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05閱讀時間約 72 分鐘

《鴛鴦織就》附錄卷一_第1章

🍊:那我就陸續把先前整理好的鴛鴦文貼上了。我希望能一天發完一章,然後在七月底把附錄的全文貼完。

方格子的編輯器實在不太好用,寫好的文章不能直接複製貼上,不管是MD檔還是TXT檔都沒辦法,所以有點麻煩。文章搬家的功能也不好用,明明通知我檔案已經上傳好了,但我怎麼也找不到。我再想想有什麼快一點的方法,不然上百萬字要全部從新打字,那可是會累死人的。(試了好幾次,直接複製page的文字,比複製TXT檔的效果好一些,至少格式和斷行不會全部跑掉⋯⋯)

好了,回歸正題,這是開篇第一章,所以我會繼續開免費試閱,之後的文章就只有付費的會員才能閱讀了。

老話一句,這個沙龍房間裡的文章是對《戲點鴛鴦》這個故事的各種探索之成果,雖說從什麼地方開始接觸都無妨,但我個人還是比較建議先看過原著小說、看過電視劇之後,對這個故事有點感覺了,再來看小桔的文,會更有樂趣。

先回顧一下先前試作電子書的時候做過的封面和書名頁。

喜慶的紅色,加上織紋底圖的設計,我很喜歡。

原先是有印紙書的考量的,所以也做了書名頁,但是預算實在是不允許,哈。所以電子書版就沿用設計了。


來吧,故事正式登場!

劇裡一開場,是故事接續《錯點鴛鴦》結尾的兩年後,玉石與幻兒已經被抓進掠賣人小屋了,怎麼想都覺得還是有點前因後果好些,就把故事線和鏡頭往前推進了些。



《鴛鴦織就》附錄:《鴛鴦織就欲雙飛》卷一第1章


第一章

南奔波,北奔波,千山萬水來相逢。
一掌結緣羞惱色,女兒心驛動。



大宋年間,北方名城伏龍是近十數年來新興且重要的商業與軍事據點。城北有一座衛星般的巨大城堡與伏龍城的城牆緊密相連,既起了防禦性的軍事協防作用,也猶如一座城中之城,與伏龍城的商肆民居裡外相應,連成一氣。

城堡的主人是十年前異軍突起的商業巨賈,石家過往來歷不明卻有雄厚的資金與家產,自從石家兄弟正式踏入商場,傲龍堡的稱號就如一把利箭射入每個同業心中,交過手的哀嚎,沒交過手的讚嘆,過程猶如說書,到底是一番傳奇故事。其中大當家石無忌人稱北方修羅,就是形容他做起生意來不怒而威,氣勢橫掃千軍,出手明快狠絕,半分情面不講。知情人更清楚,石家能崛起得如此迅速、生意做得如此紅火,其中更多虧了智謀二當家玉面諸葛石無痕各方從中斡旋,巧妙牽引政商關係相輔相成,不管地方上、官場上都有佈局,才能讓石家的事業得以擴展得更加茁壯盛大。

好了,過往故事暫不多講,讓我們把鏡頭換個方向,先來看看這座城堡裡發生了什麼故事吧。


—‧—

夏日午後,陽光正熾熱,偶爾才來一陣涼風,好讓人消消暑氣。輕盈的夏風,拂過湖邊的楊柳,繞過青綠的松尖,掠過梅林枝頭的稀疏青果,迴旋在滿架盛開的薔薇叢間。偌大的城堡裡,建造了四樓八院,其中就屬這座山丘上的院落屋宇最為雅緻。因為,屋子的主人是石家三兄弟的唯一親妹無瑕,前不久才出嫁,嫁給青梅竹馬的戀人冷剛,其中經歷一番波折,故事在無瑕與冷剛心中怕是一生也難以忘懷。

日陽當空,梅苑裡,熱鬧得緊,僕人進進出出、來來往往,陸續將各項藥材、行李入箱打包,冷剛理著藥箱一一盤點確認,無瑕則帶著丫鬟,屋裡屋外交代瑣事。臨行之際,大事小事自然忙碌,但無瑕心裡卻只有更多的雀躍。能夠陪著冷剛哥哥出門行醫,天涯各地漫旅、各處行走,是她兒時的夢想。

繡鞋邁著微步,無瑕從房裡走出來,想想又回過頭去,順手替冷剛多帶了件斗篷。雖說時節已經入夏,江南氣候溫燥,厚衣裳毋須多帶,但他們夫婦走完江南行之後,接著還打算要上天山去拜見冷剛的師父,能多點準備也是好的。

這時,幻兒拿了個小匣子,進院子裡來。

「無瑕,怎麼樣?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嗎?」

「大嫂,你來啦!」無瑕熱情的向幻兒打招呼,她親膩地挽了幻兒的手,說:「都差不多了,我們這趟出遠門,雖然要走上不少時日,但冷剛哥哥說了,藥材盡量多準備,至於其他的,只要帶些必要的就好,輕裝簡行才好行動啊!」

「是是是,你夫君說的話,在你心裡全是『聖旨』,可以了吧!」

幻兒見無瑕說得頭頭是道,忍不住出言打趣,逗得無瑕臉上飛紅片片。

「唉呀,大嫂,你就別取笑我了。」

「好,不笑你。喏,這是你大哥讓我給你倆準備的。我知道你和冷剛生活一向淡泊,不過出門在外,難免有些意外花用,你小心收好,必要時拿出來應急。」

小匣子裡安了些金銀,底下的夾層,也放了些銀票。這些銀票,都是傲龍堡的取錢憑證,只要拿到傲龍堡的旗下任何商號,甚至是任何與傲龍堡合作過的行當,都能夠隨時換取銀錢。

「謝謝大嫂。」東西交到無瑕手上,沉甸甸的,令她心中一暖,忍不住往前親暱摟住幻兒的手臂,就是要向大嫂撒嬌了。

「謝什麼,都是一家人,事情辦完了早點回來,知道嗎?」見無瑕眼眶有些微潤,幻兒趕緊接著往下說,「對了,外邊還有一箱是給小青的,勞煩你們倆順路帶去。墨白來信說小青有喜了,也不知是男是女,你瞧,我娘乾脆男娃娃女娃娃的衣裳全都準備了。」

兩人行到梅林邊,幻兒的貼身丫鬟小翠正指揮下人把一口大箱抬過來。

無瑕點點頭說:

「沒問題,我們這趟本來就打算先去看看他們,冷剛哥哥還特地幫奶娘準備了些清潤的補藥,只是這會兒我可得先去提醒他別忘了小青和寶寶的。」

無瑕說著說著,就抱著小匣奔著找冷剛去了。

「嘖,說走就走,還真是有了夫君,就忘了姊妹⋯⋯」

幻兒忍不住搖搖頭,聞著薔薇架傳來陣陣馨香,隨手折了一枝初開紅艷,跟小翠交代了幾聲,就一個人離開梅苑,往松院走去。

腳下的步伐,幻兒踱得極慢,在在顯露出步伐的主人內心頗為惆悵。自從小宜決定留在杭州,小青、奶娘跟著墨白一起赴任,幻兒在傲龍堡裡平日能說說貼心話的人,就只剩下無瑕了,現在連無瑕也要跟著冷剛一邊行醫、一邊遊山玩水去,幻兒越想就越覺得自己這個大堡主夫人真是當得太不是滋味了。

可誰教她有個事業狂丈夫呢,幻兒旋著手裡的薔薇花,有些悲情的想著,嫁了這麼一個人,莫不就是你跟他一樣熱愛工作,讓自己每天也跟他一樣忙,否則,要等他有空來理會你,還真不知要等多久。

想著想著,幻兒還想起無忌上一回本來說要帶她去牧場散心,最後竟又臨時有生意上的事耽擱沒去成。這件事想起來她就心裡憋氣。

「啊⋯⋯真是的,再不找機會透透氣的話,人就快要悶壞了呀⋯⋯」

幻兒心裡打著主意,不知不覺加快腳步,才步下山丘小徑,人都還沒走到松院,就看到無痕匆匆行來。於是,喚了他一聲:

「無痕,走這麼急,上哪去呢?」

一見幻兒,無痕立刻綻開淺淺微笑,整個人看來倜儻又瀟灑,一派玉樹臨風,果真不愧他玉面諸葛的稱號。

「大嫂,沒什麼,我剛收到個消息,正準備去跟大哥說說。」

無痕掛在臉上的春風微笑,幻兒可是看習慣了,她知道在這堡裡的兩個當家全是一個樣,只要有一個在這兒笑容滿面,就表示另一個會在那兒冷臉凍人,要是春風越暖,冷臉越寒,必然是要事中的要事無誤。

「既然是公事,那你快去吧,這個時候他應該還在風雲樓裡。」

抬眼望了望梅林山坡上的梅苑屋宇,又見幻兒手上拈著一朵含苞薔薇,無痕隨口一問:

「冷剛和無瑕他們收拾得差不多了吧,這幾天為了爭取官鹽鹽引,我跟大哥都忙得分不開身,家裡的事要有勞大嫂了。」

「說什麼有勞呢?你大哥天天早出晚歸,我這個當家主母呀,都快成深閨怨婦,不自個兒攬點事來做,都快要無聊死了。」

幻兒逮著了機會,故意垮著臉想捉弄無痕,但無痕哪裡看不出她眼眸裡的不懷好意呢?近日裡連大哥無忌都提了幾次說幻兒想打他與三弟無介的主意,不時叨叨唸唸著想給他們倆討媳婦、辦婚事,無痕可不會傻得自投羅網。

他趕緊避重就輕的說:

「是是是,大嫂你能者多勞,咱們傲龍堡能有像大嫂這樣的當家主母理家,大哥可安心了,還一口一個誇呢。大家伙兒都快想不起大嫂還沒來之前過得是什麼樣的苦日子了呢,我這可是該好好感念大嫂才是⋯⋯」

讓無痕反口阿諛調侃回來,幻兒自知鬥不過,赧著臉笑說:

「行了,你別取笑我了。你要真有心感念我呀,就幫我勸勸你大哥,別整天忙得不知白天黑夜,我說你們兄弟倆少賺點錢得了,就非得這麼包山包海的做生意嗎?」

「大嫂這話就不對了,生意上的事那可都是大哥心裡琢磨著的,哪裡輪得到我操心呢?唉呀,我這兒不能再與你多聊了,大哥還有個急訊等著我去回報。大嫂,那我先行一步了。」

「好好好,你快去忙吧,我順路去杏院轉轉,看看我娘還有什麼要無瑕帶給小青和奶娘的。」

無痕點點頭,邁開大步,急急往前,通往竹院小徑上的身影,如凌波微步。

「唉,兄弟倆都是工作狂。」幻兒忍不住又搖了搖頭。

「二堡主!」突然一個護衛奔了過來,叫住無痕。

「什麼事?」無痕停下腳步問。

「二堡主,杭州傳來消息⋯⋯」

只見護衛一發現幻兒身影就在不遠處,聲音驟然淡渺,而後改為附耳在無痕耳邊小聲說明,神情看起來似乎有點介意幻兒。

無痕聽完,神情未有半分變異,只是若無其事的說:

