GPS，發現一直沒有轉彎。我心生疑竇，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搭錯火車。

不可能啊，對的月台、對的時間。

天已經黑了。

最後，火車停下，大部分的人魚貫下車。我張皇失措，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該下車。想抓住人詢問，但語言不通，著急地想哭。火車在這站停了很久，不像前幾站急著重新出發。我糾結片刻，決定下車跑到月台後方的一個小辦公室，問：

這是回仰光的嗎？

在陰暗辦公室裡的中年男人說是。此外再無任何補充。我只好又回火車上，夜晚氣溫下降，濕透的我更冷了。

漫長的靜寂後，火車又開了，這次方向相反，往南回到仰光。此時的我，已不再計較這根本不是環線，只要可以早些回到仰光……

相反的方向、空曠的車廂。我旁邊不知何時坐了一個小女孩，年幼的她似乎隻身一人，細瘦的身軀軟軟地倚在陳舊的窗櫺上，漆黑的眼睛中一片空洞。窗外的景色幽深得有如深夜，但其實不過晚間六七點。終於，火車在晚上八點多回到了市區。我在離旅館最近的一站下車，靠著GPS一路疾步回旅社，像做了一場噩夢。

隔日五點半就出門前往機場，要去蒲甘。

早起非常累，但飢餓先一步將我喚醒。還好機場有不少餐廳開著，就算是這麼早的時間。我囫圇吃了三碟小點，一碗湯麵和一杯摩卡咖啡。這是我在仰光的第一餐飽飯。

蒲甘的娘烏機場小的令人吃驚，簡直比尼泊爾的波卡拉還迷你。計程車到新蒲甘的統一價格是七千緬幣，但入住的旅館每晚45美金，品質完全不值這個價。旅館櫃檯的英文是無法溝通的程度，最後我只好自個兒上tripadvisor找包車司機。因為潑水節，日出加日落一整天的行程要價五萬（原價是三萬二）。至少以結果論，這筆錢還算值得。一小時後，我的本日司機出現。他叫Soh，四十歲的大叔，英文可以溝通。Soh帶著我把蒲甘該去的佛寺佛塔都去了一遭。蒲甘沙塵瀰漫，烈日懸空，是一片乾燥的紅色大地，讓我想起西遊記中的火焰山。

午飯後在旅館休息，四點半再度出發。五點半，我抵達蒲甘最有名的佛塔，在此停留觀賞日落。景色不錯，但拍照起來跟網路上那些神仙般的風景毫無關係——此時不僅是潑水節，也是霧霾瀰漫的時候。Soh說，這樣已經好幾天了。

在蒲甘匆匆一晚，隔天我又搭機回仰光。飛機中途在Heho機場停留，查了才知道這裡是去茵萊湖的地方，難怪80%的人都下機了。停機坪上，雨水再度落下。飛機再到仰光時明顯遲了，仰光的雨更大。

叫車服務app在新年期間停擺，我再次走去taxi櫃檯，報價是明顯膨脹的一萬五。正當我騎虎難下，一個戴帽子很像陳雷的司機跑來說算你一萬三吧。一路暴雨，街頭就像台灣刮颱風，但孩子照樣歡快地玩著水。

暴雨讓我對參觀景點失去了興趣。在旅館睡了一下，我出門覓食，尤其想吃熱呼呼的湯麵，沒走幾步再度被潑濕。我心情煩悶，思考自己也許無法喜愛潑水節。餐廳齊齊關門，最後我依舊帶著空肚子上床。

隔天，晴空萬里，跟昨晚的暴雨有天壤之別。大片的白雲掛在明媚的藍天上，就像一個標準的東南亞印象。諷刺的是，這是我離開緬甸的日子。昨夜，我上網花了很長時間看別人的緬甸遊記，上面所述的一切讓我感到陌生，因為我體驗的是一個濕淋淋又灰噗噗的緬甸。

不過，事實是我一直記著這樣的緬甸。它不盡人意，卻又難以忘懷。關於它，有太多孤獨、狼狽、驚詫......當我回憶起這些，卻又不自禁地感到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