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去紅葉野溪溫泉,但對溫泉後的山林卻一知半解。這趟去山胡椒基地,才知道這片離我們不遠的森林,原來是貫穿台灣歷史的入口。
早上我們先一起共乘到進入內本鹿的入口。車停下來,剩下的就是靠自己走。不過今天的步程不遠,只走了20分鐘左右就到了山胡椒基地。
我們同行的人中,很多來自外縣市的朋友。有些人是正在讀歷史研究所;有些人喜歡登山,參加了登山學校;有些人想多了解台灣;有些人對轉型正義很有興趣,也是政治工作者。也有兩位外國朋友一起。
自我介紹時,小賊說,她自從知道內本鹿人文工作室,就在思考自己是誰、她的家在哪裡。
而我想來山胡椒基地,是因為想試著了解布農的回家之路,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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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好幾年前,因為採訪了位於多良車站上方的瀧部落,而知道:瀧部落是全台少數沒有被迫遷徙的部落。
當時心裡有很多複雜的感覺。即使知道歷史,但想到——如果他們是少數,那其他部落就是「大多數」,大多數的高山部落,都在政權的轉移中,必須放棄辛辛苦苦建設的家園,因政府的政策而無法回歸——那樣的心情轉折,我光是想到就覺得相當五味雜陳。
如果是我,我會怎麼樣?那真正的他們怎麼想?….我是從那時候開始很想了解原住民傳統領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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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口走到基地沒有很遠,大概20分鐘的路,但沿路都是祖先生活的痕跡。每停下來,都是一個家屋——
無形的家屋。
因為家屋遺址剩下的幾乎已經只剩下局部,無論是當時被燒毀破壞、或是因地層滑動結果偏離原本的地點的,都看起來不是完整的家屋了。
但就算是這樣,內本鹿人文工作室的Dahu還是可以把每個家屋的主人故事、文化,介紹的很生動,好像,那棟家屋跟主人就在眼前。
遇到山豬的圈養處遺跡,Dahu說,平常豬會放出來讓他們活動,但做事的時候還是會把豬趕回去豬圈。
山路上也可以有豬圈,它是用石板隔出一個空間,佔地不大,因為山路上本來就不大。布農人好會利用空間,無論是家屋、還是豬圈、還是活動地,都在狹窄的山坡地形上。
但,感覺很舒服。我看著前方山林及那條美麗的巴喜告溪,感受涼風,身體的感受令人很放鬆,覺得…住在這裡真的是蠻舒服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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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基地,一起學習布農的炊事系統。
學習生火,但不只是生火。
生火前,要先去砍柴。
為了砍柴,就要先去找合適的樹種。
有些烹煮需要生柴、有些需要乾柴;
有些樹種含水量低、質地緊密,很適合拿來燒;但有些樹種含水量高,火遇到他就會自動停止。
取得了樹幹或樹枝,要搭配熬煮的飯菜來決定要如何放粗細程度不同的木材、以及出菜的順序,就可以學習「善用火力、控制火候」。
辨識植物、挑選木材、放置柴火的順序——光是為了要「生火」,就必須先了解在地的「生態系」,也要了解物理上如何讓火能被我們善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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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上了Katu老師分享布農內本鹿歷史三部曲:
1.布農族起源與移居落地、
2.布農族迫遷之路、
3.布農人回家之路。
這段,非常精彩。
這些活生生的歷史,過去我在學校學的一直都是用漢人史觀來理解,但真正完整從原民史觀裡回看一次,才更加清楚殖民時期裡,每個政策如何受到全球政局的影響、每個族群又如何被政策而影響了好幾個世代。
在他們展開「內本鹿回家行動」後,有一年國際人權日,他們用直升機送阿公阿嬤回到家屋看看。這些阿公阿嬤當年在蕃童教育所讀書、被迫離開部落才13、14歲,而今已經74歲的他們回到「壽駐在所」及蕃童教育所,重新看看他們小時候的家、以及學校。
他們說,阿公阿嬤們一下飛機,走到學校,就不約而同地面向東方,走到升旗台——開始唱起日本國歌。
幾乎是已經存放在他們身體裡面的記憶,看見升旗台,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旁邊的年輕人,有驚奇、也有感慨。他們第一次看見長輩如此。
Dahu與Katu都提到布農人(尤其是阿公阿嬤那代)的身分認同的轉換。
從早期覺得自己是布農人,受日本教育後覺得自己是日本人,接著國民政府來台他們成了中國人,接著他們再度又要回家當布農人了….而且還得面對與完全受到不同教育的下一代所發生的「文化衝突」。
我聽到這裡,就鼻酸了好幾次。
回到當初那個疑問,被迫遷徙的人在想什麼?我知道,一定有不捨與無奈,但聽完這趟的分享,我知道還有更多難以言喻的複雜與堅強。
不斷面對身分的轉換,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繼續努力好好的活下去?要有多大的幸運,才能不忘記自己是誰?
隔天,我們走在他們往壽的山路上,不停想像著布農人過往來回在這條路上穿梭生活的感受。
也想像著他們當時攜家帶眷、被日本政府迫離時,走在這條路的心情。
也想像著被迫遷徙後喪子的Haisul太想念老家,往內本鹿奔殺而去、砍斷吊橋、躲在山林裡好幾天,日本人找不到他,最後被同鄉在山谷裡的回聲傳話,他決定走這條路下山自首的心情…..
他們看的是跟我眼前一樣的風景,但整個族群的命運卻這麼不同。
傳統領域的議題,在過去被執政黨輕輕的放下了,但他們已經背負了這麼沈重的歷史、面對了沈重的家族流轉、還有社會歧視已經一百多年。
Katu說,日本總督說那塊地圖上最後的空白,也是理解台灣歷史之窗。我聽完這一整夜的精彩分享真的明白:身為台灣人,400年來早已鑲嵌在全球歷史之中難以分割。
而明白這段歷史,也讓我對台灣的山林更加深刻的感受到無法視而不見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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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的訓練、享受、交流,我深深感動於這群布農為自己的文化堅持著,這麼難走的路,他們持續走下去。
我後來問他們,是什麼讓他們當時決定要回來做這件事?
Katu說,小時候都是一起在教會玩耍的玩伴,直到原住民運動開始崛起,牧師帶著他們去抗議。他開始意識到:他可以為自己的身分說話。
Dahu說,當他們看到昔日偶像吳鳳銅像被推倒,他很衝擊,但也因為這個衝擊,他開始去想:那以前課本教的是不是並不完全是真的?因此開始了這條探索過去的路。
我發現,許多人對政治或尋根動機,都有一個啟蒙,那個啟蒙點,都跟衝擊有關、跟社會有關,也跟覺察自己在社會中的位子有關。
因此更加相信不需要太把孩子(或成人自己)放在太過穩定的環境,更不能與社會分離,因為在面對真實的自己之前,需要先體會真實的衝擊、也看見真實的社會,便有機會探觸到在那大樹林裡的自己。
這趟,是我的另一個階段的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