「我正好有重要事找大哥,你跟我來,等會兒一併仔細彙報。」

無痕揚了臉又給了幻兒一抹笑,說了句「大嫂,那我先行一步了。」說著說著,人就快步往風雲樓方向走去,而那名護衛也趕緊腳步跟上。

被敷衍擱下的幻兒,也不計較,簡單的擺擺手,畢竟公事為大,她是知曉分寸的。只不過,方才那護衛稍露了口風,她倒也是字字句句都聽清楚了。

「什麼事這麼神神秘秘⋯⋯好像說什麼杭州傳來的消息?嗯⋯⋯難道跟蘇家有關?還是王爺那兒出了什麼事?⋯⋯」

幻兒瞧著無痕他們的背影,忍不住好奇了起來。


—‧—

位於外樓與內院交界位置,風雲樓可說是整座城堡的核心之地。議事大廳氣派非凡,果然有北方商賈第一門戶的威勢。

堂上正坐威嚴的人,即是大堡主石無忌,此刻他正因二弟無痕帶來的緊急消息而憂心,身為如此龐大產業的當家主樑柱,他所需要細究思考的層面,必須全面,也必須長遠。

「根據杭州正氣樓兄弟傳來的消息,被大火燒成廢墟的蘇家宅院,這兩年來依大堡主指示,不動一磚一瓦,只留一名老僕看守。前些日子,忽然有人上門探問,自稱是蘇家後人,說是想來尋親。」

「繼續說。」無忌冷著一張臉,聆聽護衛的彙報。

兩年前,岳丈蘇光平的死,無忌就覺得情況有疑,一支突如其來的飛鏢,不只取了他的性命,連帶著也把他幾欲說出口的秘密線索一同帶進土裡。

對於二十年前的悲慘家變,他們所知太少;身為關鍵人物的蘇光平,既是蘇幻兒的父親,也是石家兄妹的表舅,可誰想到,他卻也是當年利慾薰心替山賊強盜開門,引狼入室的主謀,不只害得石氏一族慘遭滅門,一場大火更是將許多線索燒個精光,致使官府最後草草了事。然而,以蘇光平一介書生如何能聯合那麼龐大的一群山寨賊人,謀財害命、搶奪金礦,事件內情著實不太單純。

可惜,這一切隨著蘇光平的屍骨入土,真相似乎也越來越難明瞭,也許當年石家一門遭難,背後還有著什麼不為人知的故事被人藏著掖著、撲朔迷離。最令石家兄弟擔憂的,莫過於真正的敵人依然躲藏在暗處,那麼傲龍堡與石家仍然未能長平久安,隨時都可能會再面臨敵人絕地反撲,因此,無忌與無痕也只能事事小心防範,絲毫不敢鬆懈。

為了進一步確保安全,在替岳父辦完後事之後,無忌跟蘇大夫人商洽,作主私下給付一筆銀錢把蘇宅買下,讓她們一票女眷得以盡快移居安頓,各自謀求新生活。可是,兩年下來,無忌雖買了蘇家宅子,卻只是任由被火焚燒的廢墟荒置,僅僅留下一名老僕看守,順便暗中留意有無任何可疑人物出沒。

「⋯⋯那人見宅院燒成廢墟,又得知蘇光平已死、聽聞蘇家人四散的消息之後,沒說什麼就走了。」護衛把收得到的音信如數彙報完畢。

「什麼樣的人?」無痕問。

「回二堡主,據說是一個年輕人,身材瘦小,衣衫襤褸。」

「還有其他異狀嗎?」無忌的眉頭皺起,冷聲詢問。

「目前還沒有發現,正氣樓的兄弟仍在持續監控。」

「好,交代下去,不管有任何風吹草動,大家小心點,不要妄動,有任何狀況一定要先回報上來,以免打草驚蛇。」無忌的命令有絕對的權威,護衛領命,就先退下去了。

「無痕,這事你怎麼看?」無忌轉頭問無痕。

「事情目前還不明朗,我想我們得再觀察一陣子,按兵不動,先看看對方想搞什麼花樣再說,以不變應萬變。」

「嗯,我也這麼想,好,那就讓正氣樓的兄弟繼續盯著,如果還有任何人來探查蘇家或蘇光平的事,立刻稟報上來。要是摸著了什麼苗頭,我們就咬住線索往下追查,當年的案子怕是沒有想像中的簡單⋯⋯」

「好的,大哥,我會謹慎處理⋯⋯大嫂,你來啦!」

無痕話還沒說完,幻兒就進門來了。

兄弟倆很有默契的立刻轉移話題。

「無痕,賈老大那裡找人探過了沒有?鹽引快下來了,這事一定要優先處理。」

無忌面不改色的交代,無痕也不著痕跡的接話:

「大哥放心,這件事我一直盯著,那⋯⋯對了,我先過去正氣樓找冷叔商量一下,看看有沒有需要加派人手。」

「好,你去吧!記得提醒冷叔多派幾個俐落的人。」

找足藉口準備退場,得到無忌的同意,無痕立刻彎起嘴角一臉淺笑向幻兒頷首致意,就加快腳步離開了。

「忙完啦?」

幻兒笑臉盈盈幫無忌端了參茶過來,等無忌啜了一口後,就窩進他懷裡,無忌也順勢把她抱坐在大腿上,鼻尖埋入妻子耳後,淺淺嗅聞那潛藏在雲髮間的幽蘭氣息。

無忌知道妻子不會沒事打擾,先低聲開口:

「這些日子冷落你了,鹽引的事很重要。」

「我明白的,怎麼我也當了兩年多的傲龍堡當家主母,事情輕重我分得清的。」幻兒露出笑容,朝無忌下巴親了一口。「無瑕和冷剛收拾得差不多了,說是打算中午就出發,怕晚了趕不上宿頭。」

「嗯,他們這回出門,沒個一年半載大概回不來,待會兒咱們去送送吧。」

「好啊,我就是來同你商量這件事,唉!無瑕要出門這麼久,我的日子可就無聊了,到時就只剩我一個人要成天聽我娘叼念抱孫子的事了⋯⋯」

「這事讓你這麼心煩啊!」無忌低頭靠著幻兒的肩窩,好笑的問。

「那當然,最好我一個人生得出孩子,你這大堡主成天早出晚歸的,咱們咋生娃娃?」幻兒忍不住轉過身來,佯裝微怒用力的推了無忌一把。

無忌聽了臉容微沉,那些刻意不再提起的記憶,始終只是被深深的埋在心塵底下,卻不曾絲毫有片刻淡忘。他忍不住收攏雙臂,將幻兒嬌小的身軀徹底攬抱在懷裡,聲嗓微黯:

「對不起,幻兒,如果當時我能注意一點,咱們的孩子就不會⋯⋯」

同樣的回憶也盤旋在幻兒心裡,那些過往,既酸澀又苦痛,得而復失,是誰都難以輕放的遺憾。可是,幻兒知道這不能全怪無忌,如果自己的父親不曾對傲龍堡圖謀不軌,不曾將女兒的幸福視若塵埃,一切的悲劇都不會發生。

思及深處,幻兒也只能更用力的回摟無忌,把一身暖意傳遞回去,因為她知道,丈夫冷寒的面容底下,其實藏著一顆比誰都脆弱的心,他之所以一層又一層以冰層包裹,就是害怕自己不夠堅強去肩負自己的責任,保護不了一家子的人。失去雙親、失去未出世的孩兒,他是無論如何都不願再失去任何一個家人了。

幻兒啟口輕喃,在無忌耳邊說:

「不怪你,也許,只是緣分還沒有到吧,我相信老天會幫我們安排的!無忌,我們要有信心,我相信那孩子一定會再回到我們身邊的。」

「嗯,一定會的。」無忌擁住幻兒,真心對著自己的最愛許諾。


—‧—

中午,一行人到大門口送走了冷剛夫婦,隨著馬車聲響漸遠,男人們全都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了,只剩幻兒和玉娘一起散步回內院。

「幻兒,不如到杏院來坐坐吧,娘替你熬了碗湯⋯⋯」

玉娘話還沒說全,幻兒就立刻搶著說:

「娘,那碗湯我晚點再喝。對了,我想起來有件重要的事要辦,小翠,你先送我娘回杏院,然後去幫我準備明天去觀音廟上香的東西。」

「幻兒,你要去上香啊,那娘也跟你一起⋯⋯」

「不不不,娘,這回你先別跟,我還打算上完香到茶館去瞧瞧呢,仇管事說了最近茶館生意不太好,我得去重新安排安排。」

「那好吧,你先忙吧,不過我那碗湯你可一定要來喝,那是我特意問來的方子,說是調理身子受孕特別有效的,冷剛看過,也說有助益的⋯⋯」

「好好好,我忙完就去喝。小翠,你先陪我娘回去吧。」

支開了玉娘小翠,幻兒忙不迭的一個人跑回蘭院,翻箱倒櫃的把自己需要的東西全拿出來,快速的收拾了一個小包袱。

她邊收拾邊自言自語的說:

「哼,這兩兄弟肯定有鬼,那什麼來自杭州的消息肯定跟我爹有關,不曉得會不會家裡出了什麼事,我非親自去看看不可⋯⋯哼,你們不讓我知道,我偏要去探探。對了,到了杭州順便再去王爺府找大哥,我也好久不見小宜了,真想她⋯⋯」

幻兒收拾好包袱以後,又趕忙著把屋裡恢復原狀,她可不想讓無忌給瞧出異狀,要是露了餡,到時候她就哪兒都去不了啦。


—‧—

隔天天一亮,無忌就跟無痕一起出門談生意去了。

才入夏,馬癡無介成天往牧場跑,昨兒個還派人稍信回來說是發現了什麼讓人名喚「草原精靈」的神駒,橫豎他這幾天都要待在牧場裡,打算跟著總管王海岩那一票馬師去追蹤馬跡。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幻兒撇開了眾人,假意對冷叔說要去廟裡上香,剛巧這天城南的萬花樓新建開張,鑼鼓喧天,鞭炮亂響,滿街賓客遊客人來人往,於是乎,讓幻兒人還沒走到觀音廟就得以藉故甩開跟著她的護衛,悄悄出了伏龍城。

只是出了城,幻兒有些後悔了起來。這江南距離伏龍城實在千里遙遠,坦白說杭州城在什麼方向,幻兒心裡是沒底的。打從她坐上花轎到傲龍堡來,從頭到尾她幾乎都是待在馬車上,這幾年下來無忌又看她看得緊,說真的大路東南西北她也不是太清楚。

可是,要讓幻兒就這麼放棄走回家去,她也是不願的。都下定了決心,是不能半途而廢的。她心裡始終憂慮著,如果說那個前來蘇家探問的人,真的是蘇家的後人,那該怎麼辦呢?又會是誰呢?

