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樹木草叢越發密集,迫使司徒斬拿著劍開路,不過他不斬植被,劍都未出鞘,就是充當杖子用。
也不知幸運不幸運,路上偶爾可見斑斑血跡,這也讓司徒斬更是心急了,不能在天黑前找到人可就麻煩了。不過,也難說那是人血還是動物,但血跡又不連貫,東一塊西一塊的,也推測不出傷勢如何。
景雲清沒司徒斬那般嬌小靈活,又背著箱籠,行動有些緩慢,越是落後,只好喊道:「斬斬!你慢些!小心點兒!」
司徒斬聽見叫喚,好似才反應過來還有個人呢。他立即止步,置身及腰的草叢中,邊四面撥開邊回身,道:「景大公子,你行不行啊?」
景雲清高大許多,草叢還不及他大腿一半,卻反而更影響行動,畢竟沒法兒完全踢開阻礙,也沒法兒將腳抬著走,恰好是最尷尬的高度。
他一臉委屈又無奈,仍舊慢慢前行,道:「斬斬,咱們換條路走吧?這草叢對他們來說太高了,多半是動物經過!」
司徒斬皺了皺眉,縱步幾下便竄到景雲清面前,道:「你輕功行不?」
景雲清見他回來,心中大喜,傻笑道:「肯定沒有斬斬行的。」
司徒斬扣著下顎咕噥道:「武當派已穩為重,與蒼武流相反,此般地形為我有利,樹木太密,也不巨大,不便上行……」
景雲清沒聽清他在咕噥些什麼,司徒斬看似瞭然地緩緩點頭,抬面又道:「景大公子,我瞧前面草叢不大廣了,你等會兒就從旁邊走吧,我繼續在草叢裡摸索。」
景雲清訝然:「哎?這怎麼行!」
司徒斬道:「當然可以,你還是能看到我的,反正我發現什麼就喊你一聲,不然你又追不上我。」
景雲清有些失落地咕噥道:「……要從旁邊追斬斬嗎?」
他垮下雙肩,無奈又道:「好吧,我知道了。」
就如此定下,景雲清越往外邊走,果真如司徒斬所言,草叢不只變矮,還越發稀疏,他一直瞧著司徒斬,生怕一個沒留神就見不到人了。
可又向前了約一刻鐘,景雲清擔心的事竟然發生了!他竟眼睜睜看著司徒斬消失在眼前!
不過,還有一聲短而急促的慘叫。
景雲清連忙跳進草叢中,一邊喊著「斬斬」,可他如何撥開草叢都不見人,他急得想放把火燒了。
他倉皇地轉來轉去,不過一會兒,他聽見一聲「景大公子」,驚喜得東張西望,他感覺那聲音有些飄忽,連忙喊道:「斬斬,你在哪兒!」
「景大公子!下面!」
司徒斬的聲音飄然而來,景雲清愣了愣,又走了幾步,竟發現有個陡坡,說深不深,他探頭一看,司徒斬就在下邊!
景雲清連忙道:「斬斬!我下去找你!」
司徒斬嘴角一抽,正想阻止他,可為時已晚,景雲清說完就往前一跨,踩著坡壁一路下滑,滑到不平一處,立即踏腿縱步,若非他身子沉穩,多半會直接滾下來。
最後景雲清蹬腿一跳,穩穩落地,揚起沙土塵灰,司徒斬看呆了,沒想到景雲清還是挺靈活的。
景雲清一落地,也不拍去滿身沙土,立即敞臂抱住司徒斬,力勁深厚,道:「斬斬,你擔心死我了!」
司徒斬仍於失神之際,害得他想說什麼都忘了,幸虧,景雲清自個兒發覺了。
景雲清睜眼才發現前方幾乎無草,而且還有一條血跡,雖然不太完整,還有動物經過的痕跡,但至少稱得上連貫了。他愣愣道:「咦?斬斬,地上有血!」
有血,是了。司徒斬總算想了起來,連忙將景雲清推開,道:「我正要與你說,方才我摔下來,發現有血跡,往前探了一探,看到像是石洞的地方,趕緊回來喊你。」
景雲清急道:「斬斬你有沒有傷著啊?摔疼了不?」
司徒斬沉面道:「我沒事!我反應可比你快多了!咱們趕緊過去了,這血跡看來至少有個三日了,一直延伸到像石洞的地方。」
雖說不明白像石洞的地方究竟是什麼地方,總之過去就昭然了,景雲清點點頭,又衝著司徒斬上下其手了好一會兒才願意動身。
可才穿過兩棵樹,突然有個黑影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徑直撲向走在前頭的司徒斬。
他大叫一聲,不及閃躲,便被撲倒在地,磕得他後腦疼。景雲清不是不救他,只是他才剛過來呢。
景雲清木然,看得煞是清楚,一個大光頭壓在司徒斬身上。大光頭……撲倒……斬斬……他這才大叫,連忙跑過去將人拉開。
司徒斬閉眼哀號,察覺身上的重量離開,又被攙坐起來,後背倚著什麼寬大且溫熱的東西,他又好似聽見疑似啜泣,是由前方來的,他緩緩睜眼,大吃一驚。
一個大光頭跪在地上,雙眼淚花花的,看起來受盡委屈。司徒斬呆了,分明被撞倒的是他,怎麼對方先哭起來啦?