是的,儘管無忌無痕東遮西掩的顧左右而言他,幻兒還是把該聽的全都聽足了。只是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會有個自稱是蘇家後人的年輕人出現呢?從來都不曾聽聞父親還有過什麼親人,二十年前父親也是因為孤苦無依才會不遠千里的找上遠親表姐投靠,才會與石家牽扯上關係。而父親死後,一家女眷,嫁的嫁,回老家的回老家,該走的全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座破敗空宅,無人聞問。

雖說蘇家人四散是不得已的結果,但幻兒心裡到底也有些遺憾。聽說大夫人安排好宅內人的去處之後就遁入空門,在一間小道觀裡吃齋念佛,說是要為父親贖罪,她想過好幾回要去探望探望,但無忌總是百般推託。幻兒知道,無忌心裡有所顧忌,他是不願她與玉娘再與蘇家人有什麼瓜葛。畢竟,他們從未善待過她們,十來年廚房裡過的燒火生活、各種欺壓凌虐,無忌心裡惦著,不想輕放,能夠不施予嚴懲,已經是看幻兒面子。

前塵往事,說來都是雲煙,只是,如果父親還有失散的親人需要幫助,幻兒又怎麼能真的什麼都不管呢?如果,來的人是真的幻兒呢?如果她還活著呢?儘管無忌如何都不願再提,但幻兒心裡明白,唯有那個人,會是她一生永遠的歉疚;如果成為無忌的妻子只是她借來的幸福,她不知道等到了該還回去的那一天,她該做什麼選擇。

嘆了一口氣,拎著香籃包袱,幻兒走得有些磕磕絆絆,她心想,這北方的路還真奇怪,官道走著走著竟就變得全是山坡野林。往前看、往後看,好像都差不多一個樣。

突然間,一陣馬蹄聲搶來,幻兒為了避開那群奔馳得飛快的馬隊,竟跟著閃進了窄林裡。一時間她摸不著路,好不容易找著了一條小徑,卻是越走越往野地上走。

初升日陽走過了天頂,日正當中曬得人腦袋發昏,可是,越走日頭越向西,天色也漸漸消暗,幻兒人卻還在林子裡繞,她心裡沒個準,開始擔心起會不會今晚得在這麼個野林裡待上一整晚了。她有些後悔自己貿然行事,可是眼下就算她想回傲龍堡去,也找不著路了。

林子裡,什麼聲音都有,饒是膽子不算小的幻兒都忍不住要發起慌來。她咬了牙讓自己冷靜下來,盡量朝亮處走,好不容易走了大半天,總算出了林,還遠遠看到山坡下有一座小鎮人家,幻兒心裡喜悅,連忙加快了腳步。

正所謂:有鎮就有人,有人就有灶,有灶就有東西吃。

幻兒不只心裡高興,連肚子都唱起歌來了。她這趟偷偷溜出門,銀子銅錢是帶了,可就是沒空準備乾糧。再說她同冷叔說她要去上香,籃子裡塞了包袱就裝不下別的了,要是東帶西帶,肯定讓冷叔看出端倪來,豈不是壞了事。誰會料到,她竟真的迷了路,一整天下來,一直繞著草原樹林找路,繞得她腦子都快發昏。現在好不容易看到這座小鎮,要是能找到家飯館客棧,今晚就有落腳處了。

走著走著入了鎮,這座小鎮不算熱鬧,民宅零零落落不說,就連入鎮大街都比不上伏龍城的一條小巷,幸好,鎮上商鋪雖然不多,飯館的招牌倒挺大的。一見那店招飄揚,幻兒的心情也跟著大好,腳步更是輕快了起來。

「客倌,來來來,快請裡面坐,好酒好菜應有盡有啊!」

店小二一見幻兒就迎上來招呼。

「快快快,小二哥,快先來幾張大餅、半斤牛肉,快炒一碟青蔬,再上壺茶水,勞你手腳麻利些,我快餓死了。」幻兒跟著店小二找著位置,人還沒坐下就掏了銅錢交代店小二火速上菜。

店小二瞪著眼睛,彷彿有點難以置信的瞧著幻兒。

「喂,你瞧什麼呢!怎麼?難道這麼大一家飯館,連壺茶水也沒有?」

「姑娘,咱們飯館裡應有盡有,只是你點這麼多,你吃得完嘛?」

「吃不完,我帶走不成?去去去,快去吩咐,別把我給餓死在這兒了。」

店小二人倒也伶俐,人才到廚房交代了幾聲,就先端著茶杯茶壺上茶,還順手多預備了一小碟糕點,讓幻兒可以先止止饑。

只見幻兒狼吞虎嚥,一下子就解決了那幾塊小糕點,又灌了好幾口茶,她才安定心思,好好打量周遭環境。

這家小飯館,位置不大,就幾張桌椅,但每張桌前都有客人用餐,生意看來挺不錯的。很快的,幻兒的注意力就被隔壁桌的客人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姑娘,身形看起來十分高䠷,雖然纖瘦卻不會弱不禁風,重點是她眉宇間有一股英氣,不是那種臉蛋輪廓令人一眼驚豔的美,五官卻極雅、極為耐看。

那位姑娘吃著一碗湯餅,但她吃麵的姿態全無北方女孩的豪爽模樣,也沒有江南姑娘那種小口鳥食的底氣,幻兒覺著那姑娘看來就是有一種說不上來的俐落流暢感,瞧得人舒服。

見到亮眼的人,幻兒忍不住就想上前去認識認識,於是心隨意動,沒兩步她已經坐到那位姑娘對面去了。

「姑娘,你不是北方人吧,介不介意跟我同桌共食,大家交個朋友,怎麼樣?」

幻兒熱情主動的開口打招呼,剛巧店小二這時上菜,她便要人把菜全放到這張桌上來。

那位姑娘停下筷子,有點納悶的望著幻兒,彷彿相當不解幻兒的舉動,這時幻兒已經多要來一個茶杯,讓人往杯裡注了茶水,說是要請姑娘共飲。

「姑娘貴姓?我姓蘇,今日有緣同桌,哎呀,你別光吃湯餅,咱們先一起喝杯茶吧!」

「我姓梁⋯⋯姑娘你這是⋯⋯」

「唉呀,你就陪我高興高興,難得也碰到姑娘一個人,這一個人趕路可真是又無聊又累人,我這好不容易才敢喘口大氣,方才我真的差點以為我會一直困在那林子裡出不來了呢!」幻兒嘴裡塞了牛肉大餅,還沒咽下,又急急夾了菜往嘴裡塞,眼看就快要噎著了,又連忙灌了好幾口茶水。

與幻兒不同,坐在她對面的梁姑娘,雖然也兩手端起茶杯,卻只是一小口啜飲。

「唉⋯⋯我呀,天天吵著想出門,可就怎麼這會兒才出了門沒多長時間,我就想家了呢⋯⋯哈啊⋯⋯無忌⋯⋯我想你了呀⋯⋯哈啊⋯⋯」

幻兒說著說著,一連打了好幾個大哈欠,然後,竟整個人趴在桌上睡著了,手裡連筷子都沒放下⋯⋯

「蘇姑娘,你⋯⋯」

那位梁姑娘見幻兒說著說著突然睡倒,神情一驚,但她的眼睛餘光迅速瞄到包含店小二在內的幾人似有動靜,就假裝也不禁藥力的趴睡在桌邊⋯⋯


—‧—

耳側的聲響漸遠,玉石確認那幫人販子出去了,才把眼睛睜開。心想,那茶水果然有古怪⋯⋯

橫目一掃,她們一群人被關在一間黑屋子裡,手上綁著繩子,幾條樑柱邊像粽子般綁了十幾個姑娘,年紀都約莫十幾來歲,頂多二十出頭。

在小飯館裡假裝被迷昏之後,她和與那位姓蘇的姑娘就被扛上一輛馬車,那時車裡已躺了幾個小姑娘,也全都被迷昏了。沿路上,馬車又停了兩次,又扔上來幾個人,然後走了約莫一、兩個時辰,她們才被送進了這看似深山野林裡小屋。

看來這回真的踩著了人販子的老窩了,不知道江大哥他們有沒有看到她留下的記號,循線追來?這個案子大夥兒埋線埋了幾個月,終於能收網了。等一會兒,要是買家上門,剛剛好將這班人販惡徒一網打盡。

玉石心裡暗自盤算,人販子的據點雖多卻零散,買家要貨必然不會一趟又一趟的接人,果其不然,他們自有與買家接頭的巢穴,外人不得而知。這也是玉石為何決定要親身犯險,扮作單身行遊的女子去到那家小飯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唯有成為他們的「貨物」,才能探出他們運貨的路線。

現在就差裡應外合的最後一步了。玉石耐心的等待,靜靜的聆聽。

夜越來越深了,終於,遠遠的,傳來一陣陣夜鴞的叫聲,那聲音聽來忽明忽滅,似有著某種節奏,一連呼鳴了好幾回。

太好了,江大哥他們來了!很好,這樣只要買家一到,我們就能一舉將這夥歹人全數緝拿歸案。

玉石忍不住內心雀躍,露出笑容,直到這一刻她臉上緊繃的神情,這才敢稍稍放鬆。

她靜靜的大幅度扭動手上的繩結,用力掙著、扯著。方才人販子綁人的時候,她故意放軟身子,刻意讓雙手架出一個角度,那些惡徒以為她們全昏迷了,綁妥後也沒有很仔細檢查,現在她手上的繩結,隨著她手腕左扭右拐的扯著扯著,漸漸鬆動開來。


—‧—

黑夜林裡,明月照路,三道身影急竄而過。他們的腳步又快又急,片刻不敢慢,深怕因此誤了救人時機。

這三人自然是傲龍堡的三位堡主,為了拯救大堡主夫人而來。他們的馬停在林外,決定步行入林是無痕的策略,主要不想打草驚蛇。

他們一邊趕路,腳步越走越快,一邊留心四下動靜。望著前方那個一整天絲毫未停也不打算休息的背影,無痕覺得自己在同樣急於救人的心境裡,似乎還多了些輕鬆想笑的成分。回想自他們發現幻兒失蹤,一路從伏龍城狂奔追蹤至此,路程中他大哥的反應,無痕想起來就發笑。

一大早,無痕就依著計劃和無忌一起出門面會幾位江南來的布商。大家才剛剛坐下來商議,連重點都還沒摸著邊,堡裡派來傳訊的護衛就不顧一切闖進來報告。

遇上幻兒失蹤這等大消息,是值得如此應變。所以,當下無忌非但沒發脾氣,還示意無痕先行安撫護衛,讓人先到外頭等著。當然,知悉大哥性情如他,無痕完全明白無忌面上的冷靜全是空殼子,他的心思多半早就飛到幾百里外的大嫂身上去了。

按按眉心,無痕猜得出幻兒此番行動的打算,說到底,他們就是沒能瞞住她,她肯定是想回杭州去吧。

兄弟倆交換了眼色,儘管知道幻兒會往哪兒跑,也早早就安排了眼線跟蹤,但沒想到人卻還是丟了,顯然當中必是出了什麼差錯。無論如何,都得立刻把人找回來。

也合該那幾位布商識時務,一覺察異狀後,紛紛表示合作的事近日再議無妨,反正他們還會在伏龍城停留多日,不急於一時。既然他們都不介意了,無忌當然也不跟他們客氣,丟下一句「多謝,那咱們改日再議!」頃刻間人已出門自護衛手中接了馬韁,俐落上馬走人,直奔回堡。

無痕上一次看見大哥那種心急如焚的模樣,歷歷昨日,這世上,或許只有幻兒一個人,能讓無忌如此不顧一切。想到這兒,無痕也只能搖搖頭接手收尾工作,主動把接下來的事情全都處理好。

重新訂妥會期,又交代酒館小二安排酒菜細心招待,而後他才飛快策馬追上大哥。等他們回到堡裡,冷叔已經安排好一隊正氣樓兄弟,隨時整裝待發,連無介都被人從牧場裡叫了回來。

先無痕一步回堡的無忌連馬都不下,聽完彙報確認找尋方向後,就即刻下令出發。

由於幻兒是趁著人潮擁擠甩了身旁的護衛,雖然常年安排在城門口的眼線一發現幻兒出城也立刻發訊通報,可是等護衛們追出城後,沿途幾個據點竟然都沒能見到幻兒的人影。他們在官道上失了她的蹤跡,無痕判斷她必是迷了路,或許是鑽進了林間小徑。

於是伏龍城周遭的幾個村鎮,他們全翻了個遍,最後總算在城外東南一處偏遠的小鎮上探到了幻兒的行蹤。

詢問之下,有人看見幻兒進了一家飯館之後就沒再出來。誰知詳查之後,竟發現那家飯館其實是一夥人販子的黑店,無忌當下怒火噴發,險些拆了那家店。可惜,儘管他們挑了黑店,綁了一堆人,卻還是沒找到幻兒。經過一番審問,才得知連同幻兒在內的幾個姑娘,早已被移轉到更偏遠的老窩看管,很快就會連繫買家接貨。

敵我未明,既然他們的目的是救回幻兒,無痕認為最好的方法就是孤軍深入,如此,不只移動迅速,能不著痕跡離開,也比較能保障幻兒周全。

所以,他們留下護衛隊去報官,同時控管包括店小二、飯館老闆等被壓制的幾名人販子同夥,兄弟三人則繼續往前追,深入敵營。

馬匹入林不好使,夜裡騎著馬更不容易摸路,所以無痕建議徒步前行,一來避免打草驚蛇,二來只要救到幻兒,對方不知道他們有馬,到時也可以更快拉開距離,遠離追兵。

傲龍堡出手,沒有辦不到的事,更何況是三兄弟齊心,要救的又是最重要的家人。

隨著天色漸黑,無忌更是一言不發,臉色黑鬱,一路上,沒有片刻放鬆,全然急行軍路線。幸好三兄弟早在冷叔長年的督促下,全練就了一身好體力,即使此刻夜已深,露更重,也沒有哪一個人減慢了速度。

人說北方修羅毫無弱點,在無痕看來,幻兒無疑就是無忌的軟肋,也是無忌的逆鱗,那是無論如何都不可替代、不可改異、不可失去的一種存在;也是不論任何人都不可觸碰、不可搶奪、不可覬覦。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愛情吧。正因為明明白白的看見無忌與幻兒之間的感情,無痕才更加的確定,兩年前的自己是以怎麼樣可笑的姿態闖入別人的故事裡,攪渾過一池春水。

搖搖頭,輕甩掉自己臉上的笑意,撇頭看見無介已經跟了上來,無痕心裡倒是欣喜自家三弟比起兩年前對付黑風寨那時的表現,如實是穩重多了。儘管無忌始終覺得無介有欠訓練,但無痕倒覺得無介從來不吃理論那一套,如果能有任務讓他親身參與,實務操練起來,無介反而會進步得更快。這一回,說不定就是能讓無介好好磨練一番的最佳時機。

他們移動迅速的身影,快速的在林間穿梭。越走進林裡,林木越高越密,地勢也越陡峭。繞過一處山壁,總算讓他們發現那幫人販子的巢穴。


—‧—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玉石還在跟手上的繩子奮戰,被綁在她隔壁的姑娘就醒過來了。就是那個行為有點古怪、自稱姓蘇的姑娘。

「⋯⋯哎呀⋯⋯這⋯⋯這裡是什麼地方啊?為什麼一覺醒來,我會在這啊?」

幻兒晃了晃昏沉的腦袋,乾啞著嗓子問身旁的玉石。

玉石沒開口,只是搖搖頭,她還有印象這位蘇姑娘有些人來熟,說風是雨的,玉石不免有點害怕她又突然有什麼驚人之舉出現。

見玉石沒啥回應,幻兒也不糾結,她自顧自的喃喃說著:

「看來,你也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哎呀,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幻兒用力扯起綁在手上的繩索,卻怎麼扯也扯不開,只扯出了一臉懊惱。

「這裡是人販子的老窩。等一會你們就會被賣了。」

其中一個也同樣被綁的女孩,有氣無力的說著。那個女孩臉上有著一塊深色胎記,身體看起來很虛弱,怕是被抓來好一段時間了。

一聽這是人販子的老窩,幻兒臉色都變了,她喊著:

「什麼?這可不行,咱們得想辦法逃,喂,姑娘,你幫我一下,你看能不能移得靠近我些,咱們先想辦法把繩子給解了。我要救你們出去!」

幻兒繼續用力扯著手上的繩,還一邊低呼要身旁的玉石快些靠過來幫忙。

她到底是什麼人啊?可別要壞了大事才好。玉石心想不妙,那個蘇姑娘鬧這麼大動靜,要是驚動那群人販子起了戒心,事情怕要有所變化。可是這會兒她也不能不跟著反應,瞧蘇姑娘那全無章法的胡扯瞎纏一通,她要能解開繩子才有鬼,怕是她們到頭來人還沒逃成,就全被逮個正著,要不是丟了小命,就是會被抓到更隱密的地方,看守得更緊。

要是這個關頭被轉移,一切可就前功盡棄了。

玉石沒有斟酌太久,決定還是先想辦法配合安撫,同時留心門外動靜。她想辦法往幻兒的方向挪過去一點,剛巧玉石手上的繩結早已被她扯鬆,再伸長了手臂就摸得著幻兒手上的繩索。

「太好了,還好你手長,對,快幫我把繩子解開。」幻兒開心輕呼。

要解自己的結不容易,互相幫忙去拆解對方的結反而順手多了。只是玉石才幫幻兒把手上的繩索解開,就有幾個人販子進門。看起來像是主事的傢伙,玉石連忙警戒,神色冷凝,幸好幻兒機靈,同樣不作聲色。

那幾個歹人,淫言穢語,還趁著機會東摸西摸,惹得幾個小姑娘尖叫啼哭,玉石只能握緊拳頭,如果不是為了顧全大局,她恨不得立刻出手拆了那幾個傢伙的骨頭。

眼看鹹豬手就要襲上幻兒的臉,幻兒立即發難,伸手甩了那人一巴掌。

「把你的狗爪子拿開!」

幻兒這麼一動手,歹人們又驚又怒,反手就要將幻兒給扯拖過去。

當下情況危急,玉石顧不得其他,也只能跟著動手。她一拳打中迎上來的那傢伙鼻樑,接著朝他下腹狠踢了一腳,那人頓時倒地不起。

「哼,六扇門的姑娘不錯吧!」

那群歹人沒料到這群嬌弱姑娘會反擊,一時間沒了防範,加上玉石早就打算要用最快速度將這幾個人制服,絕不讓他們出去通風報信,所以拳腳精準,專挑要害痛擊。

幻兒見玉石身手俐落,也不著急著擔心她,趕忙將幾個姑娘的繩索解開,準備帶著大家逃命。

這時,門口突有動靜,一聽見聲響,玉石連忙閃身擋在眾家小姑娘之前。門一開,她正要出手,才發現是同僚李奇。

「買家來了?」玉石沉聲詢問,李奇卻是搖了搖頭。

「買家沒來,你們為什麼行動?」玉石不解江大哥為什麼沒有依計劃行事。

原本的計劃安排,是等買家冒頭,再將賊窩一網打盡,而後李奇再拿著玉石的公服和兵器過來接應。

「我們原本依梁捕頭的指示,在林子裡埋伏,可是,突然來了三個外人,他們不聲色不響就放倒了好幾個歹徒,江捕頭擔心你們會有危險,就下令讓我們行動。」

「三個外人?」

「說是傲龍堡的人。」

「傲龍堡?難道說他們就是買家?」

玉石眉頭緊皺,在這緊要關頭,傲堡堡的人如何會突然冒了出來?