等等,大光頭?看起來年紀也不大,難道……
司徒斬正打算開口,卻有一道急促的聲音由後頭傳來:「斬斬!你怎麼樣?這次肯定摔疼了吧?」
司徒斬莫名惱怒,回首罵道:「景雲清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摔疼啊!」
跪著的景雲清愣了愣,自己的名字又從司徒斬口中說出來了,他難掩欣喜,一把抱住了司徒斬。
司徒斬嚇得大叫,連忙推開起身大退三步,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景雲清還在傻笑,司徒斬連忙看向撞倒他的兇手,道:「喂,你!你是凈智嗎?」
那大光頭淚眼汪汪地抬頭,木然片刻,連連點頭,又連連搖頭,道:「請幫幫忙!」
雖說那人沒穿著少林的服裝,不過尋常布衣,也沒戒疤,但就是難脫一股少林的味兒。說白了就是司徒斬的直覺。
景雲清這才拍腿起身,道:「小友,不知我二人如何幫你?」
那大光頭瞅他,先是愣了愣,隨後一臉吃驚,急道:「景公子!您是景家的公子吧!請您、請您救救阿梅!她受了傷,又生了病,我一個人又沒辦法帶她出去!請幫幫我!」
司徒斬皺眉道:「阿梅?修羅門的女門生?」
那大光頭肩頭一顫,竟對著二人磕頭,渾身都在打顫,聲音亦然:「我、我就是凈智……請景大公子高抬貴手,只要阿梅無事,我任憑處置……拜託、拜託,求求你們……」
說著說著,他又哭了起來。司徒斬知道自己能閉嘴了,他瞅向景雲清,果不其然,景雲清立刻上前將凈智攙扶起來,道:「小友別慌,阿梅姑娘身在何處?」
凈智抽著鼻子指向身後,說在石洞裡,他領著二人過去,石洞不大,又矮,景雲清都沒法兒直著身子。這洞中有股怪味,司徒斬緊皺眉頭,地上躺著一個姑娘,蓋著一條破布,照不進光,看不大清楚,卻仍能見其枯槁的面色,旁邊還有盞燭燈。
景雲清也算機靈,立即揀起燭燈,用火柴點了光,小小的石洞有些擁擠,登時明亮,司徒斬蹲於女子身側,不必仔細瞧,那女子面色蒼白,毫無血色,頸子可見之處卻是斑駁紅點,若非微微起伏,還真像個死人。
司徒斬眉頭深鎖,異常凝重,他抬頭面右,看著替他捧光的景雲清,沉沉緩緩地道:「景大公子,咱們……別管這事兒了。」
景雲清訝然:「咦?為什麼?阿梅姑娘怎麼了?」
司徒斬抿了抿唇,道:「瘟疫。這種瘟疫我以前見過的,都在水氣重的村子。」
他瞅向已經呆呆愣住的凈智,又道:「凈智,小姑娘頸子上的紅斑何時開始的?」
凈智劈然一怔,打顫著聲音道:「到、到清怨村之後,在那之前受、受了傷……大約五日了。」
景雲清道:「斬斬,既然你見過這病,那你知道如何處理嗎?」
司徒斬垂眸道:「治不了。當初我遊歷四方,每每見了,染病之人的下場都是被隔離,然後放一把火,連著屋子將人燒死。」
餘下二人大驚,凈智急得又哭了出來,連忙跪在阿梅身邊,司徒斬警告他別碰阿梅,可凈智說,自己哪裡有可能整整五日都不觸碰阿梅?
說的也是,不然是如何來到這石洞的?
司徒斬搶過燭火放在地上,將景雲清推了出去,道:「景大公子,先將食水拿出來,你身子金貴得很,你就不要進來了。」
「可是……」
景雲清才起了頭,便被司徒斬繞至背後,快速準確地搶走了皮壺與裝著饅頭的布包,這次總算沒用上好綢緞了。
司徒斬搶劫完之後就鑽進洞裡,他也不敢碰凈智,只能勸著他先吃喝,再餵阿梅飲水。
景雲清呆呆地站在那兒,按理說,他應該會直接進去的,可是他忽然、忽然很怕司徒斬動怒。
他便如此等著、等著,他雖然看著洞內,卻神目空乏,什麼也沒看進眼裡。直到急促的叫喚與咳嗽迫使他回神,他見司徒斬摀著口鼻急匆匆退了出來,然後一股奇妙的怪味飄散而出。
凈智跪在地上,緊緊抱著阿梅,他的肩頭全是阿梅咳出來的唾液和血絲。司徒斬出了石洞大嘆一口氣,道:「景大公子,那種瘟疫多半是由四肢開始,慢慢擴散,最後才是頭部。紅斑都已經爬上頸子了,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她的。你也嗅到那股怪味了吧?那是腐爛的味道。」
景雲清愣愣道:「她還能活多久?」
此刻他腦兒裡想的,是滿滿的震驚。原來還有這種瘟疫,現在世間還有多少人在受苦,有藥治嗎,根源是什麼?