「不不不,不是的,他們不是什麼買家,是我夫君和他的兩個兄弟。」

幻兒一聽傲龍堡來人,表情轉驚為喜,心想只要有無忌在,事情肯定就沒問題了。

可是玉石卻開心不起來,不論如何,經過這番喧騰,那些背後的買家都怎麼也不會露臉了,只盼這回的任務能夠不功虧一簣。她沒好氣的回了一句:

「你夫君也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

趁著夜色,石家三兄弟翻身一躍,就潛進人販子的巢穴,悄無聲息放倒了幾個在跨院裡巡邏的嘍囉。一路由無忌帶頭往主屋方向搜,沿途疏漏的雜魚,則交給無介一展身手,至於無痕見局勢初定,即快步繞向側廊,先行往後方勘查。

就在無痕發現後院小屋裡似有燈火微閃,門口又有幾人看守時,他不躁進、不打草驚蛇,反而先繞回前院與無忌無介會合。這賊窩裡人雖不少,但武力不強,三兩下就個個倒下,無力反擊。

無痕見形勢已經控制,低聲向無忌說:

「哥,後頭有點古怪。」

「不管什麼古怪,都給我全翻了。」無忌命令的聲嗓未揚,一派冷酷嚴厲。

就在無痕與無介相互領會準備動手,說時遲,那時快,登時一票捕快衝進院裡來,那些人販賊匪雖然還想奮力抵抗,卻也只能個個束手就擒。

見人犯就伏,領頭的捕頭走向石家兄弟,那人一臉正氣,神情略帶防備的問:「你們是什麼人?」

無忌冷著一張臉,沉聲回答:「傲龍堡石無忌。」

無忌的眼色,無痕一看便知,就是要他雜事莫管,趕緊帶路。

不管這群捕快是什麼來歷,都來得不算是時候啊。

石無痕表面不作聲色,內心忍不住好笑,他這大哥現下如果不能盡快看到大嫂安然無缺,怕是快要抓狂了,所以他什麼話也不說,領頭一步,往側廊移動。

來到小屋門口,聽見屋裡似乎傳來打鬥聲,無痕心裡暗叫了個糟,趕緊率先衝進去。

小屋裡燈火稀微、昏暗不明,無痕只覺著一推開門,就有股掌風襲來,勁力不輕,當下他的身體直覺反應就出手相擋,側身閃避。

攻來的那人武功不弱,雖然內勁不算強悍,但很善於運用巧勁,步伐移動也快速。可惜,他終究不是無痕的對手,不過十來招,無痕就摸清了他的招數套路。

一掌虛引,另一掌迅速揮出,直擊胸口,那人雖然覺察無痕招式變換緊急回掌抵擋,卻仍然在力道上落了下風,讓無痕硬生生拍中胸口。

「咦?」感覺到掌心底下傳來的柔軟,無痕不禁楞了一下。

難道⋯⋯?一團疑惑浮上心頭,無痕一抬眼,就撞進一雙明亮的眸子裡。這時,他才看清對方並非人販同夥,那人身上穿著捕頭的裝扮,正張大了眼瞪著他。

「哎呀,你們別打了,都是自己人!」

兩廂僵持,氣氛凝結,直到幻兒的聲音穿刺而入,這才讓兩人如夢初醒似的,各退一步分了開來。

退開一步之後,無痕再一次掃視眼前的身影,彷彿想再次確認自己究竟是發現了什麼?還是誤解了什麼?

「你是傲龍堡的人?」

場面很尷尬,玉石刻意沉著聲先開口問,多少有一點故作鎮定,想掩飾心裡的慌亂。

剛才那一掌,要是選擇避開不硬接就好了。玉石很慶幸自己交代讓李奇綁妥幾名賊人後已經先行換回縣尉服裝,他⋯⋯沒發現什麼吧⋯⋯?

心裡憂慮她的秘密不知能不能守住,玉石潮紅著臉,渾身警戒,腦子裡不停盤算接下來該如何因應。可玉石卻沒想到,攻擊她的那個人竟然不回答也不提問,反而帶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先繞過身去關心那個蘇姑娘:

「大嫂,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無痕你快來幫我把這群姑娘救出去,她們都是跟我一樣被人販子給抓來的⋯⋯」

幻兒扯著一個女孩手上的繩結,對著無痕喊。一個勁的被人使喚,無痕倒也不多言,帶著笑立刻動手幫忙,快速拆下幾個姑娘手上的繩結。

玉石仔細觀察著這個被蘇姑娘喚名「無痕」的人,看他現在一派斯文無害,完全沒有剛才出手狠絕的魄力,而且,除卻方才兩人對掌時一閃而過的眼神,自從他被那位蘇姑娘叫開以後,那人臉上就一直掛著春風般的溫和笑容。幾個飽受驚嚇的姑娘,在他的柔聲安撫下,反而都放鬆微笑了起來。

自許一向看人看得精準的玉石,辦案時特別擅長分析心理,可她卻發現她對眼前這個人一無所知,也看不透。

看來這個人頗為擅長收服人心,不過,他的笑容看在玉石眼裡,不知怎麼,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像隔著距離,也像帶著刻意。更奇怪的是,那笑容那眼神,似乎在幾來幾往間硬是就這麼回回把玉石給略過了。

被刻意忽視的玉石,不解自己心上那股惱怒所為何來,只是心底暗忖:既然他喚蘇姑娘大嫂,顯然他並非蘇姑娘的夫婿⋯⋯哼,這干我何事,不管他是誰,就只是個無禮的傢伙罷了!

「梁捕頭,這群人販子都給綑了,幾個姑娘也安頓了,江捕頭讓我來問問你咱們接下來怎麼行動?」

「好,我就來。」

面對來問話的李奇,玉石再怎麼心鬱也只能壓住心裡的怒氣,畢竟現下要務確實是要先把這些被掠賣的女子全救出去再說。


—‧—

一夜折騰,等所有人質都被解救出去,人犯歹徒也一一被捆綁押送時,天已經濛濛微亮了。與江林交辦好後續押送工作,玉石殿后,正打算再一次在屋裡搜尋看看是否有任何遺漏罪證時,卻發現剛剛那個人似乎也和她目的相同,四處細節都一再仔細檢視。

兩人四目相交,互點了一個頭,就前後跨出小屋。

屋前空地,幾個人站著,玉石見一個瞧起來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子,快步趕到了蘇姑娘的身邊,疾問:

「大嫂,你沒受什麼委屈吧?你說你也不說一聲,大哥都快要急死了。」

「無介,你大哥他是不是很生氣啊?」

「那當然!」

那位蘇姑娘與那名年輕男子說著悄悄話,視線不時的飄向另一個人。在不遠處,果然有個面色冷峻,渾身玄黑裝扮的高大男子,正目光烔烔的盯著蘇姑娘,那眼神說不出是關心還是震怒,反正明明確確是一種強烈的佔有。

既然方才李奇說他們是傲龍堡的人,看樣子這位冷面煞星恐怕就是那位名聞天下,富霸北方的石無忌本人了。玉石沒想到那位身材嬌小的蘇姑娘竟有這麼大來頭,她的夫君能讓石家於短短數年間無名崛起,稱霸商場,江湖無人不知。現在親見其人果然不同凡響,確實是霸氣十足。

只不過,玉石心裡也有那麼點同情起那位蘇姑娘,也就是石大夫人了。畢竟,要成天與這樣一張嚴肅的臉孔相對,恐怕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哎喲⋯⋯」

石夫人突如其來唉叫了一聲,所有人都警覺起來,玉石感覺到連站在她身旁的這個男人都瞬間繃緊了肌肉,貎似隨時準備衝出去。

只是他們誰也用不著動,因為那位石大堡主早已瞬形移位的趕到石夫人身旁,扶著她焦急詢問:

「幻兒你怎麼了?你什麼地方疼?他們把你怎麼樣了?」

關切之情,溢於言表,那張冷酷的面容,因為急怒,更顯鐵青。正在眾人擔憂起石夫人是不是受了什麼難言委屈,只見石夫人微微提起一隻腳說:

「好可惜啊,你說一隻好好的鞋就破了⋯⋯」

「蘇幻兒!」石堡主的吼聲響徹雲霄。

現場眾人錯愕,同一時間,玉石卻覺察到站在她身旁的人本來那渾身一觸即發的緊繃感全然收了起來。

想不到這個人竟能這般情緒收放自如,實在不簡單。

玉石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人臉上真的看不出情緒,似是平靜深湖、波瀾不驚,方才一瞬而逝的一身緊繃,反倒像是錯覺了。

「你說,人家受了這麼大的驚嚇了,你還凶我!」

石夫人嬌聲脆嗓,江南聲調特別悅耳。

「誰叫你到處亂跑的?你現在知道江湖險惡了!」石大堡主壓抑的口吻,似是一再忍耐,也似是別樣的埋怨。

「我知道你會來救我的,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現場十幾雙眼睛,就這麼看著石夫人膩進石大堡主的懷裡,而石堡主冷峻的臉色似乎也不知不覺中有點鬆動了,一時間連臉部線條看起來柔和了許多,這畫面讓有眼睛的人都忍不住笑了。

江林首先打破尷尬,開口打圓場:

「石堡主,這位就是我們的梁捕頭,請放心石夫人的安全,這次的行動,配合京城六扇門的計劃,他早已經男扮女裝混進那被掠賣的女子之中了。」

幻兒也接著說:

「對呀,無忌,方才就是他救我的⋯⋯梁捕頭,原來你是捕頭,難怪你身手那麼好,想不到你竟然是男扮女裝啊,我都沒看出來⋯⋯」

幻兒說著說著,忍不住好奇的想湊上前查探,看個仔細,卻被無忌硬生生扯住臂膀,不肯放手。

不理會幻兒皺眉抗議,無忌朝玉石點了個頭,說:

「抱歉,今日為救內人,打草驚蛇,壞了梁捕頭計劃,多有莽撞,我替內人多謝梁捕頭出手相救,石某感激不盡,日後若有用得上石某的地方,請容傲龍堡略盡薄力。」

無忌拿出一塊名刺鐵牌,交予玉石。

玉石頷首接過,態度不卑不亢:「職責所在,應該的。」

「那麼,後會有期。」石大堡主話說完,就拖著小妻子快步離開了。

現場除了無痕無介,個個都驚愕這北方修羅作風果然不循常規,完全沒把凡人看在眼裡,變臉變得比什麼都快。只有無痕和無介清楚,無忌是不想讓幻兒與那個看起來英氣十足的梁捕頭有什麼進一步接觸。

無介掩著笑隨後跟了出去,只留下無痕應付眾人。

收拾殘局這種事,無痕做得很習慣了。他揚起笑,拱起手,特別向江林和玉石行了個禮,說:

「方才誤會一場,多有得罪。」

這聲得罪,賠禮似乎賠得意有所指,而且無痕不看江林,目光就盯著玉石看。玉石捉摸不準無痕眼眸中神情有何刺探的意味,心口上受掌的部位微疼,略顯尷尬的她,決定裝作沒看見,刻意低頭客氣回禮:

「玉石無禮在先,理當賠罪。」

玉石這一招是打算息事寧人,畢竟先出手的人是自己。她知道眼前這個人絕對心有城府、深不可測,還是敬而遠之,少招惹為妙。如果說剛才那一掌真讓他發現了什麼,方才有江大哥那一番男扮女裝的藉口,玉石有自信應當可以遮掩過去,於是她凝住眼眸勇敢迎視,不讓對方覺得她有絲毫退縮。

豈料,無痕反倒是因為玉石的回應而露齒笑開,他注目凝視玉石臉容明眸片刻,看得玉石都快全身發起毛來,才輕聲留下一句:「那麼,後會有期。」而後瀟灑轉身離去。那閒雲般的步伐,襯著一身衣衫袂袂,果真玉樹臨風。

玉石鬆了一口氣,慶幸那個背影已經遠離,不然自己就要率先別眼,敗下陣來了。

性情耿直、不拘小節的江林,倒是完全沒把這兩人的眼神交鋒給看出端倪,只是讚嘆:

「石無痕,江湖人稱玉面諸葛,果然氣度非凡。傲龍堡這對石家兄弟,看來都不是普通人物。」

被壞了主意,又險些秘密暴露,簡直一夜驚魂,玉石可沒打算給他們這麼高的評價,她閒閒開口,低聲的說:

「哼,都說石家老大霸道冷峻,我瞧這老二比起老大更多三分陰險。行事笑裡藏刀,棉裡藏針,還是少交手為妙。」

誘敵計劃雖然失敗,但是剿獲了一票人販子,一場出擊總算不白費工夫。然而眼下還有一群姑娘得挨個兒送回家去,雖然多日佈防、一夜未休,玉石與江林還是打起精神指揮捕快班的兄弟們加緊速度完成任務,大家好能早日結案回返家鄉去。


—‧—

幾天后,掠賣人的案子結案行動收隊,待玉石等協辦人員全員回到景昌,已經入夜了。雖然因為傲龍堡介入打草驚蛇,讓買家臨時抽腿不敢露面,但是傲龍堡出手挑了小鎮飯館等一干同夥,倒也算為偵破這件案子盡了一分力。

負責領隊的玉石,除了與當地衙門聯手審問每一名嫌犯詳實記錄之外,返回景昌前還先行將案情狀況回報路級提刑司,所以,等她回到府邸時,已經快過二更了。

由於時間實在太晚,她路過父親書房寢房都不見燈火,就不去打擾,打算等明天再詳問父親太守要糧的事是否已經有了因應之道。

玉石垮下肩頸,忍不住輕按了按眉心,心裡尚有幾分愁悶未解。

最近實在多事之秋,由於去年大旱,秋收狀況極不理想,可太守朱炳金身為知府,竟不知體恤百姓,才剛過二月二就下令府內各州縣均得上繳五千石糧食,說是朝廷來的秘令要收糧,而且各縣份額一個月內必須收齊,否則就要以逆反抗命論處。

消息傳來,各縣知縣個個叫苦連天,可又忌憚朱炳金在朝廷的勢力,不得不屈從。日子好過一點的縣令,有的把縣裡的餘錢拿去買糧,也算應付過去了。原本就貧困的地方,就只能把縣衙裡的人手全派出去,挨家挨戶的要糧。明明知道已經收過糧稅,卻還是厚著臉皮想遍名目、拿棍拿棒,威嚇百姓再把家裡的積糧給挖出來。

玉石知道父親梁文生為人正直,他是絕對不可能與貪官同流合污,一起剝削百姓。可是,朝廷發佈下來的命令又如何推遲呢?要是父親堅決相抗,惹怒了朱炳金,又該怎麼辦呢?

想起朱炳金那個狗官,實在教人痛恨,玉石再有教養也忍不住想像同僚們那樣飆罵粗口。依著官拜太師的左丞相丘雲升之裙帶關係在政壇上平步青雲,如今太師一黨在朝廷裡呼風喚雨,像朱炳金這種危害百姓的貪官,竟也在太師一手遮天之下,不論如何胡作非為,都無人敢問。

察覺自己在父親書房前躊躇,玉石不禁嘆息輕吐,她覺得幾日來因為破獲掠賣人這樣的大案而湧起的振奮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來。

打起精神,她先走進後廚,廚娘替她留的熱水,果然還燒在灶上溫著。她加添了幾塊柴火,挑艷了火苗,待鍋裡的水燒熱,來回提了幾桶進房,一一倒進大木桶裡。

確認房裡的門窗都緊閉了,她才解開衣裳和束髮頭帶,接著褪去纏在胸口的布巾。

打從懂事起,玉石就是過了夜才在房裡沐浴,廚娘總會為她留一鍋熱水,她再自個兒提進房。有時,回來晚了,灶上的火熄了,她也就這麼就著半溫半涼的水淨身,除了在衙門當值或是出任務,日復一日,日子就這麼過,一、二十年來,沒半句怨言。

今夜,或許心裡的事多了點,她放任自己在浴桶裡多泡了會兒。抓起澡豆嗅了嗅,半點香氣也沒有,只有還算清新的青草味。

是啊,天底下哪個爺們會在身上添什麼香氣呢?

玉石搖了搖頭,又潑了自個兒一臉水,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抬手動作快了,胸口突然抽痛一下。布巾纏久了,綁著時繃著習慣,一解開來疼痛感就浮了上來。這種脹痛,隱隱的,有時彷彿覺察不到,有時卻讓人無法忽視,特別是癸水將來、月事將至的時候。算算日子,大概又差不多快到了。

漆黑的房裡,玉石泡在浴水裡發怔,這二十來年,她幾乎就把自個兒當成男孩了,除了這每個月一回的事,重新提醒她原是女兒身。

輕觸右胸上那一小塊瘀紅,痛意還在,想起了掠賣人小屋裡的那一掌,其實玉石很明白,那人已是及時收了掌力,否則她怕會因此受到更重的傷。

「石無痕,北方六省人稱傲龍堡石二少為玉面諸葛。」玉石驀地想起了江大哥的話,那是外人對他的評價。

那個人意味深長的笑又浮現心頭。他必然是發現了什麼吧。當時情急換回捕頭服裝,沒時間纏繞布條,玉石想來就極為懊惱。

當那個人的大嫂,也就是石大堡主夫人追問起男扮女裝一事,玉石真的擔心他會因此說出什麼驚人之語,沒想到他倒是什麼也沒說。只是他臨走前故作瀟灑說的⋯⋯那神情,實在教人摸不著邊際。

玉石進六扇門也不少時日,四處辦案也見過不少世面,在她來看,真小人其實還比那偽君子容易對付得多。這個人笑起來與他那個年輕的兄弟不同,他的笑,從來沒有漫進眼窩裡。他的笑,都是有用意的,比方說,為了安撫那些受驚受怕的小姑娘們。

玉石咬著下唇冷哼一聲,越想就越覺得自己當時的直覺沒錯,人說北方修羅霸道冷峻,但那個石家老二絕對更添三分陰險,笑裡藏刀、棉裡藏針。

「哼,說什麼有緣再見,我們最好永遠不見!」玉石把頭埋進水裡,吐了好長一口氣,抬起頭以後,抓來澡豆,邊快速搓洗頭髮邊喃喃自語:「想東想西,想得水都涼了,嘖,不想啦!」

夜越來越深了。


—‧—

忙碌起來,時間過得很快,衙門的公事層出不窮,彷若沒有終止的一日,掠賣人案子才剛剛結案,玉石很快又被分派去處理其他的案子,東奔西跑的生活讓她無暇關注太多枝微末節。她只是心上始終掛著父親被催糧拒繳的事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聽說周邊幾個縣都已經想辦法上繳了,獨缺景昌。前些天,朱炳金的人又上門來,態度忒是囂張,臨走前還扔下狠話,說再不交就要給父親好看。可是,梁文生卻始終不動如山,這幾天都如常公務,彷彿不把朱炳金的威脅當一回事。

玉石看在眼裡,要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然而幾番探問,父親都不願多談,她也只能靜語旁觀,獨自憂慮。

這一天,剛下崗的玉石,一回府邸就被叫進父親書房。

「爹,你找我?」

「玉石,你過來,坐吧,關於石家滅門案,你可有查到什麼新線索?」

梁文生問起的事,可以說是他們父女這一、二十年來唯一的要事。玉石知道父親掛念,立刻端坐篤實回答:

「爹,玉石依爹的指示,從那些被官府斬首的山賊去查,日前曾查出當時被斬首的歹人之中,獨缺那山寨的頭目,可惜,玉石每每想再循線追蹤那人的線索,卻總是查到一半就斷了線,那種感覺就好像⋯⋯像是有什麼勢力在背後阻撓似的⋯⋯」

聽著玉石的說法,梁文生臉色特別凝重,這麼多年來一直用心佈局,就是想查清當年義兄一家遭害背後可有什麼線索。可是幾條線查下來,卻是無疾而終,正如玉石所說,就好像有人被他們的查探所驚動,總是先行一步的把線索給掐斷。特別是那個唯一逃過伏法的山寨頭目,整個人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似的。

「嗯,這人實在蹊蹺,到底有什麼勢力在背後支持?⋯⋯對了,玉石,爹派去的探子查到江南杭州富商蘇光平的案子,感覺不太尋常,你瞧瞧。」

梁文生拿出一份公文抄本,遞給玉石。

「蘇光平?他是?⋯⋯」

玉石接過公文,快速翻閱。

蘇光平,二十年前快速崛起的江南富商,日前因於華州買地事件,先是引來高利貸追擊,於牢中被挖去右目,後又離奇於家中身亡,當日蘇家大宅付之一炬,蘇家四散,商肆盡倒。

「爹,孩兒不明白,這蘇光平的案子,有什麼古怪之處嗎?」玉石看完抄本,一時間看不出什麼破綻蹊蹺。

「剛開始我也不覺得這個人有什麼古怪,只是聽說他並非杭州出身,而是來自北方,約莫二十年前才在杭州落根,由於他出手就是大筆錢財,做起生意也很紅火,很快就在杭州商圈佔有一席之地。爹本料想姑且一查,探探他的金錢來路會不會與那失蹤的山賊頭目有關,只可惜始終都沒打聽到什麼有用的線索。不過,我石大哥的夫人娘家剛好也姓蘇,我總覺得其中也許還是有著什麼關連⋯⋯」

梁文生說著說著,聲量漸漸微弱了些,他忍不住一手支著額揉按著,神情看起來很是困倦。玉石看著很擔心,忍不住說:

「爹,不如玉石親自走一趟。」玉石立刻站了起來,景昌距離杭州雖說有段距離,但也不算太遠,如果快馬加鞭的話,這一趟路玉石應該可以不用耽擱公務。

但梁文生卻揚手攔住玉石行動,說:

「不,不急,等下一波探子的消息回來再說,你先研究一下這些當地府衙記錄的資料,看能不能找出什麼蛛絲馬跡。」

「是,爹,孩兒這就去辦。」

玉石接過梁文生手裡那一疊機密資料,接著,有點遲疑的開口問:

「爹,那⋯⋯那個朱炳金要糧的事,您打算怎麼辦?」

說真的,石家的事都查了十幾年了,也不差這幾天,但朱炳金這人素來陰險,父親這番得罪,玉石總覺得這等小人必會報復,不能不防。

梁文生歎了一口氣,說:

「還能怎麼樣?總不能叫百姓們自己都吃不飽了還要再掏出米來填那貪官的黑洞,能拖一些時日就多拖一些時日吧。」

聽見梁文生輕咳一聲,玉石擔憂得上前一步,說:

「爹,不如您休息一會兒吧,別累壞身子了,有什麼事,您就命孩兒去辦,讓孩兒替你分擔分擔。」

玉石真的不忍看父親如此操勞的模樣,打從他們到景昌就任這短短幾年,父親為了力保景昌縣百姓生活安穩,耗盡了多少心力,玉石全看在眼裡。她知道,那一頭黑髮究竟花白了多少。

好不容易止住咳的梁文生抬起眉眼,看著眼前一身清朗帥氣捕頭裝扮的「兒子」,心頭登時湧上一抹愧疚。

「玉石,這些年,也苦了你⋯⋯」好好的一個女兒家,怎麼教他養成了這副模樣?