司徒斬緩緩搖頭,青絲一擺晃,眼簾便低垂一分,道:「一兩日吧。」
景雲清震驚不已。司徒斬嘆了一口氣,抬眸又道:「天意如此,景大公子,咱們回去吧,等阿梅死了,凈智沒了牽掛,也會回少林的。」
他也沒法保證,只是覺得別無他法了。
司徒斬拉著景雲清走了。景雲清沒有反抗,沒法反抗,甚至沒能喊出一聲。之後他被帶到離得最近的小屋,他煞是不解,目光甫對向司徒斬,所視之人便看了過來,也主動開口:「景大公子,委屈你在這小破屋待上一待了。」
他的口吻還真像綁架犯。
景雲清愣愣點頭,平時話多得司徒斬都嫌煩,如今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翌日,司徒斬起得早,想著去附近溪邊洗洗臉,在舊屋睡了一夜滿是霉味。可後腳才踏出小屋,就一個急匆匆的身影狂奔而來,還有比雞鳴吵鬧難聽的哭聲。
景雲清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出了小屋,就看到司徒斬的背影,竟能感覺到他有些無奈,然後他的面前似乎有著什麼。
還能是什麼?那嚎啕哭聲已是昭然。
景雲清慢慢步了過去,最後一步,他聽到凈智啞著嗓子道:「阿梅……阿梅死了……」
接著又是震天的哭號。景雲清悄悄看了司徒斬一眼,那神色好生凝重,好似看著不爭氣的孩子哭哭啼啼地尋求安慰。
他知司徒斬並非那般柔善之人,果然如此。司徒斬道:「死了,就燒了。燒完了,就葬了。」
他字字句句,沉如深潭,平如止水,卻是拖著泥濘而行。
凈智當然不肯,司徒斬當然不會幫忙,他可不想也染上瘟疫。然後,司徒斬與景雲清就一直無聲地站著、站著,直到凈智的哭聲也被颯颯風聲蓋過,一瞬間的沉寂,代表著凈智的妥協。
凈智踉蹌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回石洞,司徒斬不會攙扶他的,這一切的一切,本就只能由他自己承受。
看著凈智堪堪行遠,景雲清終於開口:「斬斬,我們還能幫他什麼?」
司徒斬淡淡道:「找一處漂亮的好地方,挖一個坑,摘幾朵花,放幾塊石子。」
靜默片刻,景雲清輕聲道:「……嗯,我知道了。」
之前的屋子裡見過鏟子的,景雲清說完就逕自離去,司徒斬回頭看了一眼,雙唇抿了一抿,向著前方去了。在找地方的途中,司徒斬一直在想,景雲清對他會不會就此,有了疙瘩?
天道常理,不就如此?又有何可怨的?
司徒斬想起自己的爹娘,心裡一點兒波瀾也沒有,但,也正因為被泥濘拖住了,所以起不了波瀾。
那個石洞成了火窟,日頭一直到了頭頂上,火滅了,心死了,人走了,唯一的是,情未散。
司徒斬不知從哪兒翻出一陶罐,讓凈智將骨灰裝了進去。
他找到的地方風光明媚,是一處小崖,可見山巒連綿、川流不息。小小的罐子放入小小的坑中,鮮花與扁平的石子壓在上頭。
凈智滿手沙土,淚水抖落,洗不淨髒污,亦沖不盡思緒。
司徒斬從景雲清那兒「搶」過了食水和銀兩,悄然無息地放在了一邊,然後半句不說,推著景雲清離開了。
又回到了那棟小屋,景雲清不肯走了,司徒斬也沒催他,甚至沒推開他深沉的懷抱。
「斬斬,我不明白,這樣就可以了嗎?」
景雲清憋著滿腔悲悵地問。
「嗯,這樣就可以了。」
司徒斬緩緩開口,聲音有如清風,亦如落葉,更如流水。他抬起雙臂,回抱住了景雲清。他沒有景雲清那般兒女心腸,真要說心裡是什麼感覺,大概是惋惜吧。
「景雲清,人命由天,順其自然,天經地義,無可厚非。你可明白?」
「……明白。但如果是你,我願意拿自己的命去換。」
聽景雲清這般說,司徒斬笑了,他只在心裡說景雲清傻,說自己的命可沒景家公子那般金貴。
可人命又有何輕重貴賤?
是啊,人命沒有,可人有。
《問世間情為何物,完》