玉石聽了立刻挺起胸膛,背脊拉直,她綻出一抹微笑,就是要讓父親看見她一切都好的模樣。

「爹,您別這麼說,玉石不苦。不然,孩兒去請廚娘幫爹煮一碗參茶,您好歹要顧念一下自個兒的身體。」

梁文生真切的瞧著玉石,望著那明亮的眸,又一次的理解到,玉石的模樣多像她娘親啊⋯⋯忽地,他心上一緊,不忍直視,只能避開眼神,點點頭,揚了揚手,算是應許,而後很快的又埋頭進公文裡去了。


—‧—

黃昏時刻,路上旅客多半都已開始找尋今夜的落腳之處,可是玉石還騎在馬上,她已經快馬奔馳一、兩個時辰了。她不敢放鬆,因為今日江大哥緊急傳了消息給她,說朱炳金那狗官竟然上報朝廷,羅織父親私藏密寶,而左丞相丘雲升也不明究理正式頒令:三日內如不交出聚寶盆,就要以欺君罪名論處。派令已經到了,整個縣衙都亂成一團。

人在外縣辦案的玉石二話不說就往回趕。馬蹄翻飛,馬鳴嘶嘶,幾番奔波總算是回到府裡,玉石一下馬將韁繩交給門房,就急忙奔向父親書房。

「爹,我得到消息⋯⋯」

見玉石衝進門,梁文生坐在案前,舉起手擺了擺,讓她不用多說。

接著,他站起身來回踱著步子,玉石不敢打擾,只能靜靜的站在一旁焦急。

許久許久之後,梁文生才開口:

「玉石,你去開庫房,取了全部銀子,分給所有下人,遣了大家。」

「爹,您這是⋯⋯」

玉石不解父親的用意,聽說朱炳金已經在調派人馬,說是三天後如不交寶就要拿人。那子虛烏有的聚寶盆當然是拿不出來,但至少也該想想因應措施,總不能留在這裡等人來抓吧。

「去吧,讓所有人盡快離開,別動聲色。若是家裡困難的或無處可依的,你想法子幫忙安頓安頓。」

「可是爹⋯⋯」

「別多說,快去辦,不要耽擱了。」

梁文生的臉色凝重,玉石不敢反對,只能照辦。掩不住擔心的神色,她看著父親站在桌邊沉思的模樣,心裡有很不好的預感。


—‧—

眼看著兩天的時間過去了,明天就是左丞相要求交出聚寶盆的最後期限,玉石忙和了兩天,除了依照父親指示盡力安頓奴僕,怎麼也想不出其他方法可以度過這一次的危機。

深夜裡,玉石走進父親書房,只見梁文生一人坐在桌前,垂著首,撫著腹部。

「爹,您不舒服嗎?」玉石心裡一驚,急忙湊近想查看。

梁文生搖了搖手反問:

「家僕們都安排妥當了?」

「遵照爹的意思,我把家中存的錢財都取出來,給管家丫頭當安家費,遣散走了。」

玉石恭謹的向父親秉報。

「好,玉石,你知道為父叫你來的原因嗎?」

「請爹指教。」

「一個悄生生的女孩家,硬是給訓練成一個身懷絕技的男人,還要四處緝捕盜匪,過這種出生入死的生活⋯⋯」梁文生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哎呀,爹,咱們就不說這個了。」現在如何是重提舊事的時機,還是想想怎麼對付朱炳金才是吧?

玉石才想再勸,梁文生又接著問:

「玉石,你知道為父為何讓你脫了花衣裳,改扮男裝嗎?」

「二十年前,爹的結拜大哥石君傲被奸人所害,遭滅門屠殺。爹讓玉石做男兒打扮,念書習武,就是為了長大之後,替他們石家報仇。」

打從四歲起,玉石就被親爹要求扮作男孩,不,不僅僅是裝扮,還是要徹底絕了所有女娃兒的念頭,她很明白,這是因為父親當年與結拜大哥石君傲結了親事,約定「生男為兄弟,生女為長媳」,玉石已經算是石家人了,石家的仇不能不報。

這些事,玉石不必思考就能背誦。可是,爹,現在真的不是討論石家慘案的時候。

男孩能做的事,比女孩多得多了。二十年來,梁文生就是存著這個念頭把女兒當成兒子栽培。只是,看著女兒辛苦,大好青春也埋沒在刀槍戎馬的日子裡,他的心裡又何嘗不曾懊悔過呢?

梁文生的手,突然撫上玉石臉頰,神情是玉石這麼些年幾乎不曾再見過的愛憐。梁文生專注的眼神,像是要反覆仔細的將玉石的模樣印記。見父親如此異常的行徑,玉石心頭不免發慌,感覺像要出事似的。

不成,她還是帶父親先逃了再說⋯⋯

梁文生輕咳一聲,臉上竟帶著欣慰的笑容,玉石還想不清自己有多少年不曾見過父親露出喜悅之情,就聽見:

「玉石,聽爹說,好消息,石家⋯⋯石家可能還有後人哪⋯⋯」

「什麼?」石家有後人?

「果然老天有眼,我石大哥在天有靈,一定會護佑他的孩子平安⋯⋯」

梁文生握緊玉石肩膀,心上特別高興,今天拿到的這個消息實在是二十年來最好的消息了。相反的,玉石心裡卻頗為複雜,石家有後是一件好事,但是⋯⋯

「玉石,如果石大哥尚有子嗣,那⋯⋯那你的親事就有著落了。」

梁文生的話,果然觸及玉石心中最不想面對的事,想不到在如此緊要關頭,還要為這件事分心。打小,玉石就知道自己有一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夫,他是石君傲的長子,如果沒有那場災禍發生,她會被養在閨閣裡,等及笲過後石家如約派八人大轎來迎娶,成為石家長媳。

可是,那場災禍畢竟發生了。

父親所得到的消息是石家幾十餘口全數滅門,儘管他始終不肯置信,但二十年來就是未能查探到石家有後的消息。

玉石明白父親要自己扮作男兒的用意,倘若石家全滅,那麼玉石就是最後一個石家人,她必須強壯自己的力量,想辦法為石家報仇。一旦石家有一息尚存,甚或尚有子嗣,那麼玉石就依婚約嫁入石家,延續香火,重振家門。

然而,隨著時間一年一年過去,石家後人杳無消息,甚至毫無線索,玉石從一個適嫁婚齡的小姑娘,變成一個超大齡的老姑娘,先不用說她扮男人已扮成習慣、技術純熟,就算是讓她回歸女兒身,她也早就沒信心了。假使現在石家長子突然冒出來要迎娶,玉石還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一直到梁文生將壓在腹部上的手拿開,玉石才看清梁文生手裡拿著他長年以來一直揣在衣懷中的那半塊凌雲龍珮,只見他不自覺地輕撫著玉珮上栩栩如生的龍形紋路,喃喃的說:

「玉石,你不會明白,為父有多麼自責,讓你獨身一輩子⋯⋯現在好了,你再也不必女扮男裝,再也不必獨身了⋯⋯如果石家有個男孩,他就是你指腹為婚的丈夫啊。玉石,你即刻起程,去北方找他⋯⋯」

梁文生忽地揪住胸口,大口喘氣。

「爹,爹,你不要激動⋯⋯」

玉石連忙上前為梁文生拍背想要安撫,但梁文生卻還是急著要往下說:

「孩子,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你都要找到石家的後人⋯⋯」

「爹,北方這麼大,我們又沒有線索,你讓女兒怎麼去找他?更何況,爹爹即將身陷囹圄,女兒如何能現在離開,爹,玉石哪裡也不去⋯⋯」

玉石試圖和自己的父親講道理。

梁文生用力將那半塊玉珮塞進玉石手中,說:

「傻孩子,爹怎麼能連累你⋯⋯你快走,現在就走,明天就是最後期限,如果我不能交出他們所說的聚寶盆,他們就會以欺君之罪論處⋯⋯」

「爹,這簡直太荒謬了!」玉石簡直無法忍住氣憤,握緊了拳頭,說:「堂堂一朝太師,竟然會相信朱炳金這般小人隨口胡謅說的話。」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顯然⋯⋯他們官官相護⋯⋯只不過是⋯⋯想找理由想除掉我而已。」梁文生的話,越說越喘。

玉石內心憤恨不平,父親身為知縣,一心為民,景昌縣的老百姓哪個不說他是好官?就是不願去巴結逢迎,不願意拿老百姓的成果去填補那些貪官的無底洞,他們就要這樣栽贓陷害⋯⋯實在太可恨了!

「玉石,聽話⋯⋯咳咳咳⋯⋯」

突然,梁文生開始劇烈咳嗽,他急忙掩著口,仍是止不住,最後竟咳出血來!

看見父親咳得一身是血,玉石完全慌了手腳,驚呼:

「爹,爹,你怎麼了?爹?」

「我⋯⋯我在你進來之前,就喝下了砒霜⋯⋯」

砒霜?鮮血抑止不住的溢出梁文生嘴角,湧出手心,一下子在玉石眼中染成了一片紅。她只能哭喊:

「爹,爹,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啊?爹?」

玉石衝上前去,顧不得尋巾帕,一雙衣袖抓起急為父親拭血。

梁文生彷彿力盡,只能倚著玉石,他緩緩一笑,說:

「爹這樣總比死在他們手裡乾淨⋯⋯孩子,帶著這個信物,去找他們⋯⋯找到他們,再為爹申冤⋯⋯」

梁文生氣若游絲,一把緊握住玉石的手,緊到玉石手心幾乎要讓玉珮的稜角刺傷。

「孩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娘⋯⋯玉石⋯⋯你穿回女裝⋯⋯一定⋯⋯一定和你娘一樣美⋯⋯可惜,爹看不到了⋯⋯」

將生命最後的力氣灌注在眼中,梁文生深深的望著玉石的眼眸,終於,氣盡闔眼。

「爹、爹⋯⋯你醒醒啊⋯⋯」

事情的變化發展玉石全然措手不及,在這一刻,她只能緊緊抱著父親的屍首痛哭,泣不成聲。


—‧—

四更雞鳴,天色即將微亮,但玉石心裡卻被濃濃的黑暗籠罩。

她將父親的屍首,放在臥榻上,取來巾布為父親拭去臉上、身上沾染的血跡,為父親更換掉染血的外衣。

梁文生看起來像是只不過睡著,但玉石清楚明白,父親這回是再也不會睜開眼了。

爹,你為什麼丟下玉石?

從小到大,娘親早逝,父親雖然嚴厲,但他對自己的關愛是未曾缺少的。

父親罵過她女孩氣不改,卻也在冬日裡為她披過暖裘;父親日日叮囑她讀書練功,沒到達目標就嚴格處罰,但卻也是父親直到夜深都陪著自己學習,說穿了,這二十幾年來,他們梁家就是父女二人相依為命,砥礪度日。

玉石呆坐在臥榻旁,神色有點茫然。她的心抽得死緊,如今天大地大都與她無關,梁家就僅存她一人了。

房門依呀一響,江林闖了進來。

「玉石,怎麼回事?怎麼府裡一個人都沒有?梁大人在哪?⋯⋯」

江林湊近了,就明白出了什麼事。他趁天未明就趕來,本來是想勸梁家父子先想辦法逃走,避避風頭再說,誰知性情正直剛硬的梁大人已⋯⋯唉,還是來遲了一步。

「玉石,快走,等天一亮,官兵就會過來包圍這裡,你快些準備準備,先避避再說。」

玉石聽若恍聞,仍是一味呆坐著,一動也不動。

「哎呀,你這是⋯⋯算了,我來幫你收!」

江林叫玉石不動,只好先去取了劍來,又快速收了個包袱。

「好了,玉石,我們走吧!」江林疾聲催促。

「我不走。」玉石冷然的聲音回答,仍然不肯動作。

「捉拿你們的人已經到門口了!」

「讓他們來好了!我梁玉石奉陪到底!」

「你知不知道,要是給他們抓走,只有死路一條?」

江林急得滿頭大汗,玉石卻還是不移不動。

「我爹爹屍骨未寒,尚未入土,你讓我怎麼走?」

怒氣全然爆發,玉石握拳的手微微顫抖,幾乎壓抑不住內心那股憤恨,她想教那些貪官一個一個都來給父親抵命!

「玉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當務之急就是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為梁大人報仇啊!」江林苦言相勸。

突然,遠處傳來馬匹嘶鳴聲,而且越來越近,看來朱炳金的人馬已經快到了!

「不好,他們來人了!」

江林顧不得玉石還要僵持倔強,拖著她就往後門跑。

「聽我的,你先去石頭胡同那兒,到玲瓏的小跨院等我,我想辦法安排你出城去!快!動作快!」

江林一股腦的把劍和包袱塞給玉石,仔細交代。

「江大哥,那你呢?」

「我沒事,你別輕舉妄動,等我安排!」

江林直到看著玉石的身影沒入小巷,才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快奔而去。

玉石躲入秘巷,抄小路彎進石頭胡同,左彎右拐,到了一處靜宓的小跨院。

在門上輕敲,很快就有人出來應門將她迎進去。

「玲瓏姐,抱歉,打擾了。」

被玉石稱為玲瓏姐的女子,露出淺淺一笑,只是輕輕搖搖頭,帶著她進小廳,為她安置茶水,然後就先出去了。

玉石知道玲瓏嗓啞無法說話,她也不多言,一個人靜靜坐著。

眼下,朱炳金的大隊人馬怕是已經衝入縣府了吧,想起父親的屍首仍在府中,玉石心裡就一陣緊、一陣痛。

「爹,請恕孩兒不孝,不能讓你入土為安。」

止不住的淚,止不住的心痛。

想起朱炳金那個貪官的嘴臉,心頭的怒火實在按耐不住,玉石握緊手上的劍,緊得手心都發痛了。

不,不行,不能放過那貪官!

玉石無法多想,抓著劍就要衝出門去,大不了與狗官同歸於盡!

同一時間,江林開門進來了,手上拿了一套女人衣服。

「玉石,你這是要去哪?」

「我要去殺了朱炳金那狗官!」

「不行,你這樣去是白白送死!聽我的,玉石,你先避一避,他們已經把你當作朝廷欽犯,誣陷你攜寶私逃,連布告都貼出來了,現在滿城到處都是在搜捕你的官兵。你別浪費你爹的一番苦心!」

玉石聞言愣了一下,說:「我爹?」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梁大人怕你一時衝動,就讓我今日安排接應你出城,我那時去,本想勸他跟你一起走,誰知梁大人他已經⋯⋯玉石,你爹這樣安排,就是不讓你逞一時之勇啊!」

玉石咬著牙,閉緊嘴,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痛哭失聲。

「玉石,你別固執,青山長在,綠水長流,你留著一條命才能給你爹報仇。」

江林說的道理,玉石也明白,想了片刻之後才點了頭。

「喏,現在耳目太多,你這樣是闖不出去的,我瞧你還是用男扮女裝那個老方法,掩人耳目,先出城再說。」

「啊?」被江林堆了滿手女人衣物,玉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啊什麼啊?快點!你隻身先混出城去,到了城外十里坡等我接應你。」

玉石左右猶豫,還想思索,可是見江林一副她要是再不肯換就打算要親自來替她剝衣裳的模樣,她只能妥協。

將那些衣物擁在胸前,玉石有些遲疑的說:

「呃⋯⋯江大哥,你⋯⋯你先出去一會兒⋯⋯」

「哎呀,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磨磨蹭蹭的,像個姑娘家似的,好好好,我先去外面看看,你快點!」

「喔!」玉石只能點點頭,見江林出去關了門,才拿起桌上的女孩裝換上。


—‧—

換上女裝的玉石,依照江林的指示,跟在一群梨華閣的姑娘後頭,準備混出城去。

十來個姑娘家,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預備到隔壁縣城去參加一門權貴的壽宴,聽說來了好多賓客,其中不乏性好漁色之人,飲酒還點名一定要有美人作陪。於是,當地妓院裡有艷名的、沒艷容的全都找了個遍還不夠,就得往週遭鄰縣打主意、求支援。剛巧,梨華閣的老板與江林相識,又受過江林恩惠,就答應幫忙,藉此機會暗渡玉石出城。

低著頭,不張揚,努力模仿著姑娘家的步伐,玉石一步一步走得戰戰兢兢。身上的女孩裝總是讓她覺得不自在,彷彿別人會一眼看出來她是喬裝的。說也好笑,她明明就是女兒身,換起女裝卻反而怎麼看怎麼不習慣。可是眼下時局實在緊張,玉石也只能謹慎隨著梨華閣的姑娘們前行,否則,要是露了行跡,就辜負江大哥的一番用心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與平常不同,今日城裡果然氛圍詭異,先不說街道上已經到處貼滿捉拿朝廷欽犯的布告,百姓議論紛紛,幾個城門要口,也都排了官兵警戒。看來,朱炳金的人已經進城,玉石不得不更謹慎收小步伐,低垂頸脖,以免不小心被人看出異狀。

「這怎麼回事啊今天?連出個城都得排上這麼長隊伍?」

「聽說有官兵來抓欽犯了!所以只要是想出城的都得檢查。」

「欽犯?咱們景昌縣雖然從來沒有富到流油,但是自從梁大人成了咱們縣老爺,老百姓倒也過了好幾年安生日子,哪裡來什麼作奸犯科的欽犯呀?」

「喂,你小點聲,這出事的就是梁大人他們家啊。」

「什麼!那怎麼可能⋯⋯」說話的人第一時間就被周邊的人給掩住嘴拖到一旁。

「讓你小聲,你還叫嚷了起來!真是!大夥兒誰也不信啊,可是,你瞧,連布告都貼出來了。」

一行人湊近了看,布告上明明白白寫著:


全國通緝

景昌人士梁玉石

男,廿四歲,原六扇門捕頭,夥同其父景昌縣令梁文生違抗朝廷,私藏國家寶物,秘不上貢,現攜寶物潛逃,犯欺君死罪,懸賞白銀壹萬兩。


有人忿恨不平,說梁文生是個好官,梁家父子不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有人說即使懸賞黃金一萬兩也不會出賣梁家父子⋯⋯

儘管他們內心再不平,大家也只敢小聲談論,因為官府早已下令若有人敢私藏欽犯,將以同罪論處!要是不小心被牽連上,說不準會被拖去審問一番。

只是,這些話聽在玉石心裡實在安慰。她神色黯然的想:

爹,大家都明白您的為人呢。您放心,只要老天有眼,孩兒定能為您報這血海深仇!

由於有了捉拿逃犯的命令,崗哨的查檢也嚴實多了,幾乎每個想出城的人都會被攔下來盤問一番。玉石跟在那群妓女後頭,一行鶯鶯燕燕,嬌笑憨嗔,臨檢的官兵個個被撓得浮氣起來,檢查也就隨便了許多。走在最後的玉石微低著頭,眼看城門就快過了,突然眼前的官兵伸手一攬,把她擋了下來。

玉石心頭一懍,水袖裡的右手握緊藏著的匕首,保持警戒。

幸好那人只是色心澆腦,藉故勾搭著提醒她簪子歪了。玉石趕緊假意笑著道聲謝,便快步走出城門。


—‧—

遠了城門,與那群被等在城外馬車接走的妓女們分道揚鑣,玉石閃入樹林,疾步走上十里坡。過了坡就算離了官道,暫時不會有官兵的蹤影,玉石心裡稍稍放鬆了緊繃的情緒。她左右張望,找尋一條隱蔽的小徑。

小徑盡處邊有一間荒廢的狩獵小屋子,平時沒人使用,是山上獵戶暫時歇腳的地方,附近也少有人煙。玉石一聽江林提起十里坡,就知道他要約定在那狩獵小屋會合。

果其不然,她才到小屋門口,就見江林已經牽著馬等在那兒了。

「江大哥!」

玉石連忙加快了腳步。

「玉石,你來了,太好了,我還擔心會不會出了什麼岔子。一路上還好吧?」

「沒事,有媚娘她們前前後後替我遮掩著,那些盤檢的官兵全被迷得色眼發昏,沒找我麻煩。」

「那就好,東西都在這兒了,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江林把馬韁交給她,早先收拾的包袱和佩劍,也安置在馬上了。

「江大哥⋯⋯謝謝你。」

玉石心裡激動,可一時間,她有滿腹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江林見了,寬慰一笑,拍拍她的肩,說:

「玉石,咱們這麼多年好兄弟,不准再說什麼謝,我這不光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梁大人。好了,趁天色尚早,能走儘量走遠一點。玉石,你是打算往北走?還是往西走?」

讓江林這麼一問,玉石遲疑片刻,才回答:

「往北吧,父親臨終前,讓我去尋個故人。」

「那好,你快上路吧,玲瓏在包袱裡給你準備了乾糧,我也塞了點銀子在裡面,哥哥我力薄,也只能夠幫你到這兒了。玉石,日後自己一切小心!」

玉石接過包袱,韁繩一握就躍上馬背。她蒙著淚目看望江林,心裡知道這一別,或許無法再有相見的機會了。

好不容易,玉石才下定決心,眨去眼底水氣。她扯轉馬頭往北,對江林說:

「多謝江大哥,你和玲瓏姐一定要保重,玉石就此別過了。」

忍著淚,腳下一夾,便策馬奔向山徑盡頭,往北馳去。